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安静了下来。
我们不约而同地来到革 命 圣地307,最后一次围床夜话。
四年前,我们带着各种各样的棱角和色泽来到这里。
如今,我们终于被制成了一模一样的蜂窝煤,可以出厂了。
我们会在食堂推出白斩鸡的那一天不约而同地提前去排队。
我们会在同一段时间把一个歌手的专辑一起听上无数遍。
我们都说着一样的口头禅,玩着一样的游戏,在相同的时间发呆。
一个人一张口另一个人马上就可以替他说出下半句。
我们可以在黑夜里看着背影或者听一声咳嗽就知道是谁……
我们曾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然而今夜之后,恐怕想一聚而不可得。
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在这个夜晚,最后一次畅谈。
虎子想起了修魔法棒的事,银川笑话我说“打血乌鸦必须7级”。
马总 书 记开始总结哪个男巫打怪出力最少。
2B在吹嘘自己技术有多NB。
无能说,我这辈子看来是打不通地狱了。
大家一致公认:我把那张暗黑的硬盘版安装盘拿到宿舍,是无可争议的功臣。
然而我翻箱倒柜找了半天,那张CD却已不知去向,如同我们的青春岁月。
除了玩暗黑的故事,我们还谈起了当初相识的情景。
虎子说,他还记得那时大一刚开学不久的一个中午,寝室的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进来一个留着便士哈达威发型的人,傲气十足的环视一圈,然后说:有会打篮球的吗?下午去操场练练。
那个人就是我。
虎子还说,他随后打听了一下我的底细,回来跟同寝室的人说:正常,附中毕业的,都是这种S B。
我说,我还记得军训的时候,前排有个油头粉面的家伙,平时谁都不理,但每次休息都用超大音量给周围的人讲黄色笑话。
“xx同志去搬砖喽……”
“xx同志很像个飞行员嘛。”
引起一阵笑声。
那就是虎子。
我后来跟老罗说,实验毕业的,都是这种神经病。
说到这里,我们俩相对大笑。
无能说,他还记得军训时排练合唱,他站在中间一排的长凳上。
前后都是人,他很担心掉下去会被踩死。
然而几分钟以后他就听见后边有个人不停地在模仿营长的口音:
“垮(跨)立!站成一个壶(弧)!”
忍不住地想笑。
回头一看,就结识了马总 书 记。
马总 书 记说,他记得当时有个人由于个头最高,一直被安排在第一排第一位——行话叫“基准兵”,整个方阵都跟着他走。
结果第一天方阵合练,我们一百多人整齐地在操场上画出一个C字。
那天营长也在,蹲在地上研究我们的足迹半天,然后勃然大怒:“你!那个大个子,你怎么又走成一个壶了?”
那个人就是老崔。
老崔的解释是:“G8的地不平……”
结果老崔没事,旁边有两个人反而因为憋不住笑被罚站。
这个两人一个是老板,一个是2B。
2B说,他还记得军训时的中秋晚会。
当时赞助单位搞了一个抽奖活动,每人领到一个号码。
像每个大一新生一样,他认为自己有上天眷顾,理应中个头奖。
然而开奖宣布,他的号码连边都不沾。
一个黑瘦的家伙跑上台去,领取奖品:用赞助单位的手机给家里打个电话。
2B当时给周围的人说:人傻就是运气好。
那个人就是银川。
银川说,他还记得,军训时有一天有人搞来一台相机,休息时给大家照相。
结果教官不大乐意,过来说:想留念是吧?来,你们几个练练匍匐前进,我给你们照——这才有纪念意义。
于是这几个SB就被迫当着全院男生的面在煤灰渣子铺成的跑道上爬了几趟。
这几个人就是我、老罗、老崔和2B。
银川说他还听见老崔在对着我抱怨:G8,没想到跟你混是这么个下场。
我还记得,我们几个第一次出去喝酒。
我们第一次互相试探酒量,交流黄 色 笑话,大骂一切不顺眼的人,最终一起喝得大醉。
我除了临走披上大衣,什么都不记得。
快到宿舍楼时我忽然恢复了神志。
我看到公教楼的灯光,路上的落叶,身边穿行的男男女女。
我忽然觉得未来的四年会很精彩,我暗暗决心绝不会辜负我一生中的黄金年代。
我高声喊道:“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老罗在我身后用更大的嗓门抢占了沙发:“S B!”
那天我们聊到将近凌晨5点才依次散去。
中间我数次因为说得嗓子疼去水房喝凉水。
再抽一根烟吧,再喝一口酒吧,再一起大笑一次吧。
月光如水,把我们的身影印在寝室的地上;
如同透明的松脂,慢慢地把青春散场的那一刻包裹成琥珀,好让如今爬虫一般碌碌的我们偶尔回头一瞥,还能看到自己当年尚能张牙舞爪的一瞬。
毕业后,我们的境遇各不相同。
除了以前交代过的, 还有几个值得一说。
老罗先在本市干了两年,后来去了别的城市,最后在北京定居发展。
2B当了公务员,后来也去了北京。
无能几经周折,被派到中亚挖石油,临行前接到数个电话,嘱咐他晚上少出门,不要被戴着头巾的大妈QJ。
虎子留在本市,先开餐馆,又倒腾别的生意。
银川的去向比较复杂,先是苏州,又是青岛,前几年才定居上海。
顺便说一句,我们这些人中间,只有他和女朋友终成眷属。
前几年有一个网游叫《魔剑》,当时在欧服免费,我去玩的时候正好碰上他和老板。
“想想以前的日子,真想再过十遍啊!”银川在游戏里感慨道。
然后我们一起猎杀沼泽蜥蜴,回味着当初MF的时光。
在我出国之前,我们本来约好一起玩战网。
但是等到我租得起带网线的房子,已经是三年之后了。
在一个人玩单机的日子里,我曾修改CS的脚本,把机器人的ID改成我们的ID,让它们说着我们当初在开心网吧说的脏话。
我也曾无数次重玩暗黑,试着打造跟当初一模一样的角色。
然而不管怎样尝试,我都找不回当初的快乐。
我忘不掉的不是哪一款游戏,而是当初一起玩游戏的人。
留学期间,《兄弟连》是我看的次数最多的片子。
每次看到尤金掏出女护士留给他的头巾给战友包扎伤口时,我总是眼含热泪。
因为我想到了我的兄弟们。
跟兄弟连相比,我们的友谊可能不值一提。
我们没有一起在诺曼底跳过伞,也没有经历过巴斯通的炮击。
联结我们的东西不是鲜血,但在我看来同样弥足珍贵。
那是一起玩过的每一个游戏,谈论过的每一个姑娘,打过的每一场球,分享的每一根香烟,每一瓶啤酒,每一块泡面。
这一切一切是一把如同时间一样锋利的尖刀,把我们寂寞青春的每一天每一夜每一分每一秒都深深刻在彼此的记忆里。
我不敢说自己有没有辜负这些岁月,但我很庆幸我跟这些兄弟一起经历了四年的熔炼。
这,是我的荣幸。
岁月如梭,如今8年过去了,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校友录也快荒芜了。
这不是人情淡薄,而是年龄使然。
我知道,不管分别多长时间,只要一见面,我们会立刻恢复到当初在10号楼的样子。
但我们没法每天都生活在过去。
世界上最难通关的游戏就是生活。
没法SL,没有休息,金钱十分难赚,经验值越往后越少得可怜。
更可怕的是这游戏没法退出,没法重来。
因此我们只能每时每刻绷紧神经,一步一坑地走下去。
连抽时间看看过场CG都成了奢望。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过去牢牢记在心里,在被某一首老歌感动时,或者摇着蒲扇,或者敲着键盘,侃两句“咱家当年还硬的时候……”
2002年6月30日早上,楼长前来,勒令我们中午12点之前离校。
我们就这样离开了10号楼。
直到今天,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某年某月,日期不详。
我发现自己又置身于10号楼。
走廊里黑暗如故,日光灯一闪一灭。
我走了一圈,发现除了307,门都推不开。
走进了307,发现还是一个人也没有。
窗外的天空灰暗如铅,好像要下雨了,又好象是一个普通的冬日傍晚。
我开始琢磨:难道都去食堂了?或者集体去上公共课了?
忽然间,如同醍醐灌顶,我明白了:我是在做梦。
就像马尔克斯描述过的那样,有些梦只有在相同的梦境里才能回忆起来。
这梦里的一切是如此真实,让我真真切切地回到了大学时代,我甚至闻到了宿舍的气味,甚至以为自己还是20岁。
我忽然觉得,跟外面那个庸俗而嘈杂的世界相比,我宁愿留在这里。
然而即使是在梦中,我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我注定,而且随时会醒来。
明白了这一点,我反而释然。
多年来未曾拥有过的平静充满了我的心。
我微笑着坐在窗边的床上,点燃了一支烟。
我轻声说:“兄弟们,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现在是2010年。
今年我30岁。
我在回忆一段我再也回不去的青春岁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