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青鸢心下倒抽一气,暗道不好。她在这儿坐着,既没有吟弄风月,也没有高谈时事,还故意摆出一副纨绔的模样,便是读书人意气相交,那也轮不到来找她。这男人虽非红颜,却生得祸水也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再说,这湛成朗方才走远,自个刚刚落单,便有人摆这排场架势,恨不能在身上打几个照灯一般地说着这么虚伪的假话闪亮登场,她用脚趾头想,除了出平安巷后就一直跟着他们主仆俩的那群人,怕是也不做他想了。
她只得连连咳嗽,心想你都坐下来了,却还装着读书人谦卑恭顺的模样,这假,也做得太假,我偏不给你面子,看你待要怎么收场。
于是将眉一皱,眼角一挑,道:“什么玩意儿,不请自来?这偌大茶楼上下,好风景的位置多了去了;若你只是想蹭个曲儿听听,那便坐隔壁桌去,小爷我不喜欢有人搁跟前坐着碍眼。”一面拍手道,“来啊,兰花,莫理这癞痢,接着唱,唱首新曲儿。”
这人听她这么一说,也是一愣。怕是他自忖自己这张好皮相,来去便少有人能当着他面拒绝他的邀约,更何况这厮前一刻还腆着脸、口水都要落下来似地瞧他,后一刻居然就翻脸比翻书还快?
但他此行为的就是来探俞青鸢的虚实,当然不能就这么打了退堂鼓。若是寻常人士,倒也不用他亲自出马,但这位出手阔绰,行为乖张的公子,他看着却觉得有几分稀奇;更兼那一双蓝眼睛生得水精也似,胡人血统彰露无疑。若真有这般人物,怎地到今日却还未被发掘?心下生了拉拢之意,故来探问一二。奈何此人身上谜团太多,他不敢轻易贸动,因而才寻了她落单独处之时,前来试探。
俞青鸢此刻扮成男装,俊秀有之,但要到这白衣男子这般潇洒,还欠缺些浸淫此道的手段。她也猜想对方恐怕正是那“五队胡商”中人,也正是湛成朗奔赴京城一路查验的人之一,看这般气度,许还是个头领。她有些庆幸那傻大个儿不在跟前,不然指不定现在还得变成什么状况;但无事不登三宝殿,劳动这么一位人物来勘察她,若不是她与湛成朗当时留了些什么把柄,那便是自己这胡人身份,也许被对方给看中了。
他们如此劳师动众,究竟想要干什么?
她一面在心底寻思,一面想稳住面前这人,多探寻一点情报出来,却也不能显出自己过于急切了。
谁料白衣男子居然欠身而起,向歌女借了那柄琵琶,素手一拨,轻拢慢捻,那声调雅韵,缠绵悱恻之意,更上了一个台阶。
连那酒家歌女,都不由得看得痴了。
男子笑道:“借花献佛,我有意结识这位公子,可公子高雅之才,寻常言语不能动也。某拙弹献曲一首,望雅致高意,惟愿出我之手,入君之耳。”
俞青鸢微微一动,抬眼看他。这话语之间,都是说一层、藏一层的意思,倒是有些个像那纸张上头埋入字谜的做法。男子但笑迎之,拨弦而歌。歌声出口,才听两个音,俞青鸢便是一惊:
他唱得居然不是汉音,而是胡语!
俞青鸢年幼之时,从生母处也曾学上一些胡音。母亲擅音律,亦擅语言,因此那些歌词,她都用胡音唱上一遍,再译成汉音,再教她唱上一遍。如此反复,虽无语境,俞青鸢也学会不少。眼下这男子唱的,正是胡音之中,一首流传颇广的思乡之曲。
若是胡人,唱首胡曲,并不值得讶异。但这男子,分分明明、清清朗朗,如同瘦梅瓶中,疏影横斜,那眉眼气度,怎么看着也是个汉人,且肤色细腻、恍如瓷瓶白胎一般,莫说与胡人不同,便与京畿本地人士,也差得远;该是江南之人!相较之下,倒是湛成朗生得五大三粗,黝黑粗糙;俞青鸢长得凹凸嶙峋,骨节尤大,说是胡人也信得。越是靠近西北之地,风沙越急,这人的皮肤,便越如同砂砾砥砺,难以有江南那般圆润白瓷般的美丽。
这一个汉人,怎么会与胡人绞作一处?
她脑筋极快,想到白日里她与邹湛二人破译的那张字纸——如果他们分析得不错,那倘若允她斗胆猜想,这面前之人,有没有可能乃是云氏后人?
来人毫无藻饰,当庭胡歌,面如朗月,衣袂皎皎,正如用那层层叠叠的字句谜面包裹起来的字纸底下,难以遮掩并等人去发掘的那份狂妄和自傲……
俞青鸢故作变色,眼中泪光一闪,便又隐去了,不待他唱完便起身侍手而立,挥手屏退了那些个歌女侍应,让出了自己的位置请那白衣男子上座,自己掉头坐去了下首。那白衣男子果然并未推辞,俞青鸢心中,愈发有了计较。
她清清嗓子,故作悲凉和道:“一声悲笳远,半世雁留京。梦里终山近,无人语乡音。”这乃是当年教她学唱此歌时,母亲译成俗话的歌词,她此时稍加修饰,变成诗句,长吟而出。果见那白衣男子一听便神采不同,她暗道机不可失,跟着一个长揖到底,低声道:“王尚书廊下门客封青,敢问公子高姓。”
她此刻当然不能用真名,情急之下也想不出什么有寓意无干系的名字,只是陡然记起自己这一世患过的那可怜疯病,于是灵机一动,将自己假名起做封青。
不问名,却问姓。那白衣男子心中微动,暗道不愧年纪轻轻便能做到尚书府廊下门客,果然有几分眼力。于是也端起架子,苍凉回应道:“岭高天障目,风急玉生烟。雨过苍凝雾,月照影藏仙。”
俞青鸢心下无力,在脑海深处做干呕状,趁人不注意悄无声息地翻了个白眼。杀人越货之时,你就不那么讲究辞藻,只顾实用;报自家姓名时,倒好似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好词好句都堆砌在一起,就为了写一个“云”字!至于吗!世上人称你祖上为“云中王”尚不满意,非得让人觉着自个是“云中仙”才行,可见这诗人才子,多是虚伪雕凿之徒。
但谁让这步步为营,自个既陷进来了,那便得按规矩行事,于是一拱手道:“果真……失敬!”手指蘸着茶水,却在桌上写了个云字。
那白衣男子见自己这一曲曲高和寡,居然觅见知音,脸上满是得色,自觉时机已成,轻摇折扇道:“封公子高才,相见恨晚。还请公子拨冗堂上一叙。”
俞青鸢一听,作色而起,更不答话,将一贯钱丢在桌上,拔脚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