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京城华贵名流,有句口溜得记牢:
宁宰执,周闲相,国公五指手心上。
文看邹,武看尚,战(湛)不如和(贺)谁能王!
正是点出了宁、周、邹、尚、湛、贺、王这七家显贵,意思是这七家比来,都要胜过御封的五位国公一筹。当然,各位看官有眼尖的说,那湛府不也是靖国公嘛!嘿,这里头诸位是有所不知,原本国公一爵皆敕封皇亲,赖不住湛家太爷功高,已经无官可升;若是由着他手握重兵,那仗已打完,这湛老太爷一旦拥兵自重,实在难防。调回京城罢,已经没有他能升的官位了!这无奈之下,给硬生生加了个国公的虚衔,才敕封靖国公,是这么一回事。
眼下湛府老爷湛兴昌,乃是袭了父亲的爵位,仍然老实呆在京畿重地,做个和手下兵官隔着千里路的大将军,享着靖国公的安闲清福——至少表面上看去是这样。因此实权上不如把持朝政的贺、王两家外戚,权势滔天。但这口溜里宁字打头,可见宁相在朝中地位之重,虽然届时三相共持,但宁相宁鲲乃是开国元老,他一日光辉尚在,一日另外周、邹两相,便如同星光承日一般了。
而这样光华万丈的贵胄豪门,在五年前终于有了嫡出的小主子后,终于堪称四世同堂,福泽深厚。嫡孙宁舜棠娶了王家的族中小姐王谧儿,这门亲虽然宁相嫌女方年龄大了些、身份低了些,又看不起王氏外戚的粗俗、学识浅薄,奈何自个这孙子本领着实不小,媳妇还未过门,太医便禀说小姐脉象有喜了。
这下为顾及名声,宁王二府简直如同驾马奔车一般地赶趟结亲。老太爷气得须发皆张,除了将那混账孙子跪罚了几日外,也没有任何办法。好在王氏入门后顺利产下一子,也就是如今府上生得跟珠璃宝贝似的小公爷,老太爷喜爱得不得了,亲取名为宁禹声,宁府上从上到下,没有不爱的。
这王谧儿也不是省油的灯,长相不必说,王氏承太后一脉,闺中女子,便没有一个难看的。虽然没甚学识,但胆识倒是过人,更兼会捉人心,愣是将个宁舜棠管得服服帖帖,不敢纳姨娘小妾进门,到现在房里也没有几个人,还多半是未结亲前带来的。可惜的是王氏自个肚子不争气,自生了宁禹声后,便再无动静,但在老爷那儿,倒是另有一番说辞:
“这倒也好。省去人与禹儿争,这宁府上下,将来全是禹儿的。”
可见这宁府小公爷,是怎地被宠翻了天;知道自己儿子在那贱人跟前并未受一点委屈,俞青鸢心下稍定,想来那天自个见子发狂,王谧未曾发作,也是看在湛府不是个好惹的货上,她聪明得狠,知道哪些该欺负,那些得放一放身段;若不是这样,当年也不会被她算计得毫无所觉。
但这心头稍定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巨大的恐惧与挫败的压迫感。宁禹声在宁府如日中天,千宠万爱,如若她有一丝一毫及不上宁府,这孩子又如何能够跟她吃苦?他在宁府连个争嫡夺位的都没有,将来的路已经平坦以及,大道通天;自个又能给他什么,让他放弃这样的坦荡仕途?认了自己这样戴罪之身的贱奴作母,与他何益?与他何干?
她不敢指望宁禹声抛弃如此前程,只为敬孝认母,因为他父亲便不是那样的人;她更不敢等到宁禹声继承宁家之后,再与她相认,宁府四世同堂,她怕自己等不到那么久。
如果……如果宁府不再如今天这般如日中天……
如果……如果我能给他宁府所能给他的一切……
“……青儿,青儿!”
俞青鸢陡然清醒,见李氏在一旁嗔怪地看着她道:“这孩子,你怎么又发呆了?”
便听另一个女子银铃般的声音道:“妹妹大病初愈,能歇便歇,切莫太过劳神了。”
她这才回神清醒,瞧着主座上朝她巧笑嫣然的美人——宁府的嫡孙媳妇王谧,正亲昵地与她和李氏说笑。
是了,我来致歉问礼,然后宁府大少奶奶自然毫不介意,反而召集家中女眷,设宴款待。
奇的是这一世的王谧儿似乎是真的不认得她,而不是虚假作态。可自家亲生骨肉确确实实是在她这儿,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关联?还是难道自个儿认错了?
她们坐在高处石碣上吃些点心、赏赏风景,而孩子们则在草坡里玩耍。宁府还有两个庶出的姑娘,而李氏亦为了笼络关系,将小少爷湛成睿也带了来。成睿听说青鸢也去,忙不迭地一口应承下来。
现下四个孩子在花草从中滚做一堆,煞是可爱。一群仆从在旁边心惊胆战,又不敢扰了小主子们的好兴致。
“少爷!少爷小心些……万一摔坏了磕破了头……”
王氏笑道:“让他们玩罢!草地里石头早晨都命人拣过了的,不碍事。小孩子家,不这么撒欢儿过,难不成长大成我们这样,再想去滚草皮儿也不合适了。”
众女眷都笑起来。
俞青鸢道:“是少奶奶把孩子生得太好,青儿看得呆了,一刻也挪不开眼睛。夫人和少奶奶都是过来人了,青儿……青儿不懂事,想要请教,有什么秘方、才能把孩儿生得这么好?”她一面说,一面就像黄花大闺女那般羞红了脸。
两位过来人被她哄得哈哈大笑,道:“也真是个实诚的!”“大公子有福气啊!”
成睿在孩子们中年龄大些,这时候折了些花枝柳叶,当先跑来,献给母亲李氏。这可把李氏乐得合不拢嘴,觉得倍有面子,却又推脱道:“我们来府上是客,你怎么能摘了花枝,只给母亲?还不快去送给大少奶奶。”那成睿小小年纪,也是人精,仗着生得漂亮,伶俐牙齿,此时道:“母亲,儿子也读过书,怎么能不知这样道理,只是我看这园里的花,哪一支也没有大少奶奶这般好看!”哄得王氏眉开眼笑,从他那一捧花里挑了一支道:“小小年纪变这般,待大了还不知害多少女儿伤心!”
他这一带,剩下三个年纪小的也知眼色,急忙将采摘的花朵捧到跟前,送给各位夫人并姨娘。
宁小公爷平平地走到俞青鸢面前,俞青鸢只觉得心跳如鼓,简直比当年她见了宁舜棠的动静还要大些;正忐忑犹疑要不要说些什么、选一枝花走,却见宁禹声伸出一只小手,在她面前摊开来。
那小小的手掌里头,是一块小小的、泛着点点莹光的青蓝色石头。
“哎……?”
“送你。”小孩子平平板板地说,像个小大人似的早熟。他与青鸢从小看到大的成睿完全不同,成睿是亲切可喜,而他则寡语傲疏。脸蛋一例的幼儿时期的椭圆,还未长出个形状来,只是眉眼已经有些细冷的样子了。
俞青鸢瞧着他将石头塞进她手里,惊讶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口。能见到这孩子已是上天眷怜,和他说上话更够自个哭上三天,而他居然送她……一块石头!
“为什么?”
宁禹声显然不满她问来问去,拧着眉道:“我爱送便送了,你若不喜欢,就还我。”
俞青鸢克制住内心的冲动,微微笑道:“小公爷的赏赐,没有人会不喜欢。但小公爷不知,这‘喜欢’亦分贵贱,亦有长短。小公爷若想别人怎么喜欢它,得告诉旁人你的意思才是。”
一众人都被他俩这边动静吸引,一并瞧过来。那平素里冷言冷语的小公爷,居然去讨好一个姨娘不说,还听了她说意见;要知道,在家里,他可连母亲王氏的话也不听,可怜府中上下,拿这小祖宗也是一点办法没有。
小公爷嗫嚅道:“我觉得它是特别不同,你也是。……它像你眼睛颜色。”
俞青鸢才是一愣,却见那小祖宗突然大声道,“可我改主意了。”他说着,突然一把将它从俞青鸢手中抢过,往远处使劲一丢。
“!!!”
俞青鸢哪里还顾得别人怎么看、怎么想,在这可怜孩子及冠之前,她恐怕想再见他一面都难,他送自己的这块石头,好歹也能做个念想。
她不及细想,已经扑身出去,想要将它拾回来;手已经捉到那圆溜溜的小小石块,那孩子却也一把抓住她的手,叫道:“谁说给你了?还我!”
那温热绵软的手心贴着她的手背,暖沁的体温传来,居然烫得她心头一缩,手上一松,那小小的石头倏地落地了,小小的孩童使劲跟上一脚,把它踢得老远,一直滚到远处的湖水里,在水面上打一个涟漪,荡开便不见了。
俞青鸢愣在原地。那同心的水环漾漾荡开,一点点没入更遥远的水波里;宁禹声也怔住了,他还扯着俞青鸢的手指,突然大哭起来。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一阵骚乱,伴着小公爷的嚎啕哭声,张惶地冲到跟前:
“夫人!不好了!老太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