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杭墨与阎奈残手牵着手，夺命而逃，身后却并没有黑衣人追来。
直至跑到学校操场，阎奈残一声惊呼，停了下来：“糟了，我们中计了。”
杭墨也跟着停下脚步，他作为重瞳者，仔细一些自然可以发现异常。只见操场周围遍布了金黄色的音符，那些音符交错，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将整个操场包围。他试着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那些音符，只见金光一闪，他的手指被弹了回来。
加荷里斯一直倚靠在操场边缘的篮球架旁，手执一管长萧，直至察觉到猎物入网方才起身向两人走去。
发觉有陌生人靠近，杭墨警觉地把奈残护在自己身后。阎奈残却白了他一眼，反手把他推到自己身后。这种时候还强出头，找死吗？！
阎奈残望着忽然出现的陌生男子脸上的青色面具，失声道：“面具？！阁下是KRT的十二骑士之一？！”竟然劳烦到十二骑士亲自出手，杭墨的生死对KRT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红衣郡主’残月……竟然真的是你？！你还未死？！”加荷里斯声音激动。当年是他和蓝今亲眼看到残月魂飞魄散，没想到那纠缠他们几十年的梦魇竟然还存在，不得不让人惊异。
“阁下认识我？”阎奈残诧异。莫非这男子与她失去的记忆有关？
“吾乃KRT的青坤面具拥有者——加荷里斯。下属失职，一直未能完成杀死重瞳者杭墨的任务，不得已而亲自出手。至于与你的私人恩怨，就等任务完成后再一一清算罢！”加荷里斯手持长萧，稳定了下情绪，目光转向阎奈残身后的那少年。那少年除了长得稍微讨女人喜欢了些，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甚至在那少年身上察觉不出一丝一毫的灵力波动。只因一句谣言“KRT将会毁于重瞳者之手”而对所有的重瞳者赶尽杀绝，实在是太暴虐了些。可惜下命令的是亚瑟王，他是没有资格提意见的。不知这算不算是愚忠呢？
“那就可惜了，”阎奈残的头发一瞬间由黑色转变为暗红色，那是她积蓄力量的标志，“只要有我在，你们就别妄想伤害他！鬼域！”
森森鬼气再次由她双手中释放的紫色阵法中倾泻而出，成千上万次大鬼小鬼依次从紫色阵法中冒出。他们尖啸着，争先恐后地冲向加荷里斯。
加荷里斯却只是淡淡地执起长萧至唇边，随着他吹出的曲调，那些漂浮于操场边缘的金色音符就一个接一个地打在了冲向他的鬼魂额头上。那些鬼魂痛苦地倒在地上嚎叫，却逃不了被音符侵蚀，灰飞烟灭的命运。一时间鬼哭声四起，让听者无不为之胆寒。
剩下的鬼魂们不敢靠近，纷纷盘踞于阎奈残身边，啜泣着望着同伴们遭遇悲惨的结局。阎奈残冷眼旁观，她的身体漂浮在半空中，红衣随风飘扬，只有握紧的双拳泄露了她的情绪。
“阁下这般，未免太过残忍。”阎奈残冷声道，重新放出紫色阵法将剩余的鬼魂收回，让他们安全回到冥界。
“残忍？！呵呵，”加荷里斯冷笑一声，“那些孤魂野鬼早该投胎转世，却偏偏不肯离去，留在冥界占用空间！不如由我来给他们一个解脱，到时灵魂碎片归于冥界魂淀湖，岂不妙哉？”
“阁下如此熟悉冥界，莫非是我冥界中人？”阎奈残紫眸幽幽。魂淀湖是冥界湖泊，湖底散布着像水晶般晶莹透亮的灵魂碎片，因此而得名。
“是与不是，于你何干？”加荷里斯似乎勾起了曾经的痛苦回忆，声音阴沉：“说起来，已‘死‘过一次的你也是不该存在于世的，就由我让你解脱罢！”
一时间箫音大盛，金色音符随着箫音逐渐凝聚，汇聚成一个硕大的金色音符。那硕大的音符发散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光芒，随着箫音砸向阎奈残前额。
“奈残！”杭墨大惊，想冲过去挡在阎奈残身前。可是距离太远，眼看音符就要打在奈残额头上，千钧一发之际，阎奈残身前的土地上突然冒出一棵茂密的榕树，那根根树须向前伸出，替她挡住了大音符的冲击。榕树与大音符撞击，发出了一声轰鸣。杭墨只觉眼前沙石飞扬，待沙石散去时，他定睛一看，榕树枯萎，音符破碎，过了几秒后，榕树与音符双双变得透明挥发于空气中。
半空中冒出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乔卢，住手！”
随着这声音，蓝今从半空降临于加荷里斯身旁。她双眸紧闭，素净的脸上带着微笑：“残月，好久不见了。”
阎奈残却并不理她，她的紫眸里满是不可置信，口中自语道：“乔卢……乔卢……表哥？！”
“乔卢”两字让像一句咒语，一时间她的心脏像是被千刀万剐，竟承受不住内心的苦楚，身体颓然倒下，跪倒在地。
“奈残！”杭墨大惊，跪坐在地将她抱在怀里。却只见阎奈残脸上两行清泪流下，他细心地帮她拭去。可是那泪水却还是止不住，像是坏掉了的水龙头，无论他怎么擦，眼泪还是会继续流出。
奈残……杭墨心中苦涩，他知她心中痛苦，可是却无法帮她解忧。他只得紧紧抱住她，希望自己的体温能够温暖她冰冷的身体，尽管他知道这只是徒劳。
加荷里斯——或许更应该称呼他为乔卢——摘下面具，表情复杂：“终于想起来了吗，我亲爱的表妹？”
阎奈残望向他，那曾经让她魂牵梦萦的俊秀脸庞上有一条可怖的伤疤，那伤疤自左眼眉骨蜿蜒而下，绕过眼角，直至眼角下两三公分处方才生生止住。
过往的记忆一点一点的回归，阎奈残恸哭不止，口中喃喃道：“乔卢表哥……乔卢表哥……对不起……都是我……”
“对，都是你，”乔卢语气残忍，似乎要一点一点地揭开眼前少女的伤疤才肯罢休，“蓝今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都是因为你。”
“乔卢，”蓝今责怪道，“别这样，你知道罪魁祸首并不是她！”
“蓝今、表哥，对不起，我……”阎奈残的泪水仿佛无法止息，却听见耳边杭墨怜惜的声音：“奈残，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阎奈残闭上眼，鼓起勇气面对那让她痛苦的回忆。她总算知道为何当她问起过去时，父王总是支支吾吾。可是过去就算再不堪，她也要去面对。
至少，还有人愿意陪她。
9.
二十年前，冥界，三生石畔。
三生石畔旁是大片大片的曼珠沙华花海。那曼珠沙华红得妖冶，花瓣呈倒披针形，向后开展卷曲。那唯美的形态像是在痴心守候彼岸心上人的鬼新娘，妖艳的外表，却无法掩饰喜帕背后那悲凉的表情。
花海里，残月着一身同样耀眼的红衣跪坐着，暗红色长发披散着不做修饰，白皙的小脸上紫色的眸子痴痴地仰望着冥界上方那可望不可即的太阳，专注的神情带着艳光，一时间周遭的曼珠沙华皆黯淡失色。
今日是冥界与人界的共有节日——盂兰盆节，是冥界众鬼魂归返阳间探望亲友的日子。也是在这一天，冥界外围的结界力量最为衰弱，太阳甚至可以在冥界展露它耀眼的光芒，但是因为结界的保护，冥界的众鬼魂却也不至于魂飞魄散。
这种一年只可以见一次太阳的日子，残月格外珍惜。残月是冥界三王之一——阎罗王的大女儿，连鬼差们都要尊敬地称呼她一声“郡主”。生于此地的她，从未离开过冥界。但是生来就注定是鬼的她，却连“去界外看看”的愿望都是不能有的。
今日残月的心情特别地糟糕，连身后少年的呼喊都没有听见。七界有名的烬韶魔法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发放到冥界了，名单里却没有她。这意味着也许她真要永生永世待在冥界，尽管她已经看腻了冥界的风景。那写满恋人姓名的三生石畔、鬼魂们排起长龙的奈何桥、湍急的忘川及水底堆满了灵魂碎片的魂淀湖，已经勾不起她的任何兴趣。
“残月。”直至青衣少年唤着她的名字坐在她的身旁，她方才勉强勾起一个明朗的微笑：“乔卢表哥。”
名唤乔卢的青衣少年是闵广王最小的儿子，年龄与残月相仿，身份与她同样尊贵，是冥界的世子。他长得文质彬彬，常手握一管长箫，行走于冥界各地。又有谁能想到长得弱不禁风的他竟在最近的魔法大赛中大展身手，擅长的土系魔法招式一放出，就逼得对手连连后退，霸气无人能敌，因此被烬韶魔法学院青眼相中。而她却在第一回合就遭遇擅长风系魔法的表妹若泉郡主，在初赛就惨遭淘汰。
“残月残月，”被她的笑容所骗过，乔卢兴奋地说，“我被烬韶学院录取了。”
“我知道。”残月的笑容一点点地消失。这是让她心情不好的另一个原因。
迟钝的乔卢终于发现了表妹的不妥，正了正神色方才问道：“你怎么了？”
残月沉默。情在心头，口中却不知该如何述说。多少年的这一天，她去凝望太阳，乔卢总会出来找她，然后她回来的时候，心情就会很好很好。如果乔卢去了烬韶学院，以后就不会再有人在这一天喊她回家了吧。更何况，他去了外边，不知会不会遇见比她更美的女子。
半响，她方才轻轻地问了一句：“乔卢表哥，你会忘记我吗？”
“什么？当然不会！”乔卢太过迟钝，以至于一直把残月当妹妹的他，没有发现少女对他的感情。
“是吗？太好了……”残月微笑。
不知为何，她的笑在周围曼珠沙华的映衬下，却显得那么凄凉。
一年后，作为学妹入学的残月，开怀的笑容还没来得及褪去，就看到她心爱的表哥身边依偎着一位绿衣少女。
残月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和她。他们的笑容那么耀眼，闪得她的眼中都有泪涌出。
那位绿衣少女并不如她美丽，只是清雅的面容让人看着觉得很舒服。残月不明白乔卢到底喜欢她哪一点，她只是把他们两人在一起的画面牢牢记在心里，然后转身离去。
她忍着不去找乔卢，却背地里把绿衣少女的背景打探得一清二楚。绿衣少女名唤蓝今，来自妖界，擅长治愈类的木系魔法。去年的年纪大会上，是乔卢当众表白，他们才在一起的。
心烦意乱的残月不知如何是好，却偶遇在烬韶学院当客座导师的黑无常。黑无常与白无常是冥界鬼差中的领导者，黑无常之名是职务而非名字。
黑无常看穿了残月的心思，说可以帮助她，条件是要她将乔卢与蓝今引到他的办公室。
残月一时迷了心窍，便主动去找乔卢。乔卢大喜之下，并未防范她。于是在饭局上，她在酒菜里下了迷药。待乔卢蓝今两人被迷晕后，便将两人送去了黑无常的办公室。
哪知黑无常却将乔卢蓝今两人用缚仙绳捆起，绑到烬韶学院的冰点湖。冰点湖因为一年四季温度都在零摄氏度以下，却没有凝结成冰，还能保持水的流动形态而得名。
当夜乔卢醒来，望着狞笑的黑无常和黑无常身后的残月，愤怒地质问道：“残月！你疯了吗？”
“我没疯，”残月表情平静，“乔卢表哥，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可是你却……我到底哪点不如她？！”
“在我心里，从头到脚你都比不上她，”乔卢看着她，眼中是满满的憎恨，“你为了得到我，竟然助纣为虐？！你真想毁掉整个冥界吗？！”
助纣为虐？！毁掉冥界？！残月疑惑，清醒过来的她望向黑无常，竟然发现他的手里竟握着一块青绿色的玉石，像极了那传说中被诅咒的冥石——脂绽！
冥界文献中有记载：太古时期，土系创始人修尔与木系创始人雪之泪的定情之物是两枚青绿色的戒指，青色多者名“脂”，绿色多者名“绽”。却因为家族原因，修尔与雪之泪始终不能在一起。两人约定跳湖殉情，紧紧相握的两手戴着的两枚戒指“脂”与“绽”因为两人强大的力量而融合在一起，便成了含有修尔与雪之泪深深怨念的冥石——脂绽。埋葬了两位创始人的湖泊，便是现今冥界有名的魂淀湖。许是两人余留下来的力量太过强大，一旦有灵魂遭遇魂飞魄散的命运，灵魂碎片便会自动飘到冥界，归于魂淀湖。千万年匆匆而逝，魂淀湖不知遗留了多少魂魄的灵魂碎片。
那么多年来，不知有许多人觊觎冥石脂绽的强大力量。但是始终没人能找到脂绽一丝一毫的下落，不知为何它竟会落在黑无常的手里。
残月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却又怀有一丝侥幸。冥石脂绽虽然能力强大，但是没有掌握开启其力量方法的人是无法运用其中的能力的。
却见黑无常狂妄地大笑：“哈哈哈哈哈，看来我运气极好。不仅有了冥石脂绽，还找到了流有土系创始人与木系创始人血脉的两人。待我拥有了强大力量，推翻三王，统领冥界的日子指日可待！”
残月大惊失色。传闻中开启冥石脂绽力量的方法便是修尔与雪之泪后代的两双眼珠。乔卢是闵广王的儿子，闵广王是便是当年土系创始人修尔的旁系后代，这些她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她调查不足，竟不知晓蓝今也是雪之泪的旁系血脉之一。看来黑无常说要帮助她，只是为了自己的野心！
在她愣神间，黑无常已经把蓝今的眼珠挖了出来，原本蓝今脸上的那一对明亮的眸子变成了两个可怖的血窟窿。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喊，蓝今晕了过去。
乔卢痛心疾首地呼喊着，身体不停地挣扎想要摆脱缚仙绳的束缚，可是那只是徒劳。
黑无常狞笑着，举刀刺向乔卢。千钧一发之际，残月挺身而出，一头暗红色长发瞬间变长，化为长着倒刺的长鞭挥向黑无常！
“雕虫小技！”黑无常冷笑着，回头化解掉残月的攻击，又索性拿起藏在背后的散魂镰刀，刺向残月的心脏！
“啊！”残月没来得及躲开，发出惨叫，但是她的脸上却是满足的微笑。原来她一开始便是佯攻，目的只是为了化解掉乔卢身上的缚仙绳威力。
黑无常得意过头，竟没有发现残月的小动作。当他回头再次举刀向乔卢左眼时，没了缚仙绳束缚的乔卢险险躲开，脸上还是被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幸运的是没有被伤到眼睛。乔卢利用自己的血控制了冥石脂绽，在乔卢的怒火之下，作为冥界鬼差领导者的黑无常一瞬间便灰飞烟灭了。
乔卢表哥……太好了……
残月无力地瘫倒在地上，感觉自己的魂魄正一点一点的消散，而小腿以下的部分已经化为大小不等的灵魂碎片飘向冥界了。她希冀地抬起头，等着自己心爱的少年跑到她身旁，抱着命不久矣的她痛哭，哪怕只是一个不舍的眼神也好。
可是无论是不舍还是憎恨，她都没有得到，因为乔卢根本无暇顾及她。她呆呆地望着，望着他跑到蓝今身旁，望着他抱着蓝今痛哭，望着他为了其他女子痛心。明明将“死”的是她才对，为何却连这种时候，都得不到那人一点一滴的垂怜。
她是多么地想，成为这个叫蓝今的女子，哪怕只是一瞬间也好。她是多么地嫉妒蓝今，因为她穷极一生也无法得到的东西，却是蓝今唾手可得的。
她就这么怔怔地望着，怔怔地希望着。她的魂体逐渐化为一片一片的灵魂碎片，最后所有的灵魂碎片都缠绕在乔卢周围，眷恋不去。
可惜乔卢的眼里心里都只有蓝今，没有注意到那些灵魂碎片的所有者是他曾经疼惜过的表妹残月。最后这些灵魂碎片拗不过风的催促，随着风向飘往冥界。
只有风中的低鸣声，像是最后的一声悲泣。
冥界魂淀湖里，灵魂碎片静静地沉在湖底，曾经冥界有名的“红衣郡主”残月的灵魂碎片也在其中，与其余灵魂碎片混杂在一起，看上去并无不同。
残月……残月……
谁？！有上百块大小不等的灵魂碎片听到呼喊，纷纷往上升漂浮在湖水中，各自颤动着。
唉……残月……残月……我的爱女啊……
无比熟悉的呼喊，让那上百块漂浮起来的灵魂碎片纷纷激动起来。它们慢慢往上升，升到湖水之上，一块又一块的灵魂碎片在漂浮在半空中的凝魂散的作用下融合着，逐渐找到契合的对象，最后镶嵌在一起，组合成了一位红发紫眸的赤裸少女。
阎罗王欣喜若狂，将早已准备好的披风披在少女的身上为其遮羞，又感动地抱着自己的爱女，脸上是老泪纵横。看来这祖传的凝魂散是真的有用啊！
过了一会儿，他又疑惑地松开残月。为何残月的表情看起来呆呆木木地，不哭也不笑，就像一个呆滞的木偶？
他想了想，又从衣袖里取出一枚保魂丹，塞入残月口中，残月的眼中方才有了光彩。
重生的残月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已不记得种种往事，曾经的爱恨情仇都无法在她心中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可惜要想摆脱保魂丹与凝魂散作用，重新获得独立的生命，需要魔界皇室血脉的帮助。
思前想后之下，阎罗王毅然决定把残月派往驻留人间的魔界皇太子楚桀帝身边，化名阎奈残，因为崭新的名字寓意着崭新的生命。
可是逗留在人界的阎奈残却总是不开心，她总能敏锐地发现身旁同伴对她刻意隐藏起来的淡淡厌恶。因为她是鬼，她待着的屋子里总是有森森的鬼气，让与她一同开会的同伴厌恶地皱眉。
而且，她也开始讨厌太阳。
为何会讨厌太阳呢？她一开始总是想不明白，现在总算是知道了。
就算现在太阳每天都出现，也再也不会有隐藏在记忆黑洞里的青衣少年千辛万苦来找她，对她爽朗地笑。
如果你不再对我笑、对我好，世间万物于我而言，又有何意义呢？
10.
杭墨怜惜地抱紧了阎奈残。他是重瞳者，与他人有身体接触时会自动读取他人的记忆。以往他看到的奈残记忆里是大片大片的黑洞，现在那些记忆黑洞被填补，却反而让她更为痛苦。
阎奈残在杭墨的怀中不断颤抖。求不得苦，她用了整整一生，方才领悟。心之所乐，却求而不得。那记忆中的青衣少年是她伸手也无法触及的爱恋，生就一副美貌皮囊又有何用？
杭墨不知如何纾解怀中少女内心的苦楚，他只是静静地抱着她，任她眼泪横流沾湿他的衣裳，任凭前方青衣男子眼中不加掩饰的憎恶流露，似乎能将他们两人刺穿。
他只是静静地抱着她，仿佛这苍茫世间，只有他们两人彼此相依。
他是第一次那么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没有能力保护她就罢了，为何却连一句安慰的话语都说不出？以往巧舌如簧的花花公子杭墨哪里去了？为何明明面对其他女孩能说尽世间的甜言蜜语，唯有在心爱之人面前却无言相对？
“都想起来了吗？”乔卢冷面寒心，残忍的话语一字一句地从嘴里迸出，生生切割着阎奈残的心：“你怎么还未死？！如此蛇蝎心肠的你，怎么可以还不死？！”
“乔卢表哥，”阎奈残眼神空洞，声音细弱，“我死了，你就会原谅我吗？”
“对，”乔卢的嘴角绽出一抹残酷的笑，曾经俊美的脸庞上那条伤疤显得格外狰狞，“我会原谅你的……只要你去死……我就会原谅你……”
他的声音蛊惑着眼前脆弱的少女，那曾经被他像妹妹一般疼爱的少女，不留有一丝一毫的情面。
“住口！”
“乔卢！”
两声叱喝从不同的方向传来，一声发自紧抱阎奈残的杭墨，另一声却是来自乔卢身旁的蓝今。杭墨眼眸里有愤怒的火焰在燃烧，他勇敢地反驳道：“就算奈残她曾经有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情，可是她已经用她自己的生命去弥补了。是，你们是失去了眼睛、毁掉了容貌。可是奈残她呢？她差点连命都没有了！难道她所做的还无法抵偿你们那些所谓的伤害吗？你的说法，未免太过残忍！”
“呵呵，你只是一个丝毫灵力都没有的普通人类，竟敢口出狂言？！说到底，你现在还是我们KRT的猎物！不妨先干掉你，再跟她解决陈年旧怨！”乔卢手执长箫握至唇边，诡异的箫声再次传出。那是来自冥界的歌谣，箫声凝聚的金色音符的冲击力可以让灵力脆弱的生灵形神俱灭。
金色音符争先恐后地随着箫声扑向杭墨与阎奈残两人。杭墨却不再畏惧，挺身挡在奈残身前，尽管他知道那些金色音符看似轻巧的一碰，就会灭掉他的小命。
却见眼前白光一闪，那些音符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所阻挡，纷纷掉落于地，似乎失去了生命力。
杭墨定睛望去，阎奈残不知何时恢复了清醒，那一袭红衣挡在他的身前，清丽的面容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迹，但紫眸却不再是空洞无神。
“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你，”阎奈残双手结印，释放出一个结界保护着她和杭墨，“谢谢你让我清醒过来。”
“不客气。”杭墨的脸上有一抹可疑的微红。那与安慰其余女孩子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至少看到她快乐，心中就会升腾起巨大的幸福感。
“乔卢，”阎奈残的紫眸中满是坚定的神采，“不管你还记念着什么，残月已死，你们的恩怨已了。我是阎奈残，不是残月！”
是的，过往爱恨情仇已随着那天魂体而化的灵魂碎片匆匆而逝。尽管现在的她是由残月的灵魂碎片拼凑而成，但是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包括，喜欢的人。
从什么时候起，喜欢上这个总要缠着和她一起睡的无赖？或许是听他说她已不记得的初遇开始，或许是从他奋不顾身要挡在她身前的时候开始。总之，她就是喜欢上了他，喜欢上了杭墨。
她想和他永远在一起，想伴随他渡过无数次轮回。无论他今后轮回入了拿一道，为妖为魔抑或是为畜生也好，她都想伴随他左右，她愿意保护他。
想着，阎奈残的眸子中精光大盛。她的双手间化出一个巨大的紫色光阵，比“鬼域”的阵法还要大上十倍，随着她口中吟诵的咒语，那紫色光阵中透出一阵阵的阴冷气息，席卷了他们所在的整个空间。
随着这阴冷气息的泻出，一个个身着盔甲的骷髅士兵从紫色光阵中并排走出，训练有素地挥舞着手中的手斧、长枪、精铁剑等武器。不一会儿，操场上就排列了黑压压的一片大军。
“幽灵军团？！”乔卢脸色微变，“叔王竟然将幽灵军团给了你？！”
幽灵军团有别于那些徘徊在冥界的孤魂野鬼。他们都是著名战士的英灵死后化成，由冥界三王之一的阎罗王亲自掌管，主要承担冥界的护卫工作，以免一些能力高强之士来夺取死者魂魄。
“这些只是冰山一角哦，”阎奈残微笑着回答道，“乔卢表哥啊，你这么厉害，如果只是一两个幽灵士兵，自然是不放在心里吧？可是如果要硬碰硬，跟我们打车轮战，可是一点胜算都没有哦。”
她的紫眸里有一丝狠劲闪过：“给我听好了，如果你们KRT还坚持要对付杭墨，就是与我们幽灵军团为敌！我作为幽灵军团的首领，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哈哈哈哈哈，”乔卢放声大笑。从前在他身边乖巧如兔的表妹残月，终究还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对他拔刀相向，“幽灵军团？！意料之外的强敌嘛！很久都没用我的土系魔法了，也不知道生疏了没有。”
阎奈残的脸上满是凝重，虽然狠话是放出了，可是她知道乔卢刚才一直没有出尽全力。他那一身的土系魔法霸气在冥界是无敌的，幽灵军团只是她想出的人海战术罢了！
乔卢一身青衣在风中膨胀，身体上像是突然鼓起了一大块一大块硕大的肌肉，伴随着他洪亮如钟声的一声怒吼：“土皇之乱！”
阎奈残脸色大变。土皇之乱是上古土系魔法中威力最强大的法术。她知道乔卢是土系魔法创始人修尔的旁系后代，却不知他在这些年间，竟已将土系魔法修炼到最高境界了！
霎时间眼前沙石崩裂，土地开裂出一条一条的缝隙，操场上的篮球架都被吞噬其中。来不及反应，阎奈残眼前仿佛出现幻影，那风华绝代的土系魔法创始人修尔执着他的长戟，咆哮怒吼着，自己召唤出的幽灵军团就在修尔的愤怒之下，被龟裂的大地所吞噬，被碾成齑粉不留一丝一毫存在过的痕迹。
她并未留意到，一条地龙兀地自地底缝隙中腾起，矫捷的身躯猛然袭向她！
她没看见，可是杭墨却看见了。
于是，当阎奈残终于回过神，看到的便是杭墨挡在自己身前，身体被地龙所贯穿。地龙尖啸着腾跃而起，离开杭墨的身体，而杭墨就这么硬生生地倒在了她的怀里。
杭墨倒在她的怀里，就此失去生命气息。
11.
“乔卢，住手。”蓝今于心不忍，伸出两手凭感觉拽住了乔卢的衣袖。
心爱的女子手中传来的温度让乔卢眼中的愤怒逐渐转为清明，他长叹一口气，收回术法，拥住自己瘦弱的恋人：“为何？因为她，你再也看不见了。”
“我说过的，罪魁祸首并不是她，”蓝今淡淡地微笑着，“何况，她比我更苦。”
是的，同为女子，她自然知晓残月心中的苦楚。她眼已瞎，心却未盲。
曾经的残月，现今的阎奈残，曾爱过两位男子。一位乔卢让她尝尽求不得之苦，另一位杭墨在让她享受了短暂的恋爱后，却又生生地让她感受到爱别离的苦涩。残月的两生，皆是苦不堪言。而蓝今，尽管身有残疾，却能得到心爱之人的不离不弃、相守相伴。相比之下，蓝今不是幸福多了吗？
“夫人，你真的决定就这么放过她吗？”乔卢眼神望向那抱着心爱男子痛哭失声的阎奈残，心中隐隐也有丝不忍闪过。
“嗯，”蓝今微笑而答，“更何况除去杭墨的任务也完成了，就放过她吧。”
“罢了罢了，就让她就此苟活于世吧。”乔卢叹息，携着蓝今双双离去。
“无赖，你给我醒过来啊！”阎奈残眸子里有大滴大滴的泪珠溢出，可是怀里的那人却再也不会温柔地伸出双手，帮她擦拭眼泪。
她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没来得及告诉他。
“笨蛋，我何时说过需要你的保护！”也许每个女孩都希望自己在恋人面前是小鸟依人的形象，一直被呵护被保护。但她只要他好好地活着就够了，她不介意角色反串来保护他。
“我爱你啊……”伴随着温柔的泪滴，阎奈残的身体里发出莹莹的光亮，那是保魂丹与凝魂散即将离体的讯息。
爱，不仅仅是强烈的亲近感与占有欲，更应该是一种牺牲、一种奉献。
“再见了……我的爱人……”
当杭墨睁开眼睛的时候，诧异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毫发无伤。他抬起头，自己赫然还是在被严重破坏过的操场，而眼前有一个无比熟悉的红衣背影，背对着他飘然离去。
“奈残！”杭墨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拽住那红衣少女的手腕。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如果就此放任她离去，他将再也见不到她。
“放手，”阎奈残身子屹然不动，可声音却在颤抖，“放开我，我讨厌你！”
“不要，你在说谎！”杭墨死死地捉住她的手腕。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轻盈，而手上似乎有着无穷的力量，任凭奈残如何挣扎也挣脱不开。
蓦地，杭墨发现阎奈残的魂体上有细细碎碎的细屑在一点一点地自空中发散开，他像是明白了什么，手中加强了力道：“让我看看你！”
“不要！”阎奈残挣扎着。她不要让他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可是那挣扎只是徒劳，杭墨很快就板正了她的身体。
那是怎么样的一张脸！曾经的绝世美人，只余下半张脸还是粉嫩红颜，而另半张脸却是可怖的骷髅头骨！
阎奈残嘴角勾起一抹惨烈的笑意，让骷髅头骨的半张脸更加吓人：“看够了吗？这样的我，你还要继续喜欢吗？”
“奈残，我爱你啊，”杭墨却还是坚持着不肯放手，相反，他另一只手却是捧起了奈残的后脑勺，温柔地吻在了少女的唇上，只余下一句话在风中流转，“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还是爱你。”
两人缠绵地亲吻，直吻得山河为之变色，日月为之黯淡。俊美得像从水墨画中走出的少年，与拥有半张骷髅脸像是从恐怖片中冒出的少女细细亲吻，直至少女的身形一点一点地消失在空气中。
杭墨睁开眼，眼前已无让他爱之入骨的少女。他却抬起一只手，慢慢放在了心口。眼角滴下一行泪，嘴角却是微笑着的。
奈残，我爱你，至死方休。
尾声
“奈残，早上好。”
“奈残，今天天气也很好呢？你不想出来散散步吗？”
“奈残，该不会是我昨天跟其他女生多说了两句话，你就生气了吧？放心放心，她没有你漂亮。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女孩子都没有你漂亮。”
“奈残，要迟到了，我去上学了。你也知道再过一个月就高考了，我得好好加把劲。”
“奈残，晚上再见！”
镜子前的少年微笑着，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兀自说道。他漂亮得像是从水墨画中走出一般，只是脸色煞白得略微有些吓人。
正欲离开镜子的杭墨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把脸凑到了镜子前，只听“啵”的一声，他轻轻地吻在了镜子上，口中微笑着说：“抱歉，奈残，差点忘记了我们的早安吻。”
走出杭家宅邸的杭墨脸上挂着微笑，毕竟他刚刚完成了每天早晨最重要的功课。
瞬移到了没有人的学校男生厕所里，杭墨将左手放在心口的位置，带着微笑走向教室。
教室里他的两位好兄弟阿贺与阿南齐齐地坐在他周围的座位等着他，他们并没有死，只是一个右手打着厚厚的石膏，另一个全身绑满了绷带。
每次当杭墨内疚地提起那晚情形，阿贺就会豪迈地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拍拍他的肩膀：“没事，反正今年也没学好，来年再战就是了嘛！”
“没错没错，”阿南也粗声粗气地说，“到时还请杭墨学长多多关照了，学长好！”
杭墨感激地望着两位兄弟，自从那晚过后，苏醒以后的两人跟他还是和以前一般相处。就是绝口不谈女生，不谈阎奈残。
阎奈残自那晚以后就失踪了，枫源的学生除了杭墨及“雨霖铃”学生会众人外，无人知晓她去了哪里。
那天晚上，阎奈残舍弃魂体里的保魂丹与凝魂散，将生的希望留给了他。而他因为与奈残的亲吻，凝魂散生生将奈残即将消散的魂魄给拉了回来，放入了自己的身体里。
没错，奈残就在他的身体里，他的身体里有他和奈残两具魂魄。
传闻中，凝魂散能够凝聚魂魄，保魂丹能维持一具魂体而不散。
但是七界中却没有任何文献提到，凝魂散与保魂丹运用在人类的身体里，能够同时保存两具灵魂处于共生状态。
杭墨能感觉到奈残一直在他的心口处沉睡，自从那晚以后，她从来没有醒来过。
没关系的，他会等，一直一直地等待下去，直至她苏醒。
想着，杭墨扭头望向了教室窗外，他看到一位神态威严、翘胡瞪眼的中年大叔站在窗外静静地看着他，而周围并没有同学发现异样。
他联想起年画里阎罗王的形象，脑中开始胡思乱想。
看来，小时候那算命瞎子说的话，可一点都没错啊。
命中注定，他就是阎罗王的女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