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看天下之兴状，观百姓衣食冷暖；看天下之亡状，观市井村落物态。国家不幸然后有豪杰起，江湖不幸然后有道义存。夫所起与所存源于所败与所失，新斥旧，旧排新，互斗互争，孰是孰非，纷纷然不知其所以终，然所能终者，一为百姓苦也，二为士之穷也，三为国之伤也。夫江湖虽小道，亦可管窥兴废之一斑，风俗流变之一角，所以观国家存亡兴废，亦可察江湖侠义行迹。
李太白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这扬州乃淮东第一富丽繁华场所，链接吴头楚尾，云江一片，真的是富甲天下，流通无穷。推其所由，一者地利使然，隋以后运河通行，南北门户，水陆通衢，汇聚天下财富，唐以来便有“扬一益二”之说。二者水土富足，旷野平原，风暖日秀，百姓殷勤，人杰地灵。生时“人生只爱扬州住，夹岸垂杨春气薰”（黄慎《维扬竹枝词》），死时“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张祜《纵游淮南》），生死不忘之地，天下有几？三者商贸昌盛，富商大贾云集于此，产业丛生，各色各流，水歌舞女，窈窕独步，三分天下二分扬州。《宋书》卷五四《孔季恭等传论》:“荆城夸南楚之富，扬部有全吴之沃。”
从来大富之州，物多咸集，人多是非。话说上巳之日，天气转暖，春意融融，杨柳萌绿。扬州城里城外，郊野林边，豪庭闺院，艳艳丽人三五成群，车水游龙，迤逦而行。长江畔，运河边，春游祭祀祈福，红的红，绿的绿，一片洋洋。红的是轿，绿的是车，行的是人，袅袅娜娜，呼朋引友，更吸引一群游手闲人追风引蝶。恰如杜工部《丽人行》诗作：“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临近辰巳时分，长江岸边已是纷丽如花，渔舟穿梭，侬歌答对，一片春乐祥和景象。只见江水荡漾间，一支渔舟如箭一般划向江岸，那渔船离岸尚有半丈水域。一大汉急挪起一大鱼篓甩在背上，一个跃步纵跨至岸，那岸上一个中年妇女急让不迭，被那汉子刮了一跤。那妇人坐在地上未及爬起，开口骂道：“该死的张鱼伢，撞尸去啊，摔了老娘，就这样去了？要是老娘有个三长两短……”。那张鱼伢回首笑着道：“李嫂，对不住，家中有事，歉过，歉过。船里尚有些杂鱼，送你老做汤吃……”脚不停步飞奔而去，那李嫂笑嘻嘻爬起来，扑扑尘土，口是心非骂道：“几条小鱼就想蒙混老娘……”
这张鱼伢边回首搭话边大步飞奔，未见前路，待转面已迎头撞向来人，急忙止步弓腰反退，苦于奔走过快，背上鱼篓又重，全身扑向那人。那人袖袍一抚，张鱼伢顿觉一道大力将全身托住，身子往后反激，待身子站直，那道力亦戛然无存，两条十五六斤的金色鲤鱼从鱼篓里斜飞丈许之外。
张鱼伢退后两步，抬头一看，身前立着三个汉子，中间汉子七尺五身材，三十五六岁样貌，精壮圆润，英气勃发，目光炯炯。这张鱼伢八尺有余，满脸髭须，壮若水牛，少时也学过拳脚，一套太祖长拳耍的如龙如虎，后在扬州大明寺做了几年和尚，学了一路伏虎掌，因性格暴躁，又不服管束，惹了方丈，被打撵出寺，便做起鱼贩生意。靠一双拳脚，结识几个恶霸，统领江边一带渔夫，常与长江对岸润州、金陵渔夫争水面，打得寻常渔夫望而退舍，成了扬子江一霸。今日，急于送鱼，反被人撞了，他是做恶霸久了的，无事还要生出一段是非来，哪里还容人家辩个不字。两眼圆睁，待要发怒，见对方未显身手，一股真气鼓荡，缓冲了前冲后摔之势。鱼伢武功虽不是很高，但也察觉出对方内功臻于化境，运用自如，否则内功反击，轻者伤其四肢，重者伤其五脏六腑，实是捡得半条性命。又被这汉子眼光一扫，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这张鱼伢亦是耿直之人，晓得分寸，忙躬身下拜，说道：“感谢师父容情。”那汉子伸手一拖，将张鱼伢两百来斤的身体轻轻托起，面带笑容道：“受惊了。”张鱼伢也不敢用力试探，急忙站起，再抬头，见左首一个汉子，秀才打扮，穿一身酱色儒袍，头上一顶四楞帽，白净面皮，疏疏落落一丛胡须，背上一个斜搭，恒定自若地站在一旁，也是面带笑容。右首那大汉，黑色短打衣服，皮肤暗黑，短须横张，额大脸圆，虎目头一般，怒气上冲，便要发作。中间汉子未回头，似见了那汉子的怒色一般，右手一抬以示作罢，那汉子哼了一声。
张鱼伢心忖道：“这汉子武功强我十倍百倍，我平日常说要结交些好汉，哪里有个确数？现钟不打反去炼铜，既有如此巧合之事之人，何不结交结交？”拱手为礼道：“得罪了，三位师父，小的陪个理做个小东道，三位师父如不嫌弃，请到前面阅江楼一坐，待小的将两尾鱼送过，再来致歉。”中间汉子道：“兄台请便，在下便也要去坐坐，久闻：长江茫茫、天下维扬，四海细翥、阅江楼上。正要去品尝品尝这阅江楼的小菜。”张鱼伢也不拖沓，拱拱手，从旁而过，提起两尾鲤鱼放入鱼篓飞奔而去。
三人踱入阅江楼，迎面走出个小二哥，满脸堆着笑，折折手道：“三位客官，对不住，今日小店客满，还请改日过来捧场。”那虎目头般大汉侧目一瞧，道：“你这鸟厮，那中间明明放一张空桌椅，不容我们坐，却是何说？大爷又不短你银子？这般势道，看我穿的不齐整么？”店小二正要分说，里面挤出一个小老儿。
店小二眄着眼，道：“掌柜的来了，你们跟掌柜的说吧。”缩身在掌柜的身后，那掌柜的含笑道：“几位爷不知，那是县太爷定下的，说有要事请客会商，小人是做生意的，哪里舍得空着桌椅不让客人坐，只是事有轻重缓急，县太爷的吩咐，小人也不敢怠慢，不怕官，只怕管，还请各位爷谢罪。”中间汉子道：“韩兄弟，不得粗鲁……，”这姓韩的转首向秀才道：“嵇先生，这怎么好？”姓嵇的道：“教……，燕大哥，我们再走走，寻别的家吧。”姓燕的道：“既闻名而来，若去他家，便失了趣味。掌柜的，你再通融一下，地方小点不打紧，容我们三人坐下即好。”说话极是客气。掌柜的还未开言，小二哥挠头道：“各位爷若是不嫌弃，二楼的隔角有个空处，也能将就一下，只是委屈了各位。小人一时开不了口，怕得罪众位，既然大爷这么说，我带你们去看看。”回头用手一指，原来是走廊的拐角。姓燕的笑道：“如此最好，左可望江，右可观街，把酒临风，岂不快哉。”姓韩的向小二哥笑道：“你这鸟货，却不早说，便是如常，早吃我一顿拳脚。”小二哥伸伸舌头道：“也是个性急的。”
楼上厢房莺歌燕语，丝竹夹杂醢闹声。三人穿过空堂，环绕走廊，刚入座，只听楼下一汉子叫道：“小二哥，适才三个大哥坐在何处？”小二哥跑出来道：“鱼伢大哥，我这里几十号客人，哪里找你的三个大哥，又不道出名姓来？”张鱼伢一愣，一时不知何说，尴尬骂道：“你这厮也来油滑。”
那姓韩的听到鱼伢声音，伸出头来道：“这位兄台，找我们么？”张鱼伢笑道：“阿也，亏得你们出来认面，否则小的又不知去何处寻？”直步上楼，边向小二哥道：“你这鸟货今日记着一顿打，快送一桌菜来，再打十斤上好的竹叶青。”小二哥晓得张鱼伢是扬子江恶霸，也不敢回嘴，咕哝道：“这个也要打，那个也要打，我快成了受气包了。”
鱼伢上楼来也不谦让，提一条凳子下首坐了，拱拱手道：“三位师父恕罪，今日有幸识得三位，小人先通个姓名。小人姓张，名舟，因在这江边打鱼做生计，被众人叫了诨名张鱼伢，不知道三位师父如何尊称？”姓嵇的笑笑，心想：“这张鱼伢也是个浑人，哪有直向人讨姓名的？不过可晓得此人是憨直之人。”向对面打横坐的汉子道：“这位是韩二，我姓嵇，名声，这位姓鸿，名落，我们做生意路经贵地，久闻扬州名胜，正要闲耍一番，不期遇着张大哥，还请指点一二。”韩二喜笑颜开，却又乱言道：“这扬州有甚么好的，看这些袅袅娜娜、弱不禁风的鸟样就来气，再看看那些肥头阔脸的，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真想打一顿。”嵇声咄了一声，道：“喝你的酒吧。”韩二张嘴只打哈哈。那鸿落也不答话，自斟自饮起来。
张鱼伢正要答话，身后一个厢房内喧哗大起，只听一个女子鄙夷叫道：“哎呀，你个脏乞丐，怎么钻到这里来了呀，可不要弄脏本姑娘的衣服。侯七爷呀，你的朋友可真多呀，这种贵客都请来了。下次你要给我做一身新的衣服。”娇声娇气的，怒骂之中，又来嘲讽侯七爷。一个男的怒道：“奶奶的，你是甚么东西，侯七爷请客的地方也是你等来的？”另一个汉子淫笑道：“看来翠花的容貌愈来愈标致了，乞丐都来凑热闹，过来让大爷香一个，今晚大爷可要好好看看啦，看看最近有没有长大点，哈哈，哈哈。”
那女的撒娇赌气骂道：“放你娘的屁，没点正行，东院那个小蹄子哪里好？这段时间连个鬼影儿都见不到，今日断不许你再碰老娘。”前一个男的大叫道：“你这乞丐怎么还不滚？”只听乒乓几声，一个人影破窗摔了出去，哗啦的一声跌落楼下。旁边百姓见楼上这个势头，急忙躲了开去。人群中挤出两个乞丐，怒目向上看了一眼，楼上一人伸着头，喝骂道：“看甚么看，臭东西，下次再来，打死你们几个瞎眼东西，这地方也是你们来的？”顺手摔下碗碟和酒壶，那两个乞丐便要上去打，摔下来的乞丐道：“算了，改日再算账。”两个乞丐扶起那乞丐，那乞丐左腿破裤上鲜血淋漓，站不起来，显是已骨折，两人将他架到墙边。
这厢喧闹尚未结束，街头那厢又乱起来。只见两匹骏马飞驰而来，一马全身雪白，一马全身乌黑，极是神骏。白马上一人高高瘦瘦，脖子像被人拉长一般，有点曲背，额大脸瘦，颧骨略耸，嘴巴如狐，加上两缕胡须，甚是难看。黑马上一人矮矮胖胖，像烧断了的木柴，一团黑，像个木墩疙瘩，也是丑陋，不知从哪里钻出的。
这二人吆喝道：“快让开，让开，巡抚大人到。”一副作威作福、神采飞扬之态，早见墙角乞丐，感觉这乞丐站在那儿极是不雅，若巡抚大人看到，定要呵斥一番了。指向墙边的三个乞丐道：“你这群鸟乞丐，贼囚徒，在这墙角鬼鬼祟祟的干么，莫不是想咬老爷的鸟？”说着两人哈哈大笑，那马鞭一挥，两丈来长的鞭绳直飞乞丐，一个面墙的乞丐也不回头，听声辨器，左手一根木棍向后一触，绞上马鞭，用力一拖，想将那黑汉子拖下马来。那黑鬼身子一晃，急运内力，那乞丐也是退了一步，内力到处，那木棍嘣的一声折了两断。
原来二人均是想戏耍对方一番，一个以为是寻常乞丐，一个以为是寻常军健，待交手，陡觉对方内功不弱，急运内力，这乞丐终是输了一招。马鞭本是黑汉子的兵器，用的是银丝渔网等柔韧之物编造，不输刀剑，占了便宜。那乞丐后起反之，虽用寻常棍棒，暗运内力在先，也占了便宜，棍棒断折，显是内力不济。那高瘦汉子身子一闪，如鬼魅一般闪至三个乞丐身前，抬手间点了三人穴道。三个乞丐未想此人竟然偷袭，待发觉已着了道儿，破口骂道：“你奶奶的……”。那高瘦汉子未容他们骂声，抬脚嘭嘭嘭将三人踢到一丈外的墙角。
那胖黑汉子笑道：“师兄，这手帅得很啊。”说后哈哈大笑，那高瘦汉子嗯一声，也是得意，也不再说甚么。四围之人见此情景，急急闪闪而散，担心惹上甚么莫须有之事。
韩二看了怒道：“这两个恶霸，待俺过去教训一下，再来喝酒。”嵇声急伸手抓住韩二道：“不得生事。”韩二哼了一声，闷坐下来，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牙骨铮铮。嵇声问张鱼伢道：“兄台是此间人，不知这两人是何来历，看其武功颇是怪异。”张鱼伢讪讪笑道：“惭愧得紧，这二人来历颇为古怪，江湖上有两个说法，我也是听闻而已。”嵇声道：“愿闻其详。”
张鱼伢喝碗酒道：“此间传闻颇多，也不晓得是真是假。只听说这二人自号白黑二讨使，自称前生是阎罗王的勾魂二鬼，现到了阳间要做赵家官儿的二讨使。白的好色，黑的好赌，名字倒不晓得。一种说法是这两人是五行山涂路门弟子。俗话说：赌徒抢人钱财，色徒坏人妻女。这两人不知干了多少昧良心的勾当。只是他们武功了得，又依仗官势，一般人也拿他们没办法，只是口嘴上恨的多。听说未入官府之前，干了件无德的事，把山西林左使一家灭了门，让天下豪杰恨之入骨。白道英雄自是想诛之而后快，黑道人士也是不容他们，左右不是，进退不得，后不知找了何门路，做了朝廷的鹰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