小少爷这话,一说青鸢便笑了:“怎么要瞒着?少爷你都能知道你大哥要回来,夫人还能不知?”
成睿见她不信,气鼓鼓地鼓了腮帮子道:“阿娘确实不知。我那日在院墙上玩耍,正好撞上阿哥——他说他身上有要事,瞒着母亲回京的,只是偷偷回来看一眼家里,要我别声张;他要再隔几日才能回府住上,给阿娘一个惊喜。”
这话要说在前些日子,俞青鸢也就放过去了;那时她还觉得全天下自个儿最凄惨,只把这入府为奴的五年浑浑噩噩地过。初认识成睿少爷时,小孩子才五岁,偷跑去花园里玩耍在假山缝里磕住了一只脚,却怕被母亲责罚而不敢声张,只得忍着声站在那儿,扑嗒扑嗒地往下筛眼泪。她那时候诸事不管诸事不问,每天连句话也不说,有人说她是个哑的,也不给她来事儿。于是丫鬟青儿便在内苑花池那会儿闲走着消磨时日,伤春悲秋,突地看到这个哭得泪人也似的漂亮娃娃,许是伤春悲秋,又想到自身的遭遇,便将他救了出来,更未声张;自此两人都待彼此与常人不同。
但现在她有的是精神头儿,仿佛大梦初醒,一听便晓得哪里不对。小少爷湛成睿嘴里的阿哥正是府上庶出的长子湛成朗,虽然老子身为军政要职,又封了国公爵位,儿子却毫无世子特权,踏踏实实地从头做起,现在直做到了河西府赞军校尉。那河西府离得远着呢,要回来一趟颇为不易,又怎会不予家里知晓?更况这庶出长子与正室夫人虽然不说撕破脸皮,却也只能道一句相敬如宾,又何来惊喜?惊吓还差不多。更有再者——
“浑小子,你爬墙了不是?”
成睿吐吐舌头,连声道:“青姊放心,那墙不高。”
“不高也摔得断腿!”
小子不忿道:“可大哥不也爬墙么!他多大岁数了,还爬自家院墙,臊也不臊。”
青鸢无语。一府长庶,回趟家居然翻墙爬院的,简直乱套;想来两兄弟居然墙头相会,大眼瞪小眼,没各自当场摔下已是福气。那成朗恐怕的确有什么事,或是领了密令,必须瞒着父母家人,又不得不回来一趟,取些东西之类。
她便笑道:“你大哥虽然莽撞,却不是不孝或误事的人。他既被你捉到,这趟回来,定会多陪陪你。”
成睿瞧着她,竟没有接口,一双圆碌碌的眼转着盯着她看,突然道:“姊姊,我本来这趟偷跑出来,便怕你被阿娘打了,周围连个说话使唤的都没有,心里难过。可见了你才觉着,你还伤着,怎么却这么高兴欢喜?你不恨阿娘了罢?”
“傻孩子,夫人那是对我好,我怎么会恨她。”青鸢心里暖暖的,这孩子观察入微,细致体贴,是真在乎自己。“至于高兴欢喜,还是多亏夫人,我昨天被砸了那一下,脑袋都清醒了,想通了很多事情。我这几年在府上蒙老爷夫人还有两位少爷的恩荫,却毫无建树,成天里堪堪混日子过,实在对不住老爷夫人再造之恩,更对不住自己这青春年少,花样年华。”
成睿忍不住笑出声来。毕竟一十九岁的姑娘了,换做一般,二三个孩子绕膝承欢也是有的;说自己青春年少,也是臊得很。
青鸢心里却想,上辈子自个儿十九岁时,正在埋头苦读,不分昼夜;同寝的女孩子们买化妆品、交男朋友,把自个儿打扮得光鲜亮丽,恨不能一天换两套衣服,三天染一个发型时,她一面顾家,一面顾学,一面创业,一天只睡上三四小时,眼圈深重、皮肤蜡黄,人虽瘦,却显得病怏怏的不健康,也少有男人来搭理她。
相比之下,现在虽是贱籍婢女,她却反倒一身轻松。且问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再活一遭,重返青春?有多少悔恨的事能够重头再来?又有多少生死心愿能够成人之美?更何况,自个儿人更比当年要健康精神,皮肤白皙,身材窈窕,头发乌黑,而且还是个在上一世多少人心心念念的混血,因此五官生得立体,额头饱满,下巴尖尖,眼窝深深,里头嵌着这一双蓝眼睛更像琉璃似的,万般光华敛在其中。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成睿一本正经地捏着她手道:“你也不必担心。待我禀明母亲,定给你找一门好亲。只是定亲之后,你可不许不理我了,还是得在府里干活、跟我走动!”
青鸢汗颜,连个十岁的小孩子都怕她嫁不出去,操起了这份闲心!虽然这一世伦理道德,她都清晰,也知道这世上女子艰难,有个丈夫难说恩爱,至少可以相互扶持患难。但一想到婚姻,她心中便是一阵万刀剐过般的痛楚,只好摇头道:“这种俗事哪能要小少爷操心,小少爷倒是不妨去和夫人说说,要我派到你跟前院里。明日起我便解了禁足,可以做事了。粗使活计我也做得,针线厨房我也做得。青儿嫁不嫁人没甚要紧,却不能再似往常那样闲混着了,愧对府上为我的一片恩情。”
成睿一听,喜出望外。他堪堪十岁,不能与阿娘成天腻在一起,要人把着抱着,身为将来可要继承靖国公爵位的嫡子,必须早早自立,否则成何体统。因而离了母亲怀抱,自己分了嫡院去住,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正是寂寞。通常女婢,哪个再亲也怕他三分,生怕一个不顺意,即便少爷开心,但夫人恼了起来,自个便要落得杖责发卖的下场。唯有这叫青儿的和寻常女奴丝毫不同,既不怕他,也不杵他,有时顺着他,有时也掀他逆鳞;更兼诗词歌赋、经史子集、琴棋书画、天地数算,尽皆通晓。但却也偏偏是个怪人,宁可去收粪水、刷马桶、劈柴拾粪,洒扫行道,苦活累活儿地干,也不愿伺候人洗脚、端漱口茶水这样清闲活计。
成睿尤为记得,自己曾有一次去马厩玩耍,见她正与虻虫搏打,替马儿刷洗,雪白手臂上一片片地红疹。他瞧着心疼,便嚷着要母亲提她做一等丫鬟——只用主人房里伺候,不用做这些下等活计。他还记得她跪在马料草上,眼角轻垂,人虽跪着,背却打得笔直,淡淡地朝母亲回话:“青儿宁伺候马,不伺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