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道热菜上完,还是不见马武的人影,耐火砖私下催问,细磨石回说早已打发儿子去请,应该立马就到。席面上已是爹空碗尽,来宾们尽皆酒酣耳热,就见小旋风端着茶水的盘子扭着进来,多九公这边的人又敬了一轮烟酒。众亲朋心知接下来就要举行送礼仪式,皆要回避,纷纷起身离席。老萧何就按照平时的老套路把一班子亲戚们热热情情地招呼到隔壁邻居家摆酒场,喝茶谈闲,分派些伶俐人前去陪酒伺候,安排地井井有条,皆大欢喜。上房里只留下耐火砖、细磨石、多九公、唐之奇、杜求仁、魏思温、薛仲璋、老萧何八个人。待小旋风摆好酒碟,圆滑世故的老萧何见无事可做,这种场面自己又不能左右逢源,一句话说不好就会得罪一方人,便言说要招呼亲戚,借故离开。多九公与细磨石二人心里敲起小鼓,见马武在关键时刻还不闪面,不免有些心虚。耐火砖更是心焦,要是错过眼前这个结交马武的天赐良机,委实可惜,便催促细磨石打发人再去寻找,怎奈派去之人也是泥牛入海,不见回音。众人左等右等,直到发完三轮香烟,仍不见马武的的人影,细磨石见实在没有多大指望,只好亲自披挂上阵,率先出场,来了一段开场白:
“唉,教人咋说哩!咱们做大人的确实没法说。育红一出娘胎,她妈就屎一把尿一把、鼻涕一把泪一把娃拉扯成人,费了多少艰难,只有她心里清楚,才是有功之人。我委实没操多少心,真的愧为人父。按理说,育红的礼钱——说白了就是抓养娃的辛苦费,就该由做娘的张口,可她死活叫不上场。俗话说:娘舅比亲娘,走遍天下没商量。幸好她舅舅辛辛苦苦地来了,也是亲眼看着外甥长大的,一切就由他做主,说多少算多少,我举双手赞成。他舅舅,你就先说一下。”
耐火砖心说自己是专为结交马武才来的,现在这个女方家请的重量级人物没有路面,眼前这个场面,凭他能耐,不要说对付古公岭的人精多九公,就连在座的唐之奇等人,皆是些通今博古、能言善辩之辈,自己又是单枪匹马,孤军作战,实无胜算。一不留神,就会弄个“羊肉没得吃,反惹一身骚。”岂不自寻倒霉。今见细磨石把球踢到自己身边,要他当打头炮,心里就有些不痛快,肚里寻思道:“常言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自诩小曹操,没有利益的事从来不干,岂能上你的当?虽说世上没有上当的,就没有卖当的。我早该知道马武绝不会管这等闲事,你却大包大揽地说已请他当了內荐,把人从家里哄骗来,要独当一面,对付这班黄脸贼,说不定被对方能把眼睛给骂出来。作为女方的唯一代表,也不是来吃白食的,装哑巴肯定不行,得给自己定个原则:宁可得罪细磨石,决不能失和多九公。今日个只能顺水推舟,来他个手斧子劈柴——两面光,方才对得住小曹操的名号。”想到这里,便接过细磨石递来的香烟,喝了一口茶,清清嗓子,干笑两声,拿腔作势地说:“嘿嘿,他姑父咋能说这话呢?实在有点高抬我。要说外甥娃是马武看着长大的,这话还有人信。想我一个远房堂舅,平日里不常走动。外甥娃转了几回舅舅,舅舅又看了几回外甥,大家都心中有数。今日内媒不在,过中详情我又不太清楚,还得你先画个道儿,大家才好评说。”
这几句不冷不热的言语,细磨石听得极不受用,暗骂一声“老滑头,先别想溜,今天非把你拉住不成。”就斟上一杯酒,双手擎到耐火砖面前,忙不迭央告道:“海,你舅舅!不要上气,先喝了这杯赔罪酒。”耐火砖强不过,只好双手接了,仰头饮下。细磨石接过空杯,又满斟一杯,敬给他道:“你说这话就多少有点见外,,不要说我不爱听,在座的亲戚也都不爱听。虽然外甥很少转舅舅,只能怨我平素溺爱,没有教育好,所有的错误我一概承担。俗话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今天当着新亲戚的面,你大人大量,就给我一个面子,原谅外甥娃一回,再不要揭短,等事情过了我再给你赔罪。今天的话,无论如何都要你说。”
二人互相推诿,谁也不想先出头。多九公这一班人,只是冷眼旁观,来了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静观其变。双方正在僵持,冷不丁马武闯了进来。
马武一到,众人都有了兴致,沉闷的气氛一扫而光,变得活泼、轻松起来。只见他不慌不忙,逐个儿打声招呼,便紧挨耐火砖坐下,多九公悬乎乎的心也就放下了大半。薛仲璋赶忙扯出一支“黄金叶”,双手敬上;耐火砖岂敢怠慢,“嗤”地一声响,早擦着一根火柴,凑到他嘴边。马武也不推让,凑近点着,狠劲吸上一口,一手接过细磨石斟来的酒,就往嘴里灌。多九公笑道:“我还以为你当县长去了,四处都找不着?”马武用手抹了一下嘴巴,放下酒杯,笑着说:“还当县长哩,这个村支书的官帽都戴不了几天了。”耐火砖见缝插针,奉承道:“方圆百里,谁不知道老弟的威名。纵观古公岭,能有谁坐得稳你的宝座?”马武手指多九公说:“他舅舅你还不知道,如今古公岭的日头照到了张家门口,老牛家的气运已辉煌过了。上面的意思要咱培养年轻干部,我就推荐了卫红,乡长极为满意。顶多再干一年,就该我风风光光卸任了。”多九公笑道:“别看现在说得慷慨大气,真要你退位,恐怕就舍不得那顶纱帽了。”马武回到:“那有什么舍得舍不得?自古常言讲的却好:‘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历来是能者居上,这个道理我还明白。因此上就把力气活看得重,昨天亲手投了个新罡,高兴了一晚上,巴不得天明,叫上秦振武前去试验,不想‘魏虎’闲的时间长了,一上套便没命地跑,拉都拉不住,没犁上三五来回就把罡给弄折。没办法,就和秦振国和王俊威折腾了半晌,好不容易把罡给拾掇好,才记起侄女的大事。就叫他二人暂且耕着,我紧走慢走赶了回来,让亲戚久等,这里我再自罚三杯,大家千万不要怪罪。”说完就自斟自饮三杯酒,做了个鬼脸,惹得有人笑出声来。
细磨石心说总算是把爷给请来了,但气在心里,还得笑在脸上,就顺情说:“我还以为你跑啥公事去了,万没想到大清早就去试罡。既然罡头坏了,家里还有闲放着的,你拿去用就行了,还用得着费那么大气力,把亲戚都等急了。”
“想做一个好农把式,不学会投罡不行,怪只怪我太粗心大意,遇事不分轻重缓急。只不过在座的都是自家人,也就用不着多说客套话。”
“嘿,我就晓得你是夹着喇叭丢盹哩——把事没当事。”
多九公的话,把众人都给逗笑。马武陪着笑了几声,方才说道:“我这个人,要说出蛮力干重活,从不服人,一做一个准。若论到今日的事情上,便是瞎子掉到井里边——捞出来没处用,跌进去没用处。只能是充个人数,装装门面。在座的都是些老江湖,你们谁先来,我听听再说。”
耐火砖见到马武,就相信了细磨石的话,“嘿,人家毕竟是亲房,一笔写不出两个牛字。既然他肯当內荐,自然要向着细磨石说话。”想到这里,就要抢头功,便讨好马武道:“你姑父,你咋说没处用的话哩!今天的事情,就得全靠你做主。我们大家都要往你脸上看,静等你拿主意,咋一来就想撂担子呢?刚才你不在的时候,大家就像没头的苍蝇,乱飞乱碰。你一到,话就有地方说了。我提议,现在咱就明人不做暗事,就直接说彩礼的事。你看如何,他姑父?”
马武听了,心里暗骂一声:“哼,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粪中蛆,粮食里蛀,朽木內蠹!吊死鬼搽胭粉,把不要鼻嘴脸当耍人呢。”嘴里假意应承道:“哎,他舅舅,你知道我马武是个粗人,从没钻过事情,在这上面起确实是盲人骑瞎马,摸不着头脑。不比你,经常保媒说亲,实在是掌心里生硬毛——老手一个。能者多劳,麻烦你多费唇舌,千万不要藏私,把事情中那些行规表说清楚,一来让人增长见识,使在座的各位心悦诚服;二来能带好我这个内媒,以后有了事情不至于出乖露丑。幸好今日没有外人,也不怕谁笑话,还是以你为主。你就不要推辞,先开尊口,我这里洗耳恭听。”
“哪里哪里,他姑父不要太过谦虚,彼此都一样,谁比谁能高多少?”耐火砖嘴里谦和,内心热火,哪个舒坦确是无法比拟。心道:这个马武不说别的,就凭刚见面的一副笑脸,表明对我有了好感。要知,从前每次遇面,他总是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就像见了仇敌,哪有这份谦和?这里我就多费唇舌,把彩礼要足,给其脸面贴金,讨他欢心,慢慢儿就算结交上了。越想越得意,便紧皱眉头,恨不得把一肚子坏水全部倾倒,也就不再推让,大大咧咧,摆出一副主人公的身套,来了几句冠冕堂皇的开场白:“哎,方才的话我是故意气他姑父的。既然他已知错,我就不再追究。承蒙两个他姑父看得起,我就要说几句公道话。虽说是公道话,在今天这个场面自然有一方不愿意。当然,不愿意是你们不愿意,该说的还必须得说,事情场合中谁家都一样,有些争执很正常。在座的都是古公岭的人精,个个明白事理,相信不会怪罪我的。”
“他舅舅不要太过谦辞,今天难得大驾光临,就请把这个礼数表说清楚,我好照章行事。”多九公不冷不热地回应一句。
“对,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马武随声附和道,“大家都是熟人,用不着藏着掖着,就请他舅舅按常理出牌,别把事情搞得太过复杂。”
“那就好,我就不再客套,直话直说。”耐火砖接过细磨石斟来的酒,仰脖灌下,狠劲吸了一口纸烟,却才说道,“至于彩礼,按照常理,人家都是六百六,育红就要有所不同。”
“愿闻其详?”多九公问道。
“育红是个大姑娘,早就够结婚的年龄,立马就能引人(引人,指结婚。)至少省下两三年的摆露水钱(摆露水钱,泛指男方在逢年过节时给女方家送的追节钱及四季衣服钱。)往少里算,二百元还打不住。这次订婚送礼一脚走,订婚的费用也得二百元。今天一切从简,送礼的诸色水礼都由女方家置办,我和他姑父粗略估算一下,花费三百多元,这些都应该男方家出。虽说一结亲两家变为一家,谁置办都无所谓,但帐项得划清,该谁出就得谁出。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漫说是新亲戚?所有这些开销,总共加起来都要算做彩礼,就得一千三百六。他姑父,帐是不是这么个算法?”
“帐算的是一清二楚,毫不含糊。就不知你说的六百六干礼,是怎么得来的?”马武问道。
“至于六百六的干礼,现在业已流行两年,不知是谁人定的,我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既然流行开了,自然有其道理。”耐火砖环视一下众人,见都在认真地听,就有些得意忘形,兴致勃勃地说道,“诸位想想,人生在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天经地义的职责。养个儿子,光宗耀祖,自然欢喜。俗言说:养儿防顾老,栽树蔽荫凉。养下儿子不但到老能有依靠,就拿目前的实际情况来说,一个儿子娃十六七岁就能挣钱,一年少说些,除掉自己花销随便落它个四五百元不成问题。待到二十三四成家时,能挣七八年钱,就有三千元的进账。养个女儿,就成了一疙瘩陪钱货。拿咱外甥打个比方,他姑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到六七岁,不算操下的心,每年吃饭、穿衣、生病吃药,往少里说就得百十元,六七年就得六七百元。七岁供给上学,花费就更大,一年恐怕二百元还不够,十七八岁毕业,就得两千五左右。学校毕业后,穿的一洋气,就更能花钱,这几年至少花费一千元。帐怕细算,养个女儿到嫁人时顶少得搭贴五千元。再说,嫁人后就极少回家,转个娘家白吃白喝,还不是大人的苦处。我说的这些话,权当是吃烟喝酒放闲屁,多少也有点臭味。大家心里都清楚,不要说六百六的干礼,就是送上一千元,也便宜得很。他姨夫,你说对不?”
多九公刚要回应,却被唐之奇抢了先机:“你可真会算账,我这厢实可谓是有眼不识泰山。不过,你的账算得精,彩礼却要的有些少。试问?倘若尊从你的算法,掏上一千元的干礼,就得空亏四千元,也不是个小数目。拿时下最抢眼的万元户比较,只差半数,这个亏未免吃的太大。”
耐火砖欲要辩解,旁边的杜求人又接上话头:“真是账不算不明,鼓不敲不响,照他舅舅的算法,养下女儿就趁早扔掉,既省心,又省事省钱。生两个女子的人家,不用出去跑光阴,在家里干等二十年,就会成为万元户,可天底下有这等美事吗?那些没养女儿的人家,日子照样还不是过的紧紧巴巴,有的甚至还叫苦连天。请教他舅舅,此话又怎么说?”
耐火砖听了,张口结舌,说辞还没想好,魏思温接上说:“照你这样说法,养下儿子就是挣钱的机器,咱村的老柳树有六个儿子,应该是大富大贵的命。可谁不知全村就数他家困难,日子过得紧不说,老两口整日里衔眼掉泪,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借钱,提媳妇子咭,没粮吃了买粮咭······一大堆的穷理由。六个儿子一年两千四到哪去了?这笔钱的数目也不算小,该不会被贼给偷了去?难道说是他放着清福不会享,就爱装穷?可是,周围临近的几个村子的人都知道,老柳树是出了名的困难户,经常靠政府救济照顾过日子,这又是啥道理?”
耐火砖情知理亏,不敢则声,把求救的眼光投向马武。马武佯装不知,只在那里吞云吐雾,就听薛仲璋说:“咱们现在是摆闲,谁也别往心里去,我就拿现代和古人打个比方:古代的女人家缠小脚,被封建礼教束缚得死死的,什么‘笑不露齿’、‘足不出户’方才贤惠,基本上丧失了劳动能力,还不是要靠男的养活一辈子。可现在谁家的庄农活不要女人家做务?她们田里一把屋里一把,干得一点不比男的少。说她们是半边天,一点都不假。逐日辛苦劳作,还要大人倒贴五千元。两者一比较,古代的女人就不是倒贴五千元就能平账。可古代也有不要一文彩礼的,也有嫁妆高于聘礼的,就不知古人又是怎样的想法?”
耐火砖心知遇上硬手,就指望马武施以援手,怎奈马武假装听话入迷,只不理会他的暗示。细磨石也有点坐不住,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瞅瞅这个,瞧瞧那个,欲待发言,又张不开口,毫无一点办法。对方却是乘胜追击,不留一丝喘气的机会,主帅多九公立即出场:“哎,我说他舅舅呀!虽说你脑筋灵光,账算得比神算子还利索,但却没有算彻底。你说一个儿子到成人时能挣三千元,娶下媳妇子就稳赚两千,确是一笔非常划算的好买卖。只是你只算了眼前的小账,没有算以后的账。要知儿子成家后再养儿子,就再赚三千,经辈传辈下去的账又是怎样的个算法呢?哈哈哈······我的话虽说是开玩笑,但多少也有点道理。”
多九公一笑,惹得马武也大笑起来,众人皆随声附和,赔笑几声。笑声一停,马武瞅了一眼细磨石和耐火砖,见二人哭丧着脸,闷声不响,就笑着说:“乡里乡亲的,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生意不成了还仁义在嘛!难道说就不给我这个内媒留一点余地?虽说账不算不行,但账最怕细算,能大抹过去就行了。你们把他舅舅的话给评了个一文不值,还不是凭借人多势众,嘴尖舌利罢了。其实,他舅舅的话也有些道理,你们只抓住一鳞半爪就妄加菲薄,把人差点窘死。育红是我的侄女,自然做的三分主,现在就该轮到我说话了——”
“对、对,刚才忘了介绍,他五爸就是我请的内媒。他最熟知家中事体,送礼的事一切由他做主,我就权当是聋子的耳朵——摆设。”马武话没说完,就被情急的细磨石给打断。他见耐火砖已陷入绝境,根本不是多九公等的对手,败局已定,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到马武身上。心想就凭马武的威望,对方也得给足面子,便忙不迭插话声明一声。
“好!”马武刚叫一声好,就听“哞”的一声牛鸣,却见七煞星秦振国、小雷神王俊威风风火火地闯进门来,对马武说:“地没犁完,罡又折了,没办法,只好把‘魏虎’拉了回来,就拴在门口的大槐树下。见家里没有一个人害怕那个奸臣脱缰害人,过来给你说一声。大家有事先忙,我们这就走。”二人佯装要走,眼疾手快的薛仲璋张永早“唰唰”扔出两支“黄金叶”,两个即便接了,凑到炕头前点火,却被马武给留住:“哎,折了就折了,大不了再做一副,值得大惊小怪,惹亲戚笑话?你们暂且不要走,我还有几句话没说哩。你两刚好做个干证,完事了咱一块修罡去。”
常言说:“有礼不打上门客。”细磨石虽然万般不情愿,但出于礼貌,只好顺着马武的话问候几句,挽留一番,二人不好推脱,便极不情愿地坐到炕沿边。耐火砖心说不妙,真是冤家路窄,怎么遇上的都是克星?便把头勾到胸前,生怕有人多瞧他两眼。细磨石心里不痛快,但自己刚才把大权业已交付马武,不好反悔,正可谓是“泼水难收”,只能洗耳恭听。
“凑巧证人在场,这里我就再打个比方。‘魏虎’这家伙,是土地到户时买下的。牛价是四百二,拉回来害了一场感冒,我都没心思治疗了,要不是他们两个献殷勤,四下里请兽医,早就见了马王爷。你们猜花了我多少钱?说了恐怕大家别不相信,整整八十五个老元,还不算他们两个零零星星私下垫付的。因其不认账,我也没法还,也就拉球地倒。咱家二小子,一个精壮小伙,独自养不住,全家人还得帮忙割草垫圈当下手,才堪堪养得住。要是算笔账,光人工这三年半就得两千个,人工每个按二元算,就值四千元,吃的草料全部白搭,实在倒挂不少,比拉扯儿女还要赔得多。可是,能有啥法子?总不能不养,咱还要靠它的力气养活人呢!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多九公听了心中暗暗发笑,细磨石虽觉不妙,但做梦也想不到马武把胳膊肘偏向外人,只是支起耳朵静听下文。小雷神不失时机地抢着说:“把你算得啥账?咋能不算吃的草料钱?其实,你不算大家心里也清楚,一年吃上三百斤粮食,三年就得一千跨零。每斤按一角五计算,就得一百五十元。加上牛价、吃药的花销,岂不是到了五千元的畔了?”
马武的哼哈二将,并非浪得虚名。小雷神打了头阵,七煞星不甘落后,即便出马:“你俩都没算对。‘魏虎’还能耕二十年地,到那时不就三万五了。依着我,干脆把它杀了,让村人吃一顿全牛宴,你轻轻松松落个万元户,大家都解个馋,把你的大名再传诵一遭。但话又说回来,账不能那样算。若要那么算,咱务庄农的人便没了活路。试想,小麦减产的一年,人工、化肥、籽种等成本就得八角几,谁要不信就细细算去。市场上一斤最贵才二角钱,咱们倒不如扔下庄农不管,出门挣钱买着吃算了。”
哼哈二将,一唱一和。多九公心里清如明镜,已知大功告成;细磨石有所醒悟,但为时已晚。马武发话道:“今天,我把丑话说在头里,既然他爸爸把此事托付给我,我就要尽力而为,虽然做不了十分完美,也不能叫乡里乡亲看笑话。刚才耐火砖的话,就当我拿‘魏虎’做比方的玩笑话,权当没说。再议下去,没完没了,显得给亲戚不给面子,有些生分,就此打住。依着我,就不能叫人家说咱把育红当马着买了,值上一千几;更不能说当牛着买了,值上四五百。总之,这些话太难听了。再说,人能生万物,钱是人造的,有人就有钱。既然由我做主,就要敢作敢当,容不得别人说长道短。现在我宣布:咱的育红今天是新人新事新办,不要一分钱的彩礼!成为古公岭第一个破旧俗、立新风的好青年,这个崇高的荣誉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马武话一落音,炕上除那对难兄难弟,皆交口称赞,连声叫好。多九公示意魏思温:“快,给他爸爸把酒满上。”赵应猛省过神,一把抓起酒瓶,连洒带溅满斟一杯,双手递给马武。马武更不推让,仰头一饮而尽,咂咂嘴说:“既然他爸爸不吭声,就表明愿意。其实我这里以老哥的身份说话,摆明就是霸王硬上弓,你愿意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总之一句话,直到你愿意为止。今天的花销,你出得起也好,出不起也好,再不许亲戚掏一文钱。要不,就算在我头上,我马武别的本事没有,这点能力还是有的。还有,育红今年都二十四了,完全符合婚姻法标准,随时都可以结婚。至于接下来的会亲俗套,我看实在没有必要,乡里乡亲的,谁不认识谁?会个啥?一总儿都给废了。咱家族里有谁不满意,就叫他找我。”说完又扫了一眼细磨石和耐火砖,对多九公说:“亲家,不要见怪。我是个粗人,你最清楚。谁要是想要你的一分钱,就着他向我要,到时候再把‘魏虎’的账好好算算。”又转头对小雷神二人说:“走,咱仨人修罡去。”也不再理会细磨石,便随着哼哈二将扬长而去。
马武一走,耐火砖就像屁股上扎上锥子,再也坐不住,暗骂自己几声,跟谁也没打招呼,悄悄地溜走。细磨石却似被“小角楼”给灌醉了,眯缝着一双无神的小眼睛,背靠着窗台,无可奈何地长吁短叹。多九公说了些什么,怎么离开的,他不知道;亲戚是谁送走的,他也不知道;众人是怎样散去的,他亦不知道。他只清楚一点,就是在空空如也的大炕上,只有他一个人。陪伴他的便是方才吃剩的酒碟,喝剩的茶水,以及几个空酒瓶和空烟盒。要说让他不失望的东西,就是桌上喝了一半及柜上没有打开的几瓶“小角楼”,静静地立着;抽剩的“黄金叶”,不知被谁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桌上,大概有十几包。看到这些,更加气恼,本想把烟酒统统扔到门外,大骂一通:“谁稀罕这些破玩意?拿回去,统统给我拿回去!谁没有吃过烟?谁没有喝过酒?糟蹋人呢!”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实际上他也不敢这样做。
院子里吵吵嚷嚷的人群,仿佛忽略了他这个一家之主,更无人知道唯一的掌柜的正在生闷气,而是抒发各自表达快乐的特殊语言:“嘎嘎嘎”、“咯咯咯”、“哈哈哈”、“嘿嘿嘿”、“嘻嘻嘻”······这等欢乐的气氛对于他实是不堪入耳,分明是众人都在嘲弄他、讽刺他、议论他,处处和他作对。他想像狮子一样出去发一阵威,把众人给镇住,然后捡几个软柿子狠揍一顿,直到他怒气出尽为止。但他也没有那样做,实际上也不敢那样做。因为他心里明白,自己是个孤独者,独立无援,就连自己的老婆、儿女们都不理解自己,同情他的苦心、宽慰他的处境、怜悯他的失败,更不要说外人了。对于这一点,他始终弄不明白,怎么人家的心都是那么的齐?“唉!三人向你好,三人向我好。”这向我好的三人到那去了?怎么人人都向着多九公呢!此时的他真是惘然若失,百思不得其解。然而,最终他还是弄明白了,不但找出了正确答案,还大力支持。当然,此皆后话,留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