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处临着池塘而建的阁楼，就靠近花园角门，虽不算特别宽敞，确显得分外雅致。池塘边满是低低垂下的柳树，绿萌萌的；纷繁的柳枝含矜持地在水面上随风拂动，又是静幽幽；再借着一旁假山泉处飘来的水雾，推窗望去，满目些许烟雨江南的韵味。这里本是莫子瞿闲来作画之处，却因故友来访，一时兴起，就叫人把席摆到了这里。
“请里边坐。”莫子瞿用手示意道，“本应该在大厅宴客，只因都是相熟相知的，想想殷兄也不会挑理，便让他们在这里摆席。此处乃我平日小坐之所，鲜有人来，甚是安静，最适合咱们相聚不过。今晚我可是打算要与殷兄醉酒诉情肠呀。”
“好，我也正有此意。哈哈哈。”殷贺一阵大笑。
刚走进门，一抬头殷贺就看见正对大门的墙上挂了一幅巨大的《飞鹰图》，画风磅礴大气，笔力苍然有力，画里的雄鹰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正迎着朝阳展翅而来。
殷贺惊得睁大了眼睛连声赞叹道:“哎呀，好一只雄鹰展翅，子瞿，你的画技真是越发了得了。”
“这哪里是我的画。”莫子瞿一听，摇头笑道，“此乃小女游戏之作。”
“旻曦？”殷贺眼波微动，心中忽然跃起一阵暗喜，顿了顿又说，“真是虎父无犬女呀，小侄女尽得子瞿真传，妙，妙，妙！”
“惭愧，不过随意舞弄了几笔，殷伯伯谬赞了。”莫旻曦微微低眉，抿着嘴唇浅笑道。
“你喜欢鹰？”殷旭满目好奇的追问，“我还以为你喜欢马。”
“不算是喜欢，该是欣赏。它们生来就能够无拘无束地在天迹翱翔，用一种高傲清冷的目光，漠然俯视着天低下这些芸芸众生，可不让人欣赏么。”莫旻曦无意识地挺起了胸膛，闪着眸子反问道，“殷旭哥哥，没有见过？”
“未曾亲眼见过，我之前都待在南方，只是从书里得知高原处有这么一种鸟，体型巨大，目光如炬，乃鸟中王者。”
“像那么大的，我也只见过三两次。”莫旻曦转头扫了一眼画中的雄鹰，“还是父亲带我去边境游玩之时，偶然撞见。哥哥即要出征北上，想必会有机会遇见的。”
“若能遇见，那可真得好好看看。”殷旭抿着嘴，不住地点了点头。
“别干站着，来来来，快入席吧。”莫父催促了起来。
莫子瞿一手端起红木桌前的精瓷酒杯，浅浅蹙起了眉，他晃了晃头：“来人，换大碗！”
“咱们今日定要痛饮几杯。”莫子瞿给了殷贺一个肯定的眼神。
小酒杯很快就被撤换成了虎口大的黑陶碗，映着金黄透亮的陈年绍兴，蜜一般的直勾人。莫子瞿二话不说，快手端起了一碗。
“子瞿先干为敬，一来为殷兄接风，二来感谢殷兄之不忘旧情，屈尊到防！”
“今日冒昧到访，承蒙子瞿不怪，还如此盛情款待，殷贺甚为感动，我先连干三碗。”说完殷贺挥杯豪饮。
殷旭也知父亲与莫子瞿交情非同一般，更风地举起了酒碗：“殷旭敬莫伯伯一杯。以后还有诸多地方需向莫伯伯请教，望伯伯不要厌烦才是。”
“为公为私，老朽定当竭尽全力，辅助莫兄及贤侄乃我应尽之责。有什么用的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切莫太过客气。”
三碗对饮，接着又是三碗自饮，三碗接着三碗，浑厚芳醇的上好老酒随着满屋热烈的气氛，将整间屋子蒙上了浓浓的醉意。
莫子瞿也是好酒之人，素日里也会小饮几杯，不过那都是在画室书房一个杯子可以端一下午，莫父称此为“小酌怡情”，真像今日这种碰来碰去，**儿一般的海量，几乎是从没有过的。
莫旻曦惊得呆住了，她根本不知道莫子瞿的底在哪里，又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底，再或者他是宁可身倒而势不倒……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卓前的几碟菜，双颊上晕着微微的笑意，看似和风悦色，心里的那根弦却一直悬在那里，不曾有过片刻的松缓。
莫子瞿不作声色地会心一笑，将目光悠然地在旻曦的眸中晃了晃。莫旻曦突然会意到了什么，微微放大了眼。莫子瞿又缩起了瞳孔，悄然示意。
莫旻曦定了定神，冉冉起身走到屋子的另一角，取下莫父挂在墙上的两张古琴，向殷旭问道：“适才见殷旭哥哥看着这古琴许久，猜想必哥哥也是精通音律之人，不如我们和奏一曲，为两老助兴可好？”
殷旭爽朗一笑：“精通不敢当，还算懂一点，弹得不好。既然有你相邀，盛情难却，那就现丑了。”
莫旻曦挑了一曲《春潮》，描述的是春末夏初第一次洪峰过境，激流勇进的长江之水与连绵静默的洞庭湖两两相逢的情景。江水与湖水之间，一静一动，动静相佐，高低有致，妙不可言。此曲音韵极广，一切起承转合又全凭弹奏人适时的心境，因此对于琴技及合曲人之间气韵的配合相当的讲究。这是她常常与莫子瞿合奏的曲目，却又因父女二人的气韵太为相似，而始终不能得其精髓。
莫旻曦的指锋以缓为长，常作静流深淌再而蓄势待发；殷旭曲韵以沉为主，有容纳百川，气汇山河的海量。于琴技而言，二人都称不上是顶级高手，不过他俩儿也算是不俗之人，又懂得进退有度，于初初合奏而言，虽谈不上是珠联璧合，倒也是默契。
莫旻曦杏眼微睁，冲着殷旭淡淡地笑道：“原以为哥哥乃军旅之人，不善雅乐，今日一见，竟是我浅薄了。”
“哪里，哪里。只是军中生活枯乏，闲来胡乱拨奏一番以排解心情罢了。”殷贺低头自谦道。
莫旻曦微合双眼，以示赞许，随后便一转身捧着一盏清茶朝着殷贺那方走去。
“旻曦多谢殷伯伯，父亲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莫旻曦恭恭敬敬向殷贺行礼道，“良辰美景，旧友重逢，本该开怀畅饮。只是二老都上了年纪，也应适可而止。更何况殷伯伯还要在清沙待一段时日，不急在这一时。”
“对，旻曦说得极是。父亲，莫伯伯，来日方长，现同处一城，以后少不了来莫伯府中叨扰。”也不知是哪根筋挑错了，殷旭竟然跟着旻曦同声一气，要知道在军中饮酒都是以坛论，像今日这种虎口小碗，根本上不了台面，“就以茶代酒吧。”
莫子瞿微微眯起双眼，意蕴悠长地一脸笑：他是主人也不便开口。
“也罢，孩子们说得在情在理，想来也不是青春年少，贪杯无益。也因尚有公务在身，实在不应在此时纵情欢畅，咱们再饮一碗就歇息吧。”殷贺回道。
“既如此，那就等来日再聚。”莫子瞿应道。
随后，莫子瞿着人撤下酒菜，端了些茶果点心上来，几人又坐聊了片刻，说笑一番便各自回房歇息了。
清沙郡虽然只是一个郡城，但也是坐落南北的要道重镇。从城墙上走，骑马也需要大半天的功夫才能逛完。因为巡城也属公务，莫子瞿不可怠慢，便带着殷氏父子从北门出发绕东门再到南门。众人刚来到南门边上，一个身材高瘦，眉目俊朗的青年将领就出来迎面向他们走了。
“末将参见太守大人。”青年单膝落地，双手握拳，声音铿锵有力。
“秦将军，免礼。”莫子瞿挥手摆向殷贺道，“这位便是大帅殷贺。”
“末将参见殷大帅。”青年将军又向殷贺一拜。
“这位是太守将军秦向南，我清沙郡守城将士一万有余，皆由秦将军统领调配。以后殷兄有什么指令，都可以直接向秦将军下达。我清沙城所有将士都任由殷兄调遣，绝无犹疑。他又对着秦向南说，“向南，殷大帅此次到我方驻兵备战，你可要竭力相助，切不可推诿，若无紧要事你们可自行商议，不必事事都来问我。”
“末将遵命！”秦向南拱手一拜。
“‘不必事事都来问你’，子瞿，你这个甩手掌柜当得倒还可以啊。看来我可真得向你好好学学。”殷贺哈哈大笑，随即又道，“此次我虽名为大帅，实则只是监军，负责大局的统缆，至于布军细节，攻城略地，都得靠他们。”他转头望向殷旭：“殷将军，你来与秦将军商酌军务吧。”
“遵命！”
与殷旭相比秦向南显得颇为年轻，职位也只是一个小小的郡守将军，虽受太守倚重，但官高不过六品。在王侯贵胄面前，他态度不娇不诌，一身凌云气度全不失将者风采。
“秦将军，即是执行军务，日后少不了你来我往，我说话喜欢直来直往，还请见谅。”
“是。”
“现目前你是如何分配这守城将士的？”殷旭问道。
“原本东西南北，四大城门守军人数相等，因青木关失守，我将北门驻军增加了一倍，巡逻将士，也由以前的一日三班，增到了一日四班。”
“好，那城中粮草如何？”
“城中粮草充沛，足够百日用度。”
“好，我明日将下令先锋军在城外西北处十里地驻军扎营。你可有异议？”
“无异议。”
“我精骑八千，四日后其余一万二步卒也会到达清沙城。到时候，军民之间的关系如何协调，还需要秦将军多费心。”
“将军请方心，末将一定加强安防，确保练兵期间万无一失。”
“好，明日辰时，我军将准时入驻清沙，有劳了。”
“是！”秦向南拱手一礼。
随后，莫子瞿又带着殷氏父子绕道西门，原本还想留他们父子用完午膳再回，却因西门方便回营，殷贺婉言谢绝了好意，乘马车往回赶了。
“那位秦将军看着好生年轻，真是少年有为。”在车里殷旭回味起了与秦向南刚才的会面。
“那可不，这位秦将军可是大有来头。”蒲椹得意的昂起了头。这个小子，昨日因主子是莫府贵客的缘故，自己身份也跟着‘非比寻常’起来，莫府上下对他也是礼遇有加。他又生得一张巧嘴儿，爱与人套近乎，这三两下就跟莫府的下人们混的烂熟。只一日就把莫府各色人等的家事背景，来龙去脉，摸了个透。
“你又知道什么？”殷贺瞟了蒲椹一眼，一脸不屑。
“那秦将军乃莫府大小姐乳母之子。当年莫夫人产下莫小姐，竟没有一滴奶水，只得请乳母代为喂养。谁想到，这满清沙城哺乳的妇女没有一人的奶水适合莫小姐的，莫小姐当时是饿得奄奄一息，就在这个十万火急的时刻，秦妈妈出现了，她仗义援手，抛下刚出世七天正嗷嗷待乳儿子，用自己的**救活了莫小姐。从此以后，满府上下待秦妈妈如贵人一般，太守大人也视秦妈妈的儿子如己出。近来太守大人上了年纪，逐渐将一些军务及政务交与秦将军打理。大家都臆测，太守此举是有意要招秦将军为婿。”
“哦，我倒不曾听说。”殷贺有意插了一句。
殷旭不深不浅地挤出一道笑痕，婉转地换了话题。
“这次出兵，父亲真的不打算管了吗？”
“不管了，不管了。”殷旭轻飘飘地回道。一转头目光掠过殷旭，又笑言问道，“怎么，没信心？”
“那到不是。”
“不是最好。这次皇帝陛下令我带着福王殿下出来，我深感责任重大，就怕有个闪失，有损殷氏忠烈之名。他身份贵重，我若亲自挂帅，将来意见不一，言语上有所冲突，场面必定尴尬。由你出面就不一样了，你们年龄相仿，言语间也没有那么多顾忌。若实在有什么分歧，为父再以督军的身份出面调解，情况就要好得多。你跟随父亲这么多年，不但仗要打，这个中关系也要处理得当才是。”
“是，定不让父亲失望。”殷旭淡笑着，双目露出了坚定的神色。
“孩儿刚才已经询问过秦将军了，清沙城内粮草充足，我军若遇粮草不济，还可以向当地征粮。”
“我可听说，太守大人，勤俭爱民，曾亲自到各个乡镇视察民情，近年来多次减免税赋，鼓励耕农多劳多得。清沙城内，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太守大人也深受百姓们拥护爱戴。”蒲椹见势又喜滋滋地抛出了一些昨日在莫府所捕获的消息。
殷贺看了殷旭一眼，轻声笑道：“你莫伯伯可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你想向他那里征粮，只怕是难哟。”
“他虽为一郡之主，但仍是替朝廷办事，拨粮养军也实属份内之事。”
“那也要人心甘情愿才行。倘若他哭穷怎么办？把着东西不给你。你若强取，他必一道奏折上去，说你以军势压人，掠夺百姓私产。又或者，以他文人学士作风，奋笔疾书，一夜之间写一篇讽刺你殷将军欺压百姓的歌赋，把你永远地订在青史的耻辱榜上。”殷贺凝望着儿子，嘴角浮起芜杂的笑。
殷旭微微一笑，“是吗，莫伯伯竟然如此有趣。”
“所以说，惹谁也不能惹这些文人。”殷贺调头又道：“你自幼在军中长大，这些年来，各个大小战役，就算是没有亲自参与，也经历了不少。关于如何调兵遣将，筹谋划策，应该是驾轻就熟。此次让你筹谋，可放心大胆去干，不必有所顾虑。若是有为难之处，为父当尽全力辅助你。”
“是，孩儿定谨遵父亲教诲。”殷旭双手抱拳向父亲行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