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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塔楼

幽灵飘身而至,长袖卷起了匕首,森森剑气的映照下,挥起匕首的那双手,十指根根似玉,纤细,美得毫无瑕疵,但露在飘飞的白袍宽袖外,实是带着种凄秘幽冷的妖气,匕首猝然举到了招娣头顶的百汇穴,森森剑芒暴涨,匕首猛力挥下的一瞬,于默脱口惊呼,揽过娘子的腰,双双跌滚在地上,闪身仓惶躲避时,他抓起岩洞地面散落的石子,霍地挥洒出去。

石子飞射,“噗噗”两声闷响过后,忽听一人“哎哟”痛呼出声,刚从地上站起的招娣定睛一看,愣住了,“是你?!”

走失了老半天的七十六,此刻便站在二人面前,捂着被石子射中的脑门子,痛呼几声,气得破口大骂:“不长眼的东西,拿石头乱扔人,想谋财害命哪?”

“谋财害命”这话听来好笑,真个以为别人都像他,满脑子算计他人的念头,奸诈阴狠!招娣冷冷瞥他一眼,道:“我看你是自个来讨打的!”

“啥?”吃了痛的七十六跳脚暴躁了一阵之后,环顾四周时也是一愣,“我刚刚还在岩壁后面,怎么一下子穿到这里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带着娘子避到角落里,于默站起身来定睛一看,同样愣住了——哪有什么幽灵,站在二人面前的分明是个身穿囚服的男子,狼狈的神态,黄鼠狼般奸诈闪烁的目光……这个人、这个男人……他似曾相识!

盯着七十六那张蜡黄的面皮,于默心中有种发毛的感觉,凉飕飕的,像被蛇信舔噬了一下,打心窝里蹿起了一股寒意!

“这该死的地方,真的是鬼打墙了?”七十六丢下手中那张“天书”般的羊皮纸,跳脚抱怨着,猝然冲到挂了壁画的岩洞石壁前,用手猛力拍打,兀自暴躁起来,“刚刚我不是从这面墙里穿过来的吗?这东西有机关?该死的,让我出去!快让我出去!”

“地宫幻境……”适才壁画飘出幽灵,必定是视觉误导,这洞里白蒙蒙的奇特光线,与壁画交织的斑斓幻彩,让人产生了错觉或是幻觉!招娣心中似有领悟,缓步上前,摸摸壁上画框,“你方才是从这面石壁里穿过来的?”

“肉体能穿过石壁?”于默上前拍拍这坚固的岩壁,感觉很不可思议。

“见鬼的,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七十六垂头丧气地捶了一下石壁,“这鬼地方,真的出不去了……”

“不、不一定……”

女子细腻的心思,令招娣忆想到了许多细节——七十九,那个憨汉子曾经说过:这里的石板石壁石顶……统统都是活的!它们会动!

“石壁会动?!”

灵光一闪,招娣急忙掏出艳灵使者之前塞给她的那张羊皮纸,凝神细看,重叠在一起的地图坐标符号,虽令人看得眼花缭乱,招娣却从中豁然领悟了一个道理——叠在第一个坐标后面的那个标点才是正确的!

“重叠在事物表象后面的……便是事物的本质与真相!”懂了、懂了!她终于明白了!

抓着羊皮纸的手开始颤抖,她勉强克制住激动的情绪,疾步上前,伸手扳住那张消失了画中人物的壁画,手指扣着画框,用力一扳——

咯啦!壁画往石壁里凹陷一寸,画框滑动一下,暗设在这个岩洞里的机关被启动,洞顶轰然作响,震得石粉、石屑簌簌落下,三人吃惊地看到——倒悬在水潭上方的玉雕蛇发女,维持着张开双臂半探着身子向下拥抱的姿态,一点点地降落下来,随蛇女塑像一同降至水潭边的,赫然是一条通往洞顶上方的旋梯!

“天爷!有、有路了?!”

呆了一呆,七十六突然冲着水潭边奔了过去,一脚踏上降落下来的旋梯,登梯而上,片刻便消失在洞顶上方旋开的那个明晃晃的洞口外。

“那是……是外面的光线吗?”

旋梯上方、开启的洞口,透着明亮的光线,那是地表上面的光线?那是……久违了的阳光哪!招娣难以抑制激动的情绪,拉着默飞奔向旋梯,“那是出口,一定是出口!”找到出口,他们便能重获自由——苦尽甘来,多好、多好!

二人携手,登梯而上,径直奔入旋梯上方旋开的那个洞口,联袂跃身而起,跳出洞口外的一瞬,不同于岩洞里白蒙蒙的虚幻光线,明亮刺眼的阳光照来,二人眯了眯眼,逐渐适应这温暖明朗的光线后,便倏地瞪大了眼,又惊又奇地打量着自己此刻身处的境地——

八卦形走势的八面墙壁,中间一道旋梯往上延伸,一层层的旋梯越是往上越是狭窄,八面墙的空间也是越往上越狭小——这里似乎是一座塔楼,山体腹腔中开挖的岩洞的出口就设在塔楼第一层的地板洞口。

“欲望无休止,情关有尽头。”

于默念出塔楼第一层南墙上墨汁书写的十个字时,招娣已然万分惊奇地看着这层塔楼里的布置,她本以为山顶塔楼的建造,是专门给六根清净的佛门中人供奉神龛佛像的神圣之所,直到此刻亲临塔楼,才知自己原先的设想错得离谱!

这个塔楼的第一层空间里,居然堆着一座金山——金元宝垒成的一座金山,金光灿灿,分外耀眼!这分明不是佛塔,而是一座诱发凡人七情六欲的欲望牢笼!

脱离虎口,又入狼穴,福兮?祸兮?

“浴火中炼得真金!倘若情比金坚,又何须畏惧这种种欲念考验?”

旋梯下方的岩洞里,猝然有人大声传话上来,招娣听这苍老的语声,脑海中便浮现艳灵使者轩眉含笑的模样,“大人?!”

对方传了话后,岩洞里的旋梯一点点上升,洞口终是砰然关闭,隔绝了塔楼与岩洞间的通道,断了三人的退路!

招娣低头看阖合的石板,如同回首去看自己脚下走过来的那条坎坷之路,历尽磨难,真个到了山穷水尽疑无路之时,她也得劈开荆棘,继续往前!

“欲念?”

诱惑人产生贪婪欲望的考验摆在面前,于默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个黄鼠狼般奸诈阴险的男子此刻的举动——抢先一步蹦进这个塔楼里的七十六,看到这层楼里堆的金山,一对儿鼠目放光,贼亮贼亮的,馋得涎水直淌,也顾不得眼下是个什么状况,连自个姓啥都忘了个精光,一脑门扎进元宝堆里,笑得像只发骚的黄鼠狼,两只贪婪的手往金山里一抓一大把,不嫌够,又往衣兜里捞,直到把衣襟、袖兜、腰带、连着裤裆里都塞满金元宝喽,两眼依旧贪婪地盯着剩下的那些元宝,伸长了两条细长的膀臂,试图把整座金山都拥进怀里!

如此疯狂敛财的举动,贪婪欲望炽烈在七十六的眼中、扭曲面部表情后的模样,招得旁人心中反感之极!

于默眉头紧蹙,生怕沾染了这俗不可耐的铜臭味般弹一弹衣袖,背过身去,往塔楼第一层北侧壁面唯一凿开的那扇小窗的窗外望了望,竟看到远处微露的一截山峦巅峰——他只在塔楼第一层,窗外看不到山麓,反而看到插入云霄的巅峰形态,可见这座塔楼比对面高耸的山峰还高出许多!

把头探出窗外,再往底下一看,他倒吸一口凉气——窗外便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这座塔居然建在了悬崖边缘,临了绝谷深渊,危如累卵,飞鸟难渡!

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纵贯南北,却都比塔楼所在的这座山峰矮了一截,塔楼所在之处,似是屯甲岭境内最高的一座山峰,绝顶一览众山小!

“屯甲岭最高峰上有怪岩,俗称——望妻岩!”

回想当日樵夫对深夜入山者的那番劝诫,招娣站到窗边,也已明白这塔楼必定是修建在望妻岩的顶端、或者是凿砌于岩体之内!

绝顶之上的塔楼,孤零零地矗立于望妻岩断岩处的悬崖边,山体腹腔开凿的岩洞顶部那道磕阖了的洞口便是塔楼唯一的入口,除了北侧墙面凿开的这扇小窗,塔楼东、西、南三面均是夹以钢板的坚固厚实的墙体,因此,她看不到这座塔其实已占去了望妻岩顶上的整个面积,四面八方都临了悬崖深渊!当真算得鬼斧神工之作!

想要离开这里,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重新打开岩洞顶部的洞口,从原路回到阳城地牢之中;要么由这窗口跳出塔楼,纵身跃入万丈深渊,摔个粉身碎骨!

两条路似乎都不可行!

于默心中顿时凉了半截:他们已陷入了绝境之中!

“默,我不想回到那下面去!”永远看不到光明的阳城,那黑暗的石室牢笼,还有那转不出去的地下迷宫,如阴曹地府一般,让人变得麻木和绝望的黑暗之地,她宁死都不愿回去!

“这里还有路!”于默伸手一指,指着塔楼里盘旋而上的阶梯,不错,这是他们眼前所能看到的、唯一可行的路径了!

“再往上走,便是塔楼楼顶……”她叹了口气,又道:“罢了,有路总比无路可行来得好!”或许,在到达楼顶之后,会是另一番景致;或许,这楼中也藏有机关秘道。

往好的方面设想,她心中便有了一丝希望,一线生机!“走吧,咱们上去看看!”

“知道什么叫插翅难飞吗?”有人突然插话。

元宝堆里,七十六伸出个脑袋,眯着眼睛奸诈一笑,“从来就没有人可以成功逃离阳城,以前没有,以后也不可能有!”

“既然逃不出去,那你捡这些元宝来又有何用?”于默反感地皱了眉。

“有钱能使鬼推磨!”塞满了金元宝,七十六那圆滚滚的身子是从元宝堆里滚跌出来的,走几步,还喘得厉害,“有钱就是大爷!拿钱买通了那几个狱卒,想出去又有何难?”这世道,有哪个不是见钱眼开的?狱卒也是凡人,也会有欲望和弱点!

“这是你琢磨出的法子,为何要告诉我二人?”招娣暗自警惕:自私自利的人会想法子帮别人逃离困境?不,这个男人脑子里的想法铁定没有这么简单!

“见者有份,有钱大家分嘛!”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搬动这座金山的,若是想要把金山里的元宝掏空,还得借两个人手来帮忙,帮着他把金山搬出去之后……之后嘛……嘿嘿!七十六目光闪烁一下,嘴角边阴阴发笑,“先来帮忙搬搬这座金山,等咱们离开这里……再作打算!”

“有钱也得有命花才行!我只怕帮了你这一次,连命都得卖给你!”黄鼠狼给鸡拜年,鸡焉能活命?“抱歉,我们选择走另一条路!”招娣断然拒绝,转身便往塔楼的旋梯走去。

于默看了看这个贪婪的男人,本想告诫他:这塔楼里的东西必定有主人,而那个主人会眼睁睁地看着贼人进来拿走属于他的东西、而后大摇大摆地离开吗?

如果说此刻看管阳城的人便是这塔楼的主人的话,那么,想要用本就属于狱卒的东西去贿赂狱卒,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如此简单的道理,于默明了于心,却没有说出口——亲眼目睹七十六贪婪的嘴脸后,他深知:此时劝诫的言语又有何用?

于是,他保持了缄默,跟着娘子往旋梯方向走去。

看那两个人不愿中计,七十六恨恨地冲二人的背影啐了口唾沫、在心里诅咒几句,磨磨蹭蹭地往通向山体腹腔岩洞的那个阖合了的洞口方向走去,目光却还流连在那座金山上,眼珠子贼溜溜地转动一圈,猝然发现西面墙角静静地躺着硕大一块金砖,他脸上顿时泛起贪婪之色,挪动圆滚滚的身子凑了过去,犯难地琢磨了半天,很是肉痛地割舍了握在手中的金元宝,吃力地弯下腰,双手抓住金砖,使劲往上一提,墙角一块地砖突然凹陷下去,似乎触动到了暗藏的机关,北面小窗上“卡”一声落下块铁板,将窗口严严实实地密封住了,凹陷了的地砖下面,倏地冲起一股水柱,蓄在岩洞底下的水喷涌而出,瞬间没过膝盖。七十六这才慌了神,蹒跚着脚步,被元宝塞得臃肿的身子一点点地挪向塔楼的旋梯方向,但,这水来得太急太猛,水位涨得太快,眨眼工夫,水位就涨到了他的胸口。

危机迫在眉睫,七十六手中仍抱着金砖,举步维艰,慢吞吞地磨蹭着,水已没到他的下巴,塞满金元宝的身子沉甸甸的,怎样划水也浮不出水面。当水位涨到鼻端时,吓白了脸的他,非但没有松手丢弃金砖,反倒举高双手,把金砖高高地往上托举,唯恐这水会淹走他到手的财宝,拼命地把金砖托举出水面,自个则大口大口地呛着水,很快的,水已没过头顶,咕噜噜的水泡冒起,水面上独留两只愚顽地托举着金砖的手。

招娣看着这一切突然地发生、看着那双仍在拼命将金砖托举出水面的手,她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水位已汹涌上涨,旋梯上方隆隆作响,一块铁板移来,欲封死塔楼一层漫满了水的空间、阻隔住旋梯向上的走势。

铁板即将封住楼梯口时,于默一把拽住她的手,登梯飞奔而上,在铁板合上的瞬间,二人箭步蹿了上去。

砰!

铁板隔断了塔楼一层的旋梯口,也阻断了水势的上涨,二人险之又险地冲上了塔楼的第二层,招娣的一片裤角却被夹在铁板下,使劲一拽,竟拽不出来,铁板已然卡死了,她只得撕下裤角布料,心有余悸地盯着这块铁板,脑子里仍铭记着那双拼命将金砖托出水面的手——七十六,这个贪婪奸诈又阴毒的男人,最终却被自己的贪婪欲望所害,自食苦果!

可恨又可悲的男人!

“劝君莫作守财虏,死去何曾带一文。”

耳畔闻得于默的叹息声,她不由得长长呼出口气,梦魇般纠缠在记忆里的那片阴影,随着那个男人的作法自毙,猝然一扫而空!她抬眼往身处的第二层塔楼内看了看,却又惊呆了!

二层塔楼,不大的空间里,却摆了太多的好东西,都是普天下女子们最喜爱之物——发饰珠簪、玉佩手镯、绫罗绸缎……云想衣裳花想容,这里琳琅满目的首饰皆以世间最昂贵最罕见的珠宝镶缀而成,玲珑精致,连一对小小的红玉耳坠,都被能工巧匠费尽心思地雕琢,红玉之中竟有一点透明的泪滴盈盈流转,晶莹剔透!还有那紫色水晶串成的项链、翡翠镯子、一支金凤展翅缀以火红玛瑙的金步摇、羊脂玉缀成的一小串玉佩叮当、孔雀羽形的翻黄银质坠子……

最令人惊艳的,是悬坠在女子额心的一粒雕为小小莲瓣形的蓝宝石,湛蓝、明净!

除了首饰,还有绫罗绸缎——苏绣劈丝匀细、用色秀丽典雅的绫罗绸缎,织成一件件轻盈飘逸的绮罗裙裳,似云中仙子的流云袖,清雅出尘,仅仅是看着,就令人目眩神迷,陶醉不已!

招娣痴痴地看着,双颊泛开了异样的红晕,指尖已微微发颤了,这些东西落在女子的眼中,是那么的可爱,充满了诱惑!

突然之间,她看到了一件缃素裙裳,精妙的绒花流云图纹,洒开的袖口镶着水波银丝,似折了千层的留仙裙摆,碎碎的水钻嵌在飘逸的罗带上,随风轻盈飘舞,青云托月般的翻领,鸳鸯形的小小扣纹,美妙绝伦!

看着这件用色典雅的漂亮裙裳,她忍不住地往前迈出一步,手,已缓缓探出!孰料,斜刺里猝然横出一只手挡住了她!

眼波流转,她看到身畔的人儿唇边一抹浅笑,似是看穿了她的意图,他笑着指了指那件缃素裙裳,道:“这件裙子,娘子穿了定是好看,你若喜欢,我帮你取来便是!”

他,向来是个沉稳体贴的人,只是有些话仍不愿对她明讲,但被他伸手一挡,她却恍然醒悟:这些诱人的东西,必定与塔楼一层堆垒的金山一样,在美丽诱惑的表象下,暗藏了致命的凶险!她若真个想要那件裙子,他便要替她历险挡灾!如此自发的保护举动,令她心底莫名地潮湿起来,微红了眼圈,柔声轻叹:“默郎无须为我涉险,招娣虽是凡俗女子,却也不是爱慕虚荣的肤浅之流!”轻柔的语声,分明带了份破除欲念的轻快洒脱,她悠悠吟道:“血肉身躯且归泡影,何论影外之影。区区一件裙裳,不要也罢!”话落,牵住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迈上旋梯。

“招娣……”于默轻喟,目光凝在她身上时,簇燃的热辣火焰,已然融化了静默如夜的暗色。如果说爱人是一种幸福,那么,爱上她,便是他此生最大的幸福!

携手,随她一同踏上旋梯,忽听“噗滋”微响,他转头往身后一看,却见那些绚烂夺目的首饰堆里,游出了一条条细如竹筷的七步蛇,一缕淡淡的烟雾,由绫罗绸缎之中袅袅扩散,被洒入窗内的阳光一照,片片烟雾染着诡异的粉红之色,逐渐弥漫开……

“毒烟?!”

他暗自心惊,反牵住她的手,奋袂直冲而上,登梯抵达第三层塔楼时,一块铁板已将二层塔楼的楼梯口封闭,阻隔了毒烟向上蔓延的趋势。

冲上第三层塔楼,浓浓的书香味扑鼻而来——

第三层塔楼,八卦形的墙面四周都钉上了木架,架子方格里摆放着许多古玩字画、经典古籍,吴道子的画、李白的诗、颜真卿的字……

文房四宝、丝竹乐器、棋枰工尺谱……礼、乐、射、御、书、数,应有尽有!舞文弄墨的文人雅士,到了此间,定会见猎心喜!通晓、擅长“六艺”之人,若是忍不住技痒,必定上前一试。

琴棋书画,确也难不倒读书人,只是身处险境,不敢疏忽大意,更难有应景的雅兴弹琴赋诗,二人匆匆瞄了一眼,欲往旋梯上走,于默眸光忽闪,不经意地瞄到竖贴在墙面的一块大棋枰,黑、白棋子绞杀中盘,他粗略看了一眼,总觉这局棋黑、白二子走的路数极是怪异,有几处似是画蛇添足,黑子屡屡能够制胜时,总是占错了位置,白白错失良机,白子歪走一通,看似随性,却分明是在胡乱下棋,瞧来很是别扭!棋盘中更有几处错得离谱!

看着、看着,于默眉端蹙拢,心中蓦然升起强烈的求胜欲望,只想上前将黑子走错的路线扳正,他的左脚已稍稍往前迈出一步,倏又缩回。

“默,怎么了?”察觉默郎停顿住了脚步,招娣回过头看着他。

于默低头,看看仍与娘子牵握在一起的双手,终是压制了心中好胜的欲念,默然摇摇头,随她一同迈上旋梯,却又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不再执着于黑白棋子的对弈套路,只淡淡地瞄了瞄棋枰,抱着淡漠似局外人的目光去看,他才恍然了悟: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若是按照棋艺套路来看是杂乱无章,但,若是全然抛却传统的对弈套路,换一种角度去看,这些棋子原来是在棋枰上凑出了一行字:非上上智,无了了心。

不执着于事物表面所呈现的浮夸现象,了却好胜欲念,抱以平常心剖析事物本质,看淡浮华表象,他才侥幸逃过一劫——当二人登上旋梯时,暗藏在三层塔楼内的机关陷阱猝然启动——棋枰上的黑、白棋子四处弹射,击落墙面,棋子一颗颗炸开,火药的威力竟将钢板夹砌的坚固墙体炸出一个个孔眼,满目疮痍!

适才,如若他去碰了棋枰,触动机关,这些棋子定会从他身上穿射过去,要了他的命!

“踏错一步,满盘皆输。”招娣看在眼里,心惊不已。

性格若是能决定命运,那么,她眼前这个文静儒雅的书生,性子里当真有几分淡泊,淡泊名利!

“不求功名,不贪图富贵荣华,为何却连再简单不过的平淡日子,都如此的遥不可盼?”幽幽一叹,招娣似是自语般地喃喃,“在你心中,到底羁绊了什么?”不贪图浮华,那么究竟是什么意念,让他宁可背负罪名、宁可遭世人唾骂、宁可与自己的娘子生离死别,也要踏上这条不归路,誓死不肯回头?

“在我心中?”侥幸逃过机关陷阱,冲上第四层塔楼后,他不再留意这个空间里的布置,反倒加快了脚步,拉着她直奔旋梯,继续往上冲,但是她喃喃在口中的话语,偏是被他听到,于是回头浅笑着答了句:“我心中,除了娘子,还能有谁呢?”

“那位……穆小姐呢?”他隐瞒了好久,就是不想让她知道他其实有婚约在身,若是他的心只容得她一人,那么,那位穆小姐的死,与他又有何干系?

“你……”突然停顿了脚步,他回头看着她,满脸复杂的神色——既然她已道出“穆小姐”这三个字,那么,他极力想隐瞒的那桩婚约,她必定也知道了,“你不必担心,我与她,不会有任何结果!”不相爱的人,如何能走到一起?即使被婚约捆绑,却也无法束缚他的思想,无法限制他爱上别人的权利!

“不……”她面色阴郁,明知他忘却了很多事,她还是说了句:“你与她,已经有了结果!”最坏的结果——以命偿命!“为了我,你会选择放弃她,但,如果她不想放弃你,你会怎么做?”让那位穆小姐消失吗?穆小姐一旦死了,婚约自是解除了,但是,她断然不会相信他会做出伤害他人的事,也无法接受审案子的大人给他定的罪名——谋财害命!

默可以为了她放弃功名,安身于山野茅庵清贫度日,她坚信他不会为了谋财而去害命,这种信念支撑着她千里寻夫寻到了这里,这种种磨难,她咬牙挺过来,只为了……只为了找到他之后,听他亲口证实:她没有爱错他,也没有信错他,他,是值得她抛弃一切去爱的那个人!

“招娣,”他忽然收敛了浅笑,极其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字地答,“除了一纸婚约,我与她,没有任何瓜葛,她并不爱我,我对她亦无任何感觉,何来纠缠不休的说法?你既是我娘子,便无须想太多,只须记得——我心中,只容你一人!”

“默……”她忽然噎住了声,只在心中暗叹:失去了一些记忆,对他,或许是一件幸事!即使再也得不到她所想要的那个答案,至少,这一刻的他,是完全属于她的,“……罢了。”风轻云淡般地一笑,所有的苦楚和磨难,他忘了,她却清晰记得,虽记得,却也只是淡然地笑了,凭着骨子里不易折的韧性,她隐忍了泪水,只是笑着说:“庸人自扰,我也只是……想太多罢了!”她也只是被情所困罢了!

“娘子……”他向来不擅长言语表达,只一声轻叹,便伸手揽过她的长发,猝然吻住了她的额头,暖暖的温度,带着体贴呵护的意味,那一吻,便是他心中的情感宣泄,“不要怕,相信我,跟着我走,我们一定能出去的!”

“嗯!”闭上眼睛,用心感受他的体贴,这一吻,暖暖的,烫到心口,便抛飞了纷乱的心绪,只余怦然悸动的心跳,荡于耳畔。

一瞬的沉迷,当唇上温度抽离时,她缓缓睁开眼,分明看到他眼中的担忧……担忧?!“怎么了?”她讶然转眸四顾,便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塔楼旋梯的尽头,这里是第七层塔楼,也是塔楼的最后一层空间,上面就是塔顶琉璃瓦,再也没有其他可行的路径了!

“已经……走到尽头了?”招娣口中喃喃,“真的没有路了?”

“这座塔楼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让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设下陷阱,让人一关一关地闯过来,最终却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于默委实很难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他心有不甘,四下里环顾,“再找找看,或许……还有秘道出口……”只要有一线生机,就不能轻言放弃!

“这里……好奇怪!”

放眼望去,招娣又惊又奇,这一层空间内没有珠光宝器,看不到明显的诱发欲望之物,北侧小窗已被铁板封死,密封了的空间里流转着迷梦般的奇光异彩——

此间竟搭了一个小小的戏台,戏台顶部挂了一盏外蒙彩绢的八角宫灯,灯盏之中并无光焰,只有一颗奇异的珠子射出七彩光芒,戏台上搁置一扇纱质屏风,半透明的纱绢上,各色光柱流转旋动,几个小人儿在屏风后头晃动,丝竹之声不绝如缕,靡靡缱绻。没有台词,那几个小人儿在屏风后面做着滑稽的动作。

“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招娣又是惊奇又觉好笑,戏台上居然耍起了皮影戏,不知是什么人在屏风后头暗动手脚?她心中好奇,就想绕到屏风后面看个究竟。

“娘子!”

于默虽已察觉了她的意图,伸手去拦时,却仍迟了一步,只听“砰”的一声,立着屏风的脚架竟被她仓促迈出的鞋尖蹭到,整扇屏风砰然撞翻在地,木板搭建的戏台晃动几下,轰然坍塌,一股青烟冲起,雾气弥漫,八角宫灯滚落在墙角,灯内的光珠在烟雾里闪烁出迷离光束,七彩光束旋转变幻,营造了迷离朦胧的幻境,山体腹腔岩洞里那水银镏金浮雕的春宫图,此刻竟出现在幻境之中!

浮雕中的人物动了、活了,活色生香的女子在宫殿之上吹拉弹唱,靡靡之乐、软媚之舞,舞影蹁跹,撩花人眼——宫廷朱门里奢华之景乍现,高官厚禄、权势威望,觥筹交错、享乐浮华。

“黄粱梦?!”招娣愕然。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鱼跃龙门,自是风光无限。

“一朝得见天子颜……”于默喃喃,“若能高中状元、若能高中状元……”

“状元?!”

招娣骇然回眸,果见于默满面动容之色,分明被眼前幻象撼动了意念,却咬牙驻足原地,似在内心苦苦挣扎着,汗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唇色已然发紫,竟似被心魔蚕噬着仅余在灵台的一缕清明之光!

“默?!快、快闭上眼睛,屏除杂念!”

招娣急忙拉着他盘膝坐下,闭目不去理会周遭种种幻象。

传声孔里,丝竹乐声不绝于耳,靡靡之音、幻象丛生,以色、声、香、味、触、法刺激着二人的眼、耳、鼻、舌、身、意,六尘既生,六根难净!

于默只觉脑中浑浑噩噩,意识逐渐沦陷,不知不觉中,他站了起来,缓步向幻象中营造的宫阙宝殿走去……

“默郎……”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荡响,牵制住了他离去的脚步,这个声音温柔婉约,如夏夜里一阵微风,清清凉凉,吹散了纷扰的思绪,沉淀了杂念,渐渐冷静下来的他听到娘子在耳旁吟哦:“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接口吟着熟悉的词牌调,他顿时醒悟了,不再执着于取舍之间,豁达了心胸,自然地放松。片刻之后,他缓缓睁开眼睛,眸光澄澈如镜,穿透种种幻象,只看到一室的青烟与迷离梦幻的珠光。

坍塌的戏台上,吊着几根细细的银线,线头绕在滚轴上,滚轴则绕着天花板上凹凸的凿槽滚动旋绕,难怪那些皮影小人儿虽无人操纵,却能动起来。

“快看,地上那是什么?”招娣指了指墙角。

于默循着她手指的方位一看,南面墙角竖着两把扇子,是两把绢质团扇,半透明的扇面上精心描绘了美人图。

“是美人扇!”文人墨客,自是认得此物,他惊叹于这扇面画笔描绘的美人,风韵独特,非俗物可比。

“美人扇?”招娣惊奇地看着那两把团扇。

一把团扇上描绘的美人乌发如云,白衣胜雪,一朵怒放的牡丹遮住了美人的脸,只在花瓣缝隙间若隐若现地窥得明眸皓齿、风情万种。

另一把团扇绢面描绘的美人却是布衣荆钗,小小的枣花团团簇簇地遮挡着美人的脸,看不到眉眼。

两把美人扇的扇柄都插入了石砖内,静静竖在墙角。招娣上前几步,用手指着美人扇,回眸笑问:“一朵富贵牡丹般的绝色美人,一朵朴实枣花般的布衣女子,若让默郎来选,你会选哪个?”

于默站在对面,伸手遥指其中一把团扇,浅浅一笑,“我选这一把。”手指之处,恰恰是描绘了荆钗枣花的美人扇。

招娣眸中已有笑意,却故意板着脸,道:“小小的枣花、朴实无华的荆钗布衣女子,有什么好的?”

“牡丹花好空人目,枣花旦小结实成。”

倘若让他在名门千金穆小姐与寒门孤女招娣之间,重新再作个抉择,他依旧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招娣眸中隐隐有水光浮动,她笑了,很安心地笑,“默郎果是性情中人!”笑着,弯下腰去,她偏是伸手去拔牡丹美人的那把团扇,“只可惜了……”

“只可惜你今日已走不出此间!”

猝然一声暴喝,随着那把牡丹美人团扇从石砖中被拔出,招娣眼前人影忽闪,一张噩梦般的狰狞面容闯入视野——机关触动,七十六的身影猝然从墙体内穿透而出,如恶狼扑食一般,狰狞了表情,凶狠地猛扑过去,一手狠狠拽拉住了招娣的头发,一手“刷”地亮出匕首、用锋利的剑刃抵在了她白皙的颈项上!

“你、你……你是人是鬼?”黄鼠狼般的奸笑声响在耳畔,招娣脸色刷白,被人用匕首抵住了脖子,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你……还活着?!”于默骇然震愣住了:这人不是在塔楼一层被水淹死了吗?怎会阴魂不散地纠缠上来,这、这究竟是真是幻?

“不想让她陪你一起死,就乖乖地当老子的替死鬼去!”鬼魅般如影随形、猝然出现在二人面前的七十六,龇牙怪笑,手中匕首往下轻轻一压……

“不、不要——不要——”

“替死鬼”三个字如闪电般劈入脑海,瞬间照亮了埋藏在黑暗角落里的记忆片段——于默猝然惊恐地瞪大了眼,盯着七十六那张奸笑的蜡黄面皮,似曾相识的面容清晰浮现在瞳孔里,瞳孔倏地收缩,他伸手抱住了疼痛欲裂的脑袋,闷哼一声,缓缓蹲跪下去……

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

终于……想起来了……

那日——

吉祥小镇,善人府。

入夜时分,于默怀揣悔婚书,独自去了穆小姐的闺阁。

咚、咚!

敲门两声,虚掩着的门板“嘎吱”一响,微开了条缝隙,他在门外轻唤:“穆小姐,请你出来一下,有样东西,希望你能亲手接收……”

话犹未完,门里猝然有了动静,只听“哐啷”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撞倒在地上破碎后发出的剧烈声响,透过门缝,他隐约看到一抹魅影在房间里飞快地闪过——房间里分明有人,却久久等不到人来应门。

在门外等了片刻,门里巨响过后忽又变得异常寂静,他心中纳闷,终是忍不住推开了虚掩的房门,缓步走进门里去。

穆家大小姐的闺房,布置得格外精致,香炉上烟雾袅袅,一室幽香中夹杂了怪异的气味,飘散出来,小窗边纱帘随风飘曳,房中寂寥无声,似是空无一人。

“穆小姐?穆小姐……”

轻声唤着,往里走,他撩开了水晶门帘,转入内室,一脚踏进去,竟闻得满室刺鼻的血腥味——破碎一地的云母屏风后面,那张红纱牡丹枕的床上,濡染了大片血渍,穆家大小姐以极其古怪的姿势横躺在被褥上,一柄匕首赫然插在她胸口,汩汩流淌的血渍沿着床板流到地面,猩红一片!

贸然闯进穆小姐闺房内室的他,骇然震愣在了原地,看着那触目惊心的血腥场面,凌乱的床铺、猩红的血渍……面容扭曲的死尸上尚有余温——命案发生不久,凶手必定没有逃远!

“谁?!”

眼角余光隐约捕捉到房中魅影一闪,心中警醒,他飞快地转身往外追,追到门口,脚后跟刚刚跨出门槛,不料,门板后面人影一闪,藏身在门后的魅影蹿出,手中高高抡起只花瓶,猛地冲他的后脑勺狠力砸下!

砰、哐啷——

后脑挨了重击,花瓶碎裂开来,瓷片四溅中,行凶之人的手也被划开了一道血口子。

“唔……”

一声闷哼,于默用手摸向后脑,大片湿漉漉的血,染红了双手,他强自支撑着,用手扶着墙壁,墙面上留下了鲜红的血手印。在他倒地的那一瞬,眼前猝然捕捉到一个晃动着越走越近的魅影,那人低头看着他,嘴里头发出阴阴的奸笑声。

“你、你……”

背后行凶之人的面貌赫然跃入眼中——青衣小帽、仆役打扮,分明是二十郎当的少年模样,偏生得鼠眉鼠眼,佝偻着瘦弱的身子,当真像极了地洞里出没的黄鼠狼,目光闪烁不定,一张虚伪奸诈的脸隐藏在门板阴影里,咧着白森森的牙齿冲他阴阴发笑,阴毒的表情,犹如鬼魅般狰狞恐怖!

“……是……你……”

善人府中身份最卑微的仆役,迎客厅中给穆小姐端茶送水的那个仆役——阿财!竟然是他?!

“为什么……”

后脑勺血流不止,眼前发黑,他想抓住模糊晃动在眼前的那抹魅影,缓缓伸出去的手,啪嗒一声,终是颓然垂落在地,他的意识再度沉沦到了黑暗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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