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这家人是造了什么孽阿,十几年前男的年纪轻轻就走了,现在连女的也不得善终。”
“我听说苏黎在城里不知道犯了什么事,看来是真的,现在连奔丧都来不了。”
“以前多好一个姑娘阿,怎么一出去就这样了,啧啧……”
叹不完世事沉浮,数不尽人情冷暖。纪成浩想不到这次来,会和上一次有这么大的心理落差。他只愿逝者安息,容不下这些污言秽语。
他紧握着拳头,仿佛随时都会一拳挥出去,对着几个嚼舌根的妇女大喊:“滚,都给我滚!不需要你们猫哭耗子,不怕夜半恶鬼敲门吗!”
那几个人被他这么一吓,当下就散了,只是嘴巴里还是不干不净地念念有词。
屋里的人听到外面的动静走了出来,其中一个就是范母。苏家自从搬迁到这里,已经和所有亲戚断了联系,来帮忙的都是好心的邻里。
“若礼,你们可回来了。”说着,范母抺了一下眼泪,“怎么没见苏黎?”
范若礼回答,“她现在还来不了。”
“平时忙没空回来,这都什么时候了,人都已经不在了,怎么能这么不孝!”范母气得眼泪又落了下来。
“妈,对不起……不是您想的那样……”他也红了眼眶。
范若礼和范母解释着其中的原由,纪成浩一个人进了里屋。按照乡下的习俗,大厅里架着一副床板,苏母就躺在上面,身上简单地盖着几床棉被。
纪成浩一个人面对这已经没有灵魂的冰冷躯体,也不觉得害怕。他和苏家缘浅,和她只相处过几日,再见竟然已经阴阳相隔。
他看到地上还躺着一个药瓶,里面的药丸掉了出来,散了一地还没来得及打扫。苏母有先天性心脏病,6年前已经作过一次大的心脏手术。苏黎早就想接她一起住,可是她说她要一辈子守着丈夫,守着爱情,守着他们最难忘的回忆。
这次她突然病发,肯定受了不少的折磨,以致连药瓶都拿不稳。她一向和镇上的人来往甚少,等到范母不见她多日,叫人撞门进来,她身上发出的味道已经引来苍蝇在周围盘旋。
纪成浩向她鞠了一躬,然后弯下身把药丸一颗颗捡起来。这时,范若礼进来了。他走到床边,直接跪了下来,用力磕了三个响头,房间里回荡着额头接触到地面发出的“咚、咚、咚”声。
“对不起,”他流着泪,哽咽着说,“以后我就是苏黎的亲人,我会照顾她一生一世,请您原谅她,允许我代她向您尽孝。”
然后,他又开始不住地磕头,一下接着一下,额头上都泛起了暗紫色的淤血。纪成浩过去跪在他旁边,拉住他,“若礼,够了,不要再磕了。”
范若礼停了下来,保持着磕头的姿势俯在地上,无声地痛哭着。
“若礼,我会回去告诉苏黎。她已经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最后一程不能不送,不能再让她背上不孝的骂名。”纪成浩说道,范若礼已经接近崩溃,他不能不理智。
纪成浩回去向有关部门申请准许苏黎回家奔葬,苏黎听到这个消息后,还是坚持不肯见他。
他站在看守所外,不知道她能不能撑下去。一堵墙,隔绝了她与外界的往来,也让她的心透不进一丝暖暖的微光。
苏母的葬礼安排在三天之后,整个小镇的空气里都飘荡着哀悼音乐悠远的音符,仿佛是连接天堂的讯息。
一辆警车在离小镇不远处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苏黎换下了囚服,穿上一身简单素净的衣服,在民警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她听着鞋底和地面摩擦的声音,艰难地推动着自己前行,眼前的路逐渐被泪水磨糊。到了离家几十米处,她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上。
“妈,对不起,我来晚了。”
她俯身下去,四体伸直,在地上磕一记响头,站起来往前走几步,继续跪下重复刚才的动作。
“对不起……”她带着鼻音楠楠自语。
一路上留下两行湿润的泪痕,还有零星的斑驳血迹,连民警看了都忍不住侧身擦了擦眼框,不去打断她虔诚的忏悔。
进了屋里,苏母的遗体早已经装进了冰柜,她俯在上面,只有冰冷的温度,感受不到一点母亲的气息。她跑过去抱住灵堂里那张黑白的照片,痛哭起来。
她在夏天的午后给她打扇,讲不重复的童话故事。
她拿着年轻时的照片,怀想着舞蹈生涯的传奇。
她抱着她和父亲手牵手,漫步在黄昏的小路上。
她寂寞地靠在家门口,企盼着她每一次回家。
回忆一幕幕重演,她是一个坚持爱情的女人,一辈子得不到世人的谅解,即使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没了爱人,也没有亲人的陪伴,只能孤单地挣扎着离开。
“苏黎,对不起。”
范若礼抱住她,她哭到抽搐,整个人塌软在他怀里,很快衣服上就被泪水打湿了一片。
“苏黎……”这一切,他多想代她受过。
范母走过去蹲下来,帮她擦了擦脸颊上残留的眼泪,“苏黎,只要你愿意,以后你就是我们范家的媳妇,范家的女儿。我在你妈妈面前发誓,就算拼死,也不能让你受半点委屈。”
苏黎望着她,大哭之后还是忍不住抽泣着。范母的话让她在黑暗中看到一缕曙光,她含泪点了点头。
外面殡仪馆的车已经来了,众人抬苏母的遗体准备出发,两个民警也过来提醒她要回去了。看着车子即将开走,她小跑几步追在后面。
“妈……”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让闻者落泪,民警没有跟得太紧,让她最后再缅怀一下。她突然按着胸口,脚下无力,痛苦地倒了下去,眼睛还是遥望着灵柩离去的方向。
拘留病房。
范若礼隔着铁窗,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苏黎。即使是在睡梦中,她仍然眉头深锁,不知道是受着病痛还是内疚的折磨。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医生拿着体检报告走过来,他和纪成浩异口同声地问:“医生,她怎么样?”
医生翻了一下报告,说道:“她心绞痛只是忧思过度,又受了刺激,没有什么大碍。”
两人刚松了口气,医生把报告往下翻了一页,抛出一个新的问题,“我看过她的病历,视力有衰退的迹象,但是我给她做过全身检查又查不出具体的原因,不知道她们家族有没这方面的遗传病史?”
“视力衰退的迹象……是什么意思?”范若礼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初期只是偶尔会觉得眼前一晃,慢慢地视力就会下降,我想病人自己应该感觉得到。”
她感觉得到身体的变化,可能会和父亲一样患上脑癌,却瞒下病情,放弃医治的机会。
范若礼转过身靠在墙上,双手握得太紧,指甲嵌进了肉里,他都感觉不到痛。
纪成浩扶着他,对医生说:“她父亲是因为脑癌过世的,初期的症状也是这样。”
医生皱了下眉,“脑癌是不会遗传的,我要再做个针对性的切片检查,才能确定病因。”
“谢谢你,医生。”
送走了医生,纪成浩往病房里看了一眼,发现苏黎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睁大着眼睛看着他。她对上他的眼神,虚弱地微笑了一下。
她需要静养,这个难得的探视机会,就留给她最想要见的那个人吧。他拍了拍范若礼的肩膀,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范若礼走进去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她的手因为输液变得冰冷,他把手盖在她手掌上,小心地来回摩擦着,“还冷吗?”
她摇摇头,“医生都跟你说了吗?”
“恩,他说你没事的。”
“若礼,你不要骗我了,”她咬了咬嘴唇,泪水充盈了眼眶,“我亲眼看着我爸爸那么痛苦地离开了,他那么紧地握着我的手,我知道他不甘心,他很想很想活下去,很想看着我长大,很想每天陪着妈妈看日出日落……”
“苏黎,不要乱想。医生说你的病因还不确定,可能只是你这段时间压力太大了。就算真的是脑癌,也有良性的,不会那么严重的。”他很想给她信心,给她战胜恐惧心理的力量。
“若礼,你能不能抱抱我?”
他坐到床边,把她扶起来搂在怀里,让她枕着他的肩膀,吻了吻她的头发。
“如果能在你的怀里慢慢闭上眼睛,我也会觉得无憾了。”
“你不会有事的,苏黎。我们还有很多事没有做,等你出来之后,我们在小镇里一辈子相濡以沫,帮你爸妈完成遗愿。我会有很多很多时间陪着你,每天牵着你的手散步,带你去看日出日落,还可以种好多好多你喜欢的花,让你能在院子里画画。”
“你还记得我喜欢什么花吗?”
“记得,你说你最喜欢鸢尾,因为它的花语是‘爱的使者’。希腊人常在墓地种植鸢尾,就是希望人死后的灵魂能托付它带回天国。”
“若礼,你把未来说得太好,我会更加害怕自己等不到。”
其实,鸢尾还有另外一个花语:代表着宿命中的流离,精致的美丽,可是易碎且易逝。她一直觉得,鸢尾是世界上最绝望的花朵。
“一定会有的,苏黎,你要相信我。”
她用力点了点头,不论以后如何变迁,至少这一刻,她真的相信,那个说好的未来,正按照他们勾画好的蓝图,缓缓向她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