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别离,夜里白莲香
然,离开女儿国没有想象中的容易。
夜风肆虐的山谷里,他们一行人被身穿盔甲,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士兵们团团围困。
孙悟空三师弟自然不把这些凡胎小姑娘看在眼里,握紧了兵器就要带着唐三藏冲出去,有道是兵器无眼,尤其是身怀绝技的三人,即便下手再轻,如何是这些小姑娘能承受的呢?真要打起来,只怕非得见血不可。
莫说唐三藏反对这鲁莽的行动,何况还有她在呢?
“师傅!观音大士!”
“好了,听为师的。”
“好了,听本座的。”
对于他们异口同声的反对,孙悟空急得抓头,绕着他们转。
这率性冲动的小猴子走得飞快,尘土扬起,两人皆是一阵狼狈的咳嗽。
不过,却又相视而笑。
“你笑什么?”她不禁打趣。
“谁知道。”
他还是故意对她冷淡,不过她没有理会,只是用手扇开眼前的烟尘,眯了眼,想要看清楚那站于队伍之首,穿着英姿飒爽的红色盔甲的少女。
“你看什么?”
“谁知道。”
她学着他的语调,却被他狠狠瞪了下。
小气。
“没有啦,我想看清楚公主到底是不是真的跟我长得很像。”
“无聊。”
他沉默,却是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彼端,身穿着红色盔甲的少女,乌黑的长发用红色的绸缎绑成了利落的马尾,刘海整齐在眉上,小脸细细尖尖的,一双眼儿弯弯大大,是明亮的弯月眼。
的确,与她九分相似。
少了她身上独有的出尘之感,但却拥有了她所欠缺的热情奔放。
“三藏哥哥,你真要走?”公主扯开喉咙,声音是天真甜美,带着几分的疑惑,可却唯独没有抱怨,仿佛无论他如何她也没有所谓,就如同她不理身后将士们不满的劝慰,那些主张把他们就地正法的言论,只求有个答案,“三藏哥哥,你真的要舍本宫而去吗?”
感觉到她的注意,他低头,看着她,却失望于她眼里的好奇。
“三藏哥哥,我会等你回来的!”彼端,公主仍在痴情呼唤着。
他目光沉了沉,正要开口回应什么,却听身边的她蓦然说道:“她们好像很敬畏这公主。”
愣了愣,看着她突然变得很活跃的眼神。
“配合我。”
她突地冲他眨了眨眼,当着他疑惑的目光摊开右手,细红的唇轻轻往掌心一吹——
突然沙尘滚滚。
不知名的风在山谷里盘旋着,即便是伸手所及的地方,也无法视物。
只听孙悟空急着跑过来,“快!保护师傅!”
他这才警觉,伸出手去,想要把身边的她拉近身边,不料却扑了个空。
“师傅!快!”
“慢着,悟空……”
她到底去哪里了?
他们这边乱了阵脚,那头的女儿国少女兵团也是乱作一锅粥,将士们纷纷吆喝着“保护公主”,却因为谁也不知道公主去了哪里而乱作一团。
好不容易待风沙渐止,只见淡淡的月色之下,那抹娇艳的红,已经来到了唐三藏师徒面前。
“公主!”
“公主你快回来!”
女儿国少女兵团焦急着叫,开始有人跑过来,誓要保护公主,却被那蓦然举起的手给阻止了脚步。
“不必过来。”
年轻的公主开口,女儿国少女兵团听着那命令,那仿佛酝酿着悲伤情绪的语调,皆慨叹了最珍贵的公主大好的姻缘就此被无情的僧人的欺骗所毁,命运造化的弄人,却又奇怪着唐三藏一行人表情居然是目瞪口呆的怪异。
因为,他们看到的是,女儿国的公主居然对他们做鬼脸。
最快回过神来的,是他。
“观音大士?”
绝对的咬牙切齿。
——对。她用口型沾沾自喜地回答,随即又开口:“你们暂且退兵,就让我护送三藏走一程。”
“可是公主……”
“公主不行啊!”
“万万不可……”
“住嘴!”她转过头去,过足了威风凛凛的瘾头,“本座……不,本宫的命令也敢违抗吗?!”
说罢,冲唐三藏做了个鬼脸,然后殷切地向前去,挽了他的手臂,状似亲昵地半推半拉着他离开。
他的嘴角不小心抽搐了下。
“这就是你说的配合。”
他以为他要疯了,但是他的语调很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奇怪。
观音大士,告诉自己此刻挽着他走的人的确是观音大士,可,无论如何还是觉得此女似妖非佛,尤其当那明亮的眼儿带着七分调皮三分骄傲地看过来时,他的心湖莫名地掀起了阵阵涟漪。
动心。
出家之人,居然动了凡心,而且,对象是九重天之上,万人景仰的观音大士。
很荒谬,却不知何故仿佛觅见了长久以来老觉得欠缺的什么。
“什么?居然是观音大士!”
仿佛听出了什么端倪来,孙悟空凑近,却被她不满地一掌心推开。
“悟空,别坏了本座的好事。”
悄悄地警告,而后是对着身后依然不肯离去的队伍大叫:“快回去,本宫不必你们在此等候。”
完全无视身边霎时石化掉的孙悟空。
而说罢,她又沾沾自喜地转过头来,对他说道:“瞧,本座很善解人意吧!她们在这里等也是白等,反正待会我就会把这公主送回皇城。”
“胡闹。”
除了这样的轻斥,还真是对她的作为无语。
堂堂观音大士,如何能轻率地附在俗世人身之上?
“哪里胡闹?”
“不动声色地离开的方法何止千百,你却非要占据公主肉身,以这种方式大摇大摆地送我们离开,难道不是胡闹吗?”
她忍不住挑眉,“如果当初不是某人答应允婚,又如何会闹出此等风波来?唐三藏,你可别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哦,本座也是有脾气的!”
看着那张气呼呼的小脸,红扑扑的,他下意识地别开了脸去。
“喂,唐三藏,你听到我说话了没有?”
这回,甚至还甩掉她的手。
不禁皱眉,她鼓着腮,双手抱胸负气地跟在他的身后。
不知走了多远,他方停下来,她却来不及顿住,一脚丫踩到他的脚跟之上。
转身,他摸着被踩得老痛的脚跟,瞪过来,却仍是不开口对她说出半句话。
心里顿感懊恼,回头看看,确定女儿国的士兵们没有偷偷尾随过来,她席地而坐,打算从公主的身上离开。
他默默地看着她,放任着自己的失神。
然。
本来静静闭目施法的她突然张开了眼,满脸的震惊,他不禁愣了愣。
只见她双手画莲,眉头紧紧地皱着,却是,开始有汗滴在额角凝聚,滑落。
“师傅……”
仿佛连孙悟空他们都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
他摆手,要他们安静些。
孰料……
“啊!”
她突然放声大叫,把在场五人狠狠吓了一跳。
“观、观音、观音大士?”
孙悟空傻眼,猪八戒、沙僧更是吓得口瞪目呆,她倒好,双眼湿润湿润地,无视所有被她的表里不一震慑,沦为白痴的人们,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丢出一句毫不负责任的话:“都是你啦金禅子,怎么办啊?我出不来!”
有道是,佛祖也疯狂。
不过,目前疯狂的不是如来,是……
孙悟空无比哀怨地,回头,看着那个身形娇小,塞在一件娇艳的红色盔甲里的女儿国公主——不,是潜伏在女儿国公主体内的,那个本该是备受景仰,高高在上,善解人意,慈悲为怀的……观音菩萨。
只见她,仿佛坠入了妖道般地,一直一直地拉着他家师傅的衫角,嘟着嘴巴,无比可怜地拉拉拉,仿佛要不到糖吃的小奶娃,非要走在她跟前的师傅回头一看不可。
这到底是梦?还是……
是梦吧!而且是噩梦!
深信不疑,孙悟空泪眼汪汪地,听着身后的对话。
“喂,本座好歹是为了你才困在这小小身体里面,连仙法也使不出来,你就不能行行好,让悟空替我到天庭走一趟吗?”
观音大士如何会用这么撒娇的语调?
嗯,绝对是在做梦!
“然后,告诉所有神仙,堂堂观音大士惹祸上身,狼狈收场?”
“什么狼狈收场,我还好好活着咧!大笨光头!敲你!”
不是吧!
孙悟空紧张地回头,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视线里,只见那穿着红色盔甲的少女跃起,狠狠地往他家师傅脑门一敲……
反射地,金刚棒瞬间被拽得死紧。
“大师兄!”
两只手臂,同时被两名小师弟给重重按住。
“那是观音大士!”
面对着那异口同声的紧张,孙悟空咬牙切齿:“我知道。”
说罢,松了手,仍是竖起耳朵听着身后的声音,继续编织着噩梦的轮廓。
距离事情的发生,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了。
那一夜,当观音大士欲哭无泪形象尽毁般地说出那句奇怪的话后,就注定了他们的无所适从。连同猪八戒、沙僧,默契地偷瞄师傅以及仍拉着师傅衫角的某观音,再一次悲哀着这数百年来对观音大士的憧憬全是荒唐。
相比起来,还是小妖小岁比较镇定,那淡然的表情仿佛对观音大士的表里不一完全适应。
自然,完全适应的人还有他们的师傅啊……
但让人想不透的是,明明他都答应了观音大士替她走一趟天宫,偏偏师傅就是制止了他,以诸多的理由,宁愿放任着观音大士在身边吵吵闹闹,继续破坏光辉伟大形象,也不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真不知道师傅打的是哪个算盘。
如果是留下法力无边的观音大士在身边,他们自然是举了双脚也赞成的,然,目前的观音大士,法力没有,饭不会做,衣服不会洗,就只会制造噪音……
师傅到底在想什么啊?
他在想什么?
夜里,陪着她席地而坐,她的背贴着他的,长长的秀发被风吹起,撩动着他,就连那诵佛的声音,也甜蜜得叫人一再地失神。
仿佛是注意到他的停顿,她停下来,恶作剧地往后一撞,听到他低呼一声,她吃吃笑着,突然舒服地伸展着四肢,把整个人的重量交给他。
“三藏,肉身真是个既麻烦又可爱的存在。”
他没有说话,静静地凝听着。
“会累,会饿,还有很多要注意的细节,嗯……比起晨风露饮,是有趣了些。”
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他心里明白,她一定是想要套他的话。
果然……
“但是喔,位列仙班有位列仙班的好处,最起码……可以不必经历生老病死,不必为轮回所苦。重点是,可以为天下受苦的苍生尽点绵薄之力,你懂我说什么吗?”
他忍不住笑了笑。
“三藏?三藏?三……”
见他不理,她终于挑眉,突然吃吃笑了下,恶劣唤道:“小唐唐?”
“……”
回头,沉默地瞪着她半晌,怀疑自己迟早会被那没心没肺的家伙给气得吐血亡故,只好开口:“你就这么希望我尽快位列仙班,让你在天庭不至于无聊?”
他故作淡然,可说着说着,唇角却有了软化的弧度。
而她,静静地想了想。
说实在的,金禅子在,就会对她说教,让她懊恼让她厌烦,但一旦不在嘛,又叫她清静得无聊,所以,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希望他尽快回到仙班。
“我只希望你不要再兴起跟妖怪惑是尘世女子成婚的念头……啊!”
背后猛地扑空,失去平衡的感觉吓得她尖叫了声,却又在下一瞬被他搂住了肩膀。
“你的希望?”
仍是惊乱的视线里,他低头看她,让她的头,枕在他的大腿上。
心儿扑通扑通地跳着,她连忙用手拽住左胸前的衣服,却只能按住冷硬的盔甲一角。
补充,肉身最麻烦的另一个特质就是,心跳的频率似乎很有毛病,起码这名女儿国的公主的肉身就很有毛病。
只要他的目光轻轻落在身上,心脏就会狂跳不已。
可恶的是,每每当她诧异于那过快的心跳时,他就会落井下石地弯出一抹叫她更加心乱的笑容来。
瞧,又来了!
“如果那天我真是不肯回头,硬是与女儿国的公主成婚,你会如何?”
“哪能如何,让你压五指山下吧!”
那飞快的回答,让他不禁收起了表情,眉一挑,瞪她。
然后,发现三名徒儿们藏不住疑惑的视线,于是让她坐直身子,自己则是径自走开。
“喂,你去哪里啊?”
她追过来,分明还是搞不清楚状况。
为了能够好好地跟她说话,他走到三名徒儿无法看清楚自己的位置,任着她继续蛮横地霸占自己的视线。
“七七。”在她开口前他抢了先机,“你真的无法离开公主的身体吗?”
她仿佛愣住。
其实,难得的相处,她是不急着离开这名少女的肉身的,但见他问得如此认真紧张,她只好收起玩心,席地而坐。
双手画莲。
他专注地看着她,屏息,直到她嘟着小嘴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才放下了心头之石。
“其实,你就这样也不错。”
他亦席地而坐,与她膝盖碰着膝盖,无视她纳闷的目光,继续说道:“观音大士慈悲为怀,本就理应身体力行地支持往西天取经之事,对吧?”
她看着他,目光里是浅浅的思量。
“即便他日离开了公主肉身,继续与我等一同上路,如何?”
“一同上路?”
“你不是老担心着我出事吗?那就用你的双眼看着我,把我看得紧紧的。”
一缕青丝,被风吹到了她的唇上,粘住了,他见了,下意识地伸出指头,把那调皮的发丝挑开,细细地抚在指尖。
细腻得仿佛在细细地抚摸着什么珍贵之物。
脸,不禁又是一红。
在他那异常热烈的目光中,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游移,最后还是落在他的脸上。
“你不想跟我一同上路吗?”
他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分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温柔。
可她是佛,是佛……
被他的目光瞧着,瞧着,竟然心乱如麻!
“你的回答呢?”
“我……”
她张口欲言,却始终无法道出答案。
“回答?”
“我……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与佛有因,与佛有缘,佛法相因,常乐我静……”
他脸色微变,瞪着她红彤彤的小脸,听着那退缩的诵经之声,终究忍不住失笑。
见他蓦地站起来,转身欲走,她急了,连忙拉住他的袈裟衣摆,他顿住脚步,意外地回头看着她。
“干吗?”
“我……我……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与佛有因,与佛有缘,佛法相因,常乐我静……”
佛祖!
她到底在搞什么啊?
舌头仿佛长了意志,分明不听她使唤。
一句“好啊”或是“嗯,我们一同上路”到底有多难说出口呢?为什么以前之事观音之身时她可以随心所欲,如今只是多了个血肉之躯就生出那么多顾忌与莫名其妙的情绪来?
“我……”
“观音大士!”
意外的声音响起。
他与她皆是一震,而远处的孙悟空等人亦闻声赶至。
循声看去,她愣了愣,看着那个福态的僧人笑得皱纹可以夹死蚊子的可怕,在唐三藏的协助下站起来。
“菩提子!”孙悟空顿时叫了出来。
“好久不见了,齐天大圣。”
菩提子,如来首席弟子是也。
看着那跟如来佛祖长得很像的慈悲笑容,她想要端出观音大士的佛相,可又狼狈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菩提子行至,伸出手往她的眉心间一点,同时开口道:“观音大士,如来有请。”
只觉得脚下一阵空虚,她向后一个踉跄,竟就离开了女儿国公主的肉身。
然,足底之处震震寒意,此乃元神受损之兆——她惊疑地眨了眨眼,不懂助她离开肉身的方法千百,何故菩提子要选用了此种伤及她的方式!但,发现唐三藏正担心地看着自己,连忙压住了这份怀疑,她抬眸,看着菩提子。
“观音大士,请。”菩提子佛相慈祥,然笑容中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味道。
无奈地回头,看着突然深皱了眉头的他一眼,又看了看此刻昏厥地上的女儿国公主的肉身,她轻轻一叹,施法,把公主送回女儿国,然后在他的沉默注视中随着菩提子离开。
与他同行取经,实在是说之易,行之难。
“观音大士!”
她顿住,却因菩提子看过来的目光隐含了怪异所以没有回头。
“圣僧多保重,如有危难,可让悟空来寻我。”
感觉身边的视线闪烁了下,她轻轻地睇过去,孰料菩提子别过了脸去。
“悟空,好好照顾你师傅。”
她,突然很不放心地交代着,得到的,只有孙悟空的回答,身后的他仿佛哑巴了,半点反应都没有。
“观音大士,请。”
在菩提子的催促下,只好登上莲蓬仙座,偕同离去。
身影,渺渺。
“师傅?”
轻轻摆手,没有理会旁人,他上前,弯身,摘取地上含苞待放的白莲一枚。
“圣僧。”
突闻身后的轻唤,他转头,看着一脸落寞的小岁。
“小岁与圣僧叩别了。”
他意外地眨了眨眼,“要离开了?”
仿佛思量许久,小岁轻轻点头,“珍重。”
“来日……”
“不,圣僧,我们就缘尽于此吧。”
小岁唇上翻出暖暖的笑意,这是他们相遇以来第一次看到小岁的笑容。
看着那纤细的影儿在视线里渐远,心里悠悠了不舍,可低头看着手中的白莲,他仰望色彩深沉的天际,心里再无他人。
“贫僧……恭候观音大士的再临。”
唇,浅浅地埋到了花蕾之中,那声音轻得连自己也几乎听不见,而望向穹苍的目光却是坚定不移。
可如何想到,这一别,竟就是整整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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