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方过,夜色清冷,喧嚣过后的江湖在夜色中寂静的有些诡异,丝竹只身一人来到了郊区一所破庙,此时已是暮色凝重,漆黑的夜幕像她沉沉的心境。丝竹今日特意穿了一件白色衣裳,她钟爱白色,只是白色在杀人的时候容易染上血迹。
微风吹着周围无人看管的野杏子林,些许的花瓣从枝头洒落下来。丝竹右手执一柄长剑,她的步伐格外轻盈,脚边伴着微风吹过来的,是一些落了地的残败花瓣儿,就像是无数人没有着落、随风飘荡的人生。她仰头望了望苍穹,今晚是难得的满月,皎洁的月光下,她的面庞干净明艳,只是眉头却深重的锁起。伸手握了握挂在腰间的锦袋,她长长的叹了口气,终于一个飞身落定在了破庙门口,起身没有一丝犹豫的推门进去。
破庙由于荒废太久,竟有一股阴森森的寒意,好像这明媚的春光永远无法渗进这阴暗里。借着从门口透进来的月光,丝竹隐约辨别出周围的场景,空荡荡的庙里,那仅立着的一尊石像,像是一尊罗汉,面目狰狞。
“出来吧!”丝竹厉声叫道。
这次从屋顶上飞身而下的是不是别人,却是宋炳易。
“倒真是个有胆识的姑娘,只可惜太过倔强了些。”宋炳易落定在丝竹面前,背手冷笑道。
“我这样的孤家寡人,再多也不过是丢一条性命,我已经失去了所有能失去的,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像你这种人,贪的太多,既舍不得名利,又抛不下荣华,所以对你而言,死才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丝竹昂首道。
“好一副伶牙俐齿!一点都不输给当年的季月盈。”宋炳易冷笑道。
“动手吧!别再浪费时间了,从我嘴里,你讨不得任何你想知道的东西!”言语间丝竹握紧了手中的剑。
“行走江湖这么些年了,你倒真是我见过第一个上赶着来送死的,你难道真于这世上没有一点牵念吗?”宋炳易一握拳头脸色骤变道。
“唯一让我放不下的,不过是我死了,你却还好好的活着!”丝竹愤恨的说了一句,长剑已经决然出鞘。
但见丝竹一个飞身拔地而起,手中的利剑向宋炳易锋利的刺了过去,那宋炳易只是轻轻一个躲闪,便跃到了面目狰狞石像上面。
“我最后再问你一句,你到底知不知道《羽化心经》的下落?”宋炳易居高临下的问了一句,从他的眼神里闪出一丝杀机。
“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丝竹话一出口又是飞身一跃,使出了她的天禅剑法。
宋炳易此番也不闪躲,右手一掌拍出,只见丝竹在空中一个急停收住了剑式,凌空一跃的同时,她身后的那扇窗已被宋炳易一掌劈去,回首看到月光从窗口倾泻了进来,像铺了一地的金银,屋子里瞬时又显得亮堂了些。宋炳易并不多言,接着再拍出一掌,丝竹又一次凌空翻飞,借势剑尖直取宋炳易的喉咙,而宋炳易只是侧身一闪的同时继而又一掌袭来,丝竹在下落之际一脚登在那石像上面,借力的同时顺势一个侧翻,才算是躲过了宋炳易那迎面袭来的掌风。
夜色更加浓密,窗外的月光似乎愈发明亮了,阴暗的小庙里,两个人已经你来我往的缠斗十几回合,只是丝竹已明显不占一点优势,终于,在躲过了宋炳易的一记极有威力的拳击之后,丝竹脚尖点地还尚未落定,宋炳易又一招已经袭来,丝竹顺势一个下蹲,以一技秋风扫落叶横扫到宋炳易身前,趁机一剑刺向宋炳易心窝,同时,她再次听到,先前逃过的那一掌,又一次劈翻了身后的门窗。
只是丝竹尚且来不及起身,宋炳易已看准了时机,他出手果断狠辣,啪的一掌拍在了丝竹的右肩上,丝竹只觉得一阵疼痛从右肩蔓延开来,她人应声飞出的同时,手里的剑已掉落在地。丝竹是整个身体撞在墙壁上之后被弹下来的,伴着后背那阵猛烈地疼痛,丝竹重重的摔在了地上,鲜血从她的嘴里喷涌了出来,她没有闭眼,可是看着眼前那殷虹的鲜血和被口中汨汨流出的血染红的白衣,她竟没有丝毫的反应。她的眼前没有变成一片血红,她还什么都能看清,她竟痛苦的扯出了一丝冷笑,“真好,至少不用在恐惧中死去。”她这样想着。
右肩上传来一阵阵清晰的疼痛,只是那条手臂,却已经感觉不存在了似地。丝竹觉得很疲惫,看到不远处宋炳易那张张狂的笑脸,无比恶心,丝竹挣扎着想要起身,顾不得身上断裂似地疼痛,她一点一点的支撑着身躯,眼看就要坐起来了,却被宋炳易那呼啸而来的掌风又一次掀飞了出去,又撞在墙壁上,又弹了下来,她嘴里的血始终没有止住。
眼见着宋炳易一步一步逼近到她面前,他的面目同那尊石像一样狰狞,宋炳易微微俯下身问道“说!季月盈死前有没有告诉你《羽化心经》的下落?”宋炳易的声音里充斥着狠辣阴森,像极了这长年照不进太阳的古庙里的阴冷。
“我、不、知、道!”丝竹一字一顿,狠狠说道。
“我说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宋炳易捡起了地上的长剑,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丝竹,把那剑尖抵在了丝竹的喉咙上,他还期待着丝竹最后的觉悟。
“哈哈哈哈….”丝竹突然放声冷笑道“快点动手吧!我多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话毕,丝竹只大义凛然的闭上了眼睛。
“好!那我便成全你!你了解我宋炳易的为人,我若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道。”丝竹听到耳边传来的宋炳易的声音,她竟觉得心里一阵快感,纵然此刻她是闭着眼睛,但她能够想象出宋炳易脸上那恼羞成怒的神情。
正当此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从窗口袭来一个人影,那人手执长剑,无声无息的从宋炳易身后刺了过来,只是以宋炳易的老奸巨猾和他的身手,看他回身就是一剑,迫开了那人手中的长剑,来人黑色的衣襟还飘扬在空中,丝竹只听闻两剑相交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待她睁开眼睛便看到了雪狸,雪狸被宋炳易的内力迫的向后滑去,借着粗糙地面给的缓冲,雪狸也是滑出了好远才站定在那里。
丝竹惊恐的睁大了一双眸子,借着月色她看清了雪狸那清秀的面庞,她的脸上还透着稚气,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只是此刻,她脸上的神色却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倔强。雪狸就站在远处定定的盯着她看,丝竹知道此刻的自己该是一个怎样狼狈的摸样,从雪狸跟着她以来,还从未见过她现在这副模样。她看到雪狸眼睛里的心疼和恐惧,“雪狸啊,别害怕!”她心里这样想,于是她终于开了口。
“雪狸!快走!”丝竹喊了一声。
“三小姐!”雪狸并没有动,只是远远的,弱弱的喊了一句。
“快走啊!”丝竹这一声是怒吼。
“三小姐!”雪狸的声音里夹着疼惜。
“你真不应该出来送死的,就凭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宋炳易声音里说不出的不屑。“顾丝竹,我以为你软硬不吃,刀枪不入,没想到这样一个小小的丫头,竟然会是你的软肋。”宋炳易笑的一副志在必得的张狂。
“走不掉了。”丝竹心里想“雪狸啊,你不应该来,你不应该来的,现在要我怎么办?”
“呀!”雪狸突然一声怒吼,愤怒的出剑向宋炳易刺了过去。
宋炳易只消轻松几招便已经打掉了雪狸手中的剑,眼看着他就要一剑挥出,丝竹突然奋力一个起身,抽出了腰间的浮游软鞭,长鞭一甩扣在了宋炳易的脖子上,一拉鞭子的同时她痛苦的喊了一句“雪狸,快走啊!”
宋炳易未料到奄奄一息的丝竹还能有这样的作为,回身一扯鞭子的同时,又一掌劈向了丝竹的胸口。丝竹这次就像是一枚轻飘飘的落叶,完全没有了重心和定力,撞在墙上喷了一口鲜血后,整个人顺着墙壁滑了下去,瘫坐在地上。
雪狸始终没有走,她站在那里定定的看着这样的丝竹,她突然惊觉是她的出现给了丝竹又一重苦难。就在宋炳易抬手即将对雪狸一掌劈出去的时候,丝竹在他身后微弱的喊了一句“我知道!”
宋炳易闻声收住了掌势,回过头的一刹那,丝竹看到他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
“你放她走,我告诉你东西的下落。”丝竹费力说道。
宋炳易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亮,见他思索片刻后眼珠子一转,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红色长颈瓷瓶,他拿着瓶子倒了两粒药丸于手掌中道“这药乃是百毒老怪手下的毒药,一个月之内可限制内力,你二人一人吃一颗,等拿到了心经,我自会给你们解药,你们放心,这药药性较慢,一个月内你们只会内力尽失,可是,若一个月内你们拿不出《羽化心经》来交换解药,一个月后你们便会肠穿肚烂,七孔流血而亡。”
“这药我吃,但是你得放她走。”丝竹厉声道。
“那可不行,谁都知道你是个不怕死的,她可以走,但必须得是吃了我这药才行,不然我拿什么来制你?”宋炳易阴险笑道。
“好。”丝竹闻言接过宋炳易扔过来的药丸。
“三小姐,不要!”雪狸喊了一声,但丝竹毫不犹豫的就把药吞了下去。
雪狸看了冲过去一把抢过宋炳易手里的药丸也吞了下去,她的眼里擒着泪水。
“现在可以放她走了吧?”丝竹看着宋炳易,无力说道。
雪狸捡起地上的剑。
“去找大公子。”丝竹看着雪狸的眼睛说,其实她心里还有一句话,“去找解药,不要再回来了”,她在心里乞求着,希望她这无声的话语,雪狸能够听到。
雪狸深深凝视着丝竹,几度欲言又止,突然,听闻雪狸一声嘶吼,她又一次毫无预兆的一剑向宋炳易刺了过去,宋炳易没有回头,只是他手里的剑更快,那剑早就洞穿了雪狸的胸膛。“不知死活的东西!”宋炳易开口骂了一句。
雪狸明白,她若走了,丝竹终究会是一死,所以她想试着解救她,即使这个结局她是那么的明了,却仍然傻到想要一试,如若做不到的话,至少她不会独活,于她而言,没有丝竹的世界,她将一无所有。
“雪狸!”随着丝竹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从雪狸的袖中连连飞出了四枚焰火弹。那焰火弹从门口冲出,直上了苍穹,在墨黑的夜色中炸出了脆响和火光,屋内被照的几近白昼。
一个竹筒里总共有六枚焰火弹,从两年前丝竹把这筒焰火弹交给雪狸,她就只在普陀山上的时候放过一次,在苏州找丝竹的时候放过一次,而这是最后一次,她凭着最后一口气力,把剩下的焰火弹全都放了出去。
丝竹只觉得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她不记得宋炳易是怎样抽出了插在雪狸胸膛的利剑,她只记得血喷了出来,那是雪狸的血,在空中喷出了一道鲜红的弧线。丝竹意识的最后一瞬是雪狸下倾的身体,随着雪狸砰的一声倒在地上,丝竹的眼前罩上了一片完整的血红色,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她的世界里只有淋漓的鲜血,一滴、一片、流动的、凝固的、鲜红的、黑暗的……鲜血像巨浪一样翻滚着侵袭而来,把她吞噬湮灭在了无边无际的血河里,她的世界一片鲜红,夹杂着鲜血刺鼻的腥味,她就像一个溺了水的人,意识一点一点变的的薄弱,她觉得,她要死了…....
又或许她应该感恩上天对她的垂怜,感恩她此刻看不见雪狸的样子。雪狸痛苦的倒在地上,她的身体在抽搐,能看出她每一口气息明显的呼出,却没有气息的呼入,她在冰冷的地板上止不住的抖动,只是那抖动越来越弱,终于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向丝竹伸出了右手,用唇语无声的叫了一声“姐姐”,便一动不动的定格在了那里,风吹在她身上,她的衣衫还在轻盈的浮动,那场景,便好像她还活着似地。
丝竹像个疯子一样在地上摸爬,不,确切的说她像个瞎子,还是应该说她像一个失去了理智的瞎子,若是常人,看着雪狸倒下的方向,总归能找到她,可是她却连脑海里都被翻滚喷涌的血浆冲刷着,除了血,她的世界里一无所有,可她的心里还有雪狸,她要找到雪狸,她的妹妹。
“你知道《羽化心经》的下落?快说!”宋炳易冲到丝竹面前,可是看着这样的丝竹,他也被搞的几分糊涂。“别装疯卖傻了。快说!《羽化心经》到底在哪里?”宋炳易一挥剑架在丝竹的脖子上胁迫道。
只是眼下的丝竹什么都听不见,她只知道找雪狸,利剑已经划破了她颈间的肌肤,渗出一丝醒目的血痕。宋炳易观察着丝竹的举动,似乎一切不像是装出来的那么简单,当下他也不知该作何决断,本想一剑杀了她了事,可是他现在清楚她知道《羽化心经》的下落,他不甘心,而带着这样的她又跟本走不远,宋炳易心里清楚,天门的人马上就要到了。于是他一狠心,想着先留一个活口,也可待日后有机会了再追查心经的下落也是一个法子。于是借着月光,宋炳易拂袖而去。
这边,段谨之方详细告知了杜宣关于宋炳易的事情,话毕两个人一阵沉默。突然,腾空炸起的焰火炸开了这凝重的氛围,段谨之心头一紧“不好!只怕是丝竹姑娘出了事。”他听到了焰火弹腾空炸开的声响,一发、两发、三发、四发,丝竹从未告诉过他四发连发的意义。
段谨之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丝竹姑娘出事了!”他慌乱说了一句。
“什么?”杜宣疑惑的问。
“快跟我来。”
杜宣来不急思考便紧跟着飞身而起的段谨之,一路向着焰火的方向飞驰而去。
一路跃过了杏子林,到了破庙前,眼前的景象却让杜宣看傻了眼。雪狸的尸体就横躺在门口最醒目的地方,血流了一地,她还大睁着两只眼睛。一向冷漠高雅的顾丝竹,此刻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她就像个疯子一般,趴在地上,焦急的抓着地上凸起的砖石,十个手指已是鲜血淋淋。她一直在喊着一个名字-----“雪狸!”好似没有人应她她便要一直找下去,找到天荒地老。
段谨之扑过去抱起丝竹“你怎么了?是谁来过?”段谨之才开口问了一句,小庙便已经被黑衣蒙面的天门弟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杜宣见状顺势一拔腰间佩剑,段谨之赶忙喊了一句“贤弟,不要闹出事端。”
只见天门众弟子已经仗剑而立,剑身反出的月光竟把屋角都照了个通亮。两个领头的舵主进门叫了丝竹一声“三小姐!”
但此刻的丝竹什么都听不见,她还在摸索着找她心心念念的雪狸。
段谨之看着眼前的丝竹,她的眼睛好似看不清东西,眼神涣散,没有焦点。段谨之猛然抓住丝竹那双鲜血淋漓的双手,试探的对她说“雪狸没事,她就在那里,她受了伤,晕了过去,现在就在那边,你不要吵她,让她好好睡一觉。”
丝竹闻声暮然顿了下来,她紧紧抓住段谨之的手,小声问道“雪狸,她睡着了?”她的声音很轻,怕是吵醒雪狸似地。段谨之看着她的双手,十只手指上没有一片完整的指甲,丝竹手上的血顺着段谨之的手背往下流。
“谁来过?是谁下的如此狠手?”段谨之咬牙问道。
“宋炳易!”丝竹声音不大,周围的人却听的真真切切。
杜宣只是静默无言的看着眼前一切,却突然从他的心底里涌出一种感觉,他深深的厌恶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江湖。
“三小姐,属下送你回苍狼山吧。”天门中掌管苏州一地的舵主俯身说道。
“苍狼山?回不去了。”丝竹喃喃的冷笑道。
段谨之方才想起,现在的丝竹,失去了师傅也失去了雪狸。
“不知丝竹姑娘可愿跟我走?”段谨之轻声问道。
“那便如此吧,带上雪狸!”丝竹道。
段谨之闻言抱起丝竹对杜宣道“贤弟,雪狸姑娘便交给你了”,继而看他对杜宣使了个眼色便带着丝竹往们外去了。
杜宣走过去,轻轻的替雪狸合上了眼睛,合上了她那致死也没有放下的,这世上最后的场景。
段谨之以为丝竹的眼睛自此再也看不见了,因为这一日他已经为她找了许多大夫,直到次日清晨,丝竹睁开双眼,她目光坚定的望着他问“雪狸呢?”
段谨之只得静默不语。
“她死了!”丝竹冷笑道。
其实她昨日便知道,可是段谨之那么说了,她也就信了。
“段公子!”她叫他。
段谨之悲悯的望着丝竹。
“你说人为什么要生在这世上呢?”丝竹笑着问。
段谨之心头翻滚着无数东西,汹涌澎湃,拥堵在喉头,他吃力的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