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时分,窗外流光溢彩。
塞因德已在此伫立良久。余晖洒在他脸上,将其苍白的皮肤映得温暖而柔和。他静静地抚着略显粗糙的木窗框,用戒指叩出“嗒嗒”的轻响。这简陋的小房间中散着一股略显浓烈的劣质香料的味道。与他此前熟知的比黄金还要昂贵“”几分的龙涎相比,它们显然不可能令他产生半点满意的感觉。
事实上,这些由每周光顾一次的人类商贩带来的廉价玩意,也仅仅是被用来掩盖由于疏于打扫而沉积下来的怪味。兽人开的客栈向来如此。尤其是这里地处边境。人来人往的,混乱不堪。大多数旅者只要有一个能休息的地方就心满意足了,没人会挑剔这实在糟糕的环境。
楼下,嘈杂的笑骂声,交谈声,音色奇特的琴声,还有酒杯撞击时清脆的响声,此刻都穿过紧闭的小木门,直钻入塞因德的耳朵。他最后瞥了一眼于云层中翻飞的沙雁,转身下了楼。其实,今天经过一天的跋涉,又只在路上啃了点干粮,他早已饥肠辘辘。但这不经意间瞥见的与家乡亚特慕别无二致的落日美景,还是迫使他站在窗边多看了一会儿。
毕竟是第一次独自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任务才刚开始就由不住地想家,也不算太丢人吧。他安慰自己,
他小心地走下嘎吱作响的木质楼梯,如一尾鱼,钻入由人类与兽人组成的欢乐的海洋。扑面而来的闷热气息和过分浓郁的汗臭迫使他连连皱眉。还算宽敞的旅店大堂,乱哄哄的挤了近百个扛刀持剑的战士。他们饮着烈酒,用参杂着兽语词汇的通用语大声交谈,还时不时爆发出激烈的争执。然而,这里看似火药味十足,气氛却又出奇的和谐。
塞因德知道,这是他们表达友好的方式。毕竟,这个大厅里狼族兽人所占的比例高达八成。他们头上都生有狼耳,身后还拖着一条粗壮的狼尾。一旦喝醉了,还有可能不小心变成巨狼,进入战斗状态。这个体魄异常强健而脾气又普遍不太好的种族,几乎就是为战斗而生的。
但作为相比之下要羸弱很多的半吊子剑士,塞因德自知主动融入他们完全是费力不讨好的事,花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一处小小空位的他,也实在懒得和这些喝得醉醺醺的佣兵有过多的交流。
他唤住了正巧路过的帮佣,递给他几枚铜币,询问道:“您能告诉我这里有什么现成的食物吗?”
“有现烤的小羊排,细麦面包和上好的陆兰酒,”那狼族青年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如果再加一个铜币的话,还能给您添上一大块干酪。”
“干酪就不必了,”塞因德又摸出一枚铜币,交到他手上,“麻烦快一点,谢谢您了。”
那帮佣应了一声,迅速消失在了人海中。塞因德看看面前长桌上摆着的以烤制荤菜为主的食物,腹中的饥饿感更强烈了。此刻,这些就连原料都难以辨清的东西,在他看来,都像宴会上整齐码在骨瓷盘子里的珍馐。
塞因德掏出怀表,发现现在已经到了七点。约定的时间已过,而和他碰头的人还没有来。他倒是不介意对方迟到。毕竟路上因为什么突发状况耽搁一会,也是难免的事。
他不着急。
眼下,在他看来,比那位迟到的骑士更严重的问题,是自己这空空如也的胃。又耐着性子候了好一会,那身手矫健的兽人青年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却始终没有往他的方向走来。
或许,是东西恰好卖完了?他揣测。在这种环境下挤出去催促,简直比学习禁咒还要难。看着一个举着整盘烤鸡的帮佣少年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这边来时,塞因德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从钱袋中取出几枚铜币,握在手里。
少年将盘子放在他身边的狼族大叔面前后,就离开了。塞因见状,高举着手里的钱,推推身旁正和对面的人类佣兵高谈阔论的大块头,用力喊道:“这位先生,我实在饿得厉害,能让我先吃点你的东西吗?”
至少在现在,他不认为这是多么丢脸的行为。反正这一路上,他的身份可没给自己带来一点便利。况且,在他看来,比起入乡随俗,在这种地方故作矜持才是更滑稽的做法。
显然,他的声音足够大,那狼族大叔听到了。谈话被打断,这位肌肉发达得离谱的佣兵起先用一种近乎狠戾的目光打量了一番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然后瞟了一眼他手中挥舞着的铜币。
见此,他撇撇嘴,撕下一整根快赶上人小腿骨长的鸡腿,塞到塞因德手里,还将自己的啤酒推了过去。未等塞因德道谢,他又将其快要戳到自己下巴上的攥着铜币的手硬掰了下去,用震人的大嗓门嚷道:“哪儿这么多臭毛病,吃吧!这么瘦的人类崽子,多吃肉才能长结实。”语毕,还了拍了拍塞因德的肩膀。
而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的人类崽子在被这可贵的善意包围的同时,仿佛还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那真谢谢了。”塞因德一边努力运行着全身的魔力修复内伤,一边狠狠朝鸡腿啃下去,含糊着道了谢。这兽人大叔的好意让他有些意外。惊喜之余,他也不愿白白接受这份慷慨。
那么,等一会找机会请他喝几杯吧。他想。或许,这里会有两个银币一瓶的烈性卡列昂也说不定。
大叔也不再理对面的人类佣兵了。他盯着塞因德,挠了挠脑袋上毛绒绒的狼耳,有些好奇地问道:“小鬼,你是魔法师?”
“嗯。”塞因德咽下嘴里的肉,应了一声。虽说一路上风尘仆仆的,身上考究的长袍早已又脏又破。不过要仔细观察,也不难看出这是法师的标准配置。
“可以啊,小子。”他瞪大了眼睛,“年纪轻轻就这么厉害。”
听到这里,塞因德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很快释然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天赋和资本学习魔法。但规模极大的魔法学院,他所处的亚特慕帝国就有两所。里面,可全是年轻的魔法师。就他过去交往过的人中,不会魔法的也屈指可数。
不过,兽人的神在赋予他的子民出色的身体素质和战斗本能时,也剥夺了他们绝大部分的魔力。因而,靠武力打下三分之一个大陆的他们,法师极少。作为狼族兽人,这大叔对一个异族的法师怀着一些钦佩,也不足为奇。
“您要感兴趣,我等会可以教您两招……”这样说着,塞因德又连灌了两口啤酒。魔力这种东西,人人都有。只不过若没人指点,除非拥有出类拔萃的天赋,想单凭自己悟出使用方法,是几乎不可能的。塞因德可不认为这兽人大叔真能摸到魔法的门槛。他自忖,但如果真要教的话,就算他是人类,由于“那个原因”,大概让他学到几个简单的基础魔法就已经是极限了吧。
而就在思量下一步的动作时,突然,塞因德感觉到了一股很特别的气息。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这气息极为精炼,且略带肃杀。它只存在了很短的时间,就好像是发出者一瞬间的失控。在这样基本只有实力普遍不佳的佣兵聚集地方,出现这样级别的气息,着实令人在意。
更何况,万一……
塞因德没有再往下想。他放下酒杯,急匆匆地向气息发出的方向,也就是旅店门口跑去。想到这儿这么多人,他的胆子也大了不少。不管发生了什么,去看看总是好的。
渐近散着新鲜空气的大门,一男一女争执的声音愈来愈清楚了。女声带着亚特慕上流社会的口音,清晰沉缓,有点不容置疑的坚定。男声……嗯,不用猜测说话者的身份。一个远远就看到了的过分魁梧的身躯,就是声源。他很激动,挥着拳头,脸都涨红了。又走近一点,塞因德便认了出来,这是店主。
“我再说一遍,不能坏了规矩!”他气急败坏地吼道,“这些陆兰,是明天有人要来收购的,你就算出十倍的价也免谈!”
“我只买一捆,又不是全要。”
“一捆?”店主咆哮,“见鬼,我们现在只有一捆半!”
“我可以帮你付违约金。”
“你到底住不住店?”
女声沉默了一会,然后用略带失望的语气说道:
“我明白了。那么请给我弄一捆上好的牧草,把我的马喂饱。然后开一间普通单人房。”接下来,是钱币碰撞的清脆响声。
听到这里,塞因德微微一怔。他知道,陆兰是一年生的草本植物,喜欢湿热环境。而兽人的萨罗克帝国地处大陆西北,气候寒冷干燥,应该很少有种植陆兰的农户。就算有售卖的途径,大多也价格高昂,基本都用来酿酒。在这里用陆兰喂马,着实有点奢侈。这样的作风确实像一个亚特慕贵族。塞因德心想。会是她吗?
他凑过去,一眼就看见了一个正低着头在钱袋里翻找的女孩。她淡金色的及腰长发就像斗篷一样,遮住了裁剪精良的白色劲装。腰间配有长剑,身旁还立着一匹泛着银光的类独角兽。纵使身处沸反盈天的环境,她也肃穆得像清晨第一缕投入圣殿的光。
听到有人来了,她转过头来,露出一张标致的脸。
没人会质疑她的美貌。不,与其说漂亮,还不如说是俊朗。她的五官兼有男性的英隽和女性的柔美,并在二者之间维系着一个奇妙的平衡点。多年的军旅生活让她缺失了作为一个贵族小姐应有的气质。毕竟,挂在她名字前的第一个称谓,是始度骑士团的圣殿骑士,而不是赫尔其斯公爵小姐。
就算分别了多年,塞因德也确信,这就是她。
看到塞因德,她眉毛一挑,然后将缰绳递给店主,朝他走了过来。
“请把信物给我。”她盯着他,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