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差三刻钟才到辰时,日头还没有冒出头。雪花飘到半夜便已经停了,此时天虽未亮,但地上白茫茫一片,倒是显得分外亮堂。
慕家大院里,屋内红烛闪烁,屋里屋外人影攒动。丫鬟们或端着洗漱用具,或端着碟碗茶盅进进出出,仆从们拿着簸箕扫帚将地上厚厚的积雪清出一条条小路。一位看上去已过不惑之年的男子在院中迈着大步不停地察看着。
“王管家,院子已经清扫好了,现在要把马车牵过去吗?”片刻,一名仆从将手上的扫帚递给旁边一人,跑着奔到这中年男子身边,弯身问道。显然,这中年男子是院里的管家。
“快快,你现在就去。老爷夫人马上就出来了。”王管家命令道,伸手指着那个手中两把扫帚的仆人,“你,去拿几个暖炉到马车上,顺便让丫鬟们多备些棉被和食物。”
“是,王管家。”那仆人一手拖着一把扫帚,小跑着就往屋里跑。
那王管家一看,气得恨不得鼻子都能喷出烟来,两眼一瞪,双手叉腰,大喝道:“你想把我气死是不是,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还不把那扫帚给小东,你是不是不想在府里干了!”
那青年听了这话,后背明显一颤,转身奔着右前方的小伙子跑去,将手中的两把扫帚递过去。抬手挠了挠头,这才又低头跑了。
屋内大厅,几个人围着饭桌。桌子上摆着简单的几样食物,看来是正准备备用餐。主位上坐着的是位青年男子,显然是这儿的当家人。另有三位穿着打扮颇为朴素年轻女子在下首端正地坐着,还有三个小孩分别坐她们身边,一男两女,看上去也就四五岁的摸样。
“昨晚吃饭的时候我已说过,今天一早咱们就离开这里。眼看天就亮了,你们且快些吃,吃完收拾妥当了,早些赶路。”说话的正是桌上的那位男子。
“是,老爷(爹爹)。”那几人异口同声,在那男子动筷之后方开始就餐。
几人都未曾再说话,就连那三个孩子都格外安静,只是低头默默扒饭。
饭毕,几人都退了出去,各自回了自己的院落。
等几人再聚到一起时,已经是辰时。
王管家见自家老爷出来,忙迎了上去:“老爷,您瞧,马车都准备妥当了。”
男子瞧了瞧,点头:“恩,那些丫鬟仆人都安排妥了?”
“放心吧,老爷。只留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其他人每人分了些银子送出去了,卖身契也都还给他们了。”
“这就好。时候也不早了,准备出发吧。”
“是,老爷。”王管家躬身扶男子上了马车,几名丫鬟也服侍各夫人少爷小姐们各自上了马车。
几名健硕的男子骑着马在最前面,几辆马车在后面跟着。
“驾!”同时伴着一声马鞭声,队伍出发了。
为首的马车里坐着三个人。老爷,夫人,还有小少爷。
马车颠簸,没走多远,小孩子便睡着了。女子轻轻地将孩子放到坐榻上,接着将榻上的锦被盖在他身上,右手隔着锦被,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身上轻拍,低声问道:“径离,咱们这次要多久才能回来?”
这话,显然是在问同车的男子。
“不好说。五年?十年?或者更久。”男子长吐了一口气,许久,缓缓说道。
“究竟要怎样那人才肯善罢甘休!”轻咬贝齿,女子脸上怒容浅现。
“谁知道?他巴不得咱们直接消失了才好!”男子坐在马车里,头微微后仰靠在马车上,自嘲道,“果真应了我这名字,径离径离,当真是分离的命。”
女子倾身上前,抬手将食指压在他一开一合的嘴巴上,娇声道:“嘘,不许你这么说。”
男子轻笑了一声,却并未再说话,伸手将对方的柔夷握进掌中。
“径离,我相信你。我知道,只要你想,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你如今如此妥协,无非是不想受人胁迫,与他同流合污。这样也好,总有一天,我们所失去的一切会让他加倍偿还。”女子说话间带着些许的狠厉,但丝毫不影响其娇好的面容。
“嗯,嫣儿总是最了解我的。”男子低语,将握着柔夷的手紧了紧。
他,慕径离,西泽国的经商奇才,或者,加上“曾经”二字更为恰当些。曾经的八年艰苦奋斗,曾经遍布西泽国的衣行粮铺,曾经令西泽国国库都望尘莫及的天价财富,到如今全都不复存在。各大商铺被低价收购,黄金白银如数充入国库,就连挡风遮雨、安身立命的府宅也要收了去,当真是够狠、够绝!
还好,他还有嫣儿他们。
孟嫣然,江湖的第一美女,孟家的掌上明珠,慕径离明媒正娶的妻子。即便当时他因爹娘的压力已经有了两房妾室,依旧无怨无悔地嫁给了他。嫁过来五年,陪他一起奋斗了五年,各中委屈自不用说,单那份执着与情义,已足以令他感动与欣喜。如今,轩儿也很快就四岁了。
慕径离将目光落在熟睡的男孩脸上,一脸的满足。
“吁~”马车叫停的声音突然响起。事出突然,孟嫣然身子前倾得厉害,好在有武功在身,一只手又被慕径离握着,这才避免了一头撞到马车前沿上。虽然不至于受伤,但总会痛上一痛的。
慕径离有些薄怒,待马车停稳后,掀开帘子沉声问道:“慕风,怎么回事?”
一身材魁梧的男子骑着马停到马车旁,下马,一条腿屈膝跪地,道:“老爷,前面有位妇人倒在了路中间,挡了去路,慕雨已经上前去察看了。”
说话间,另一名男子已经跑了过来,屈膝跪地道:“老爷,那妇人浑身冰凉,想必已经去了有些时辰了。不过……”
“不过什么?继续说。”
慕雨顿了顿,继续道:“老爷,那妇人手里抱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那婴儿虽然身子有些冰,但呼吸倒还顺畅。”
慕径离眉头轻蹙:“那妇人如何会倒在路中间?”
“慕雨查探了一下,那妇人身上并没有伤痕或中毒的迹象。而且……”慕雨想了想,又补充道,“那妇人衣着破旧,双眼凹陷,颧骨突出,看上去极瘦。慕雨认为那妇人应是饿晕过去,冻死了。”
说话间,坐在后面马车的两位妾室跟丫鬟此时也下了马车,走了过来。听了慕雨的话,几人面上都有些害怕,走在前面的二人脸上伴着些许同情。
“老爷,那妇人跟婴儿当真可怜,不如将那婴儿抱养了吧,也算做了件善事。”说话的二夫人秦思柔。
“是呀,老爷,总不能眼睁睁看那婴儿冻死在雪地里吧。”站在一旁的三夫人柳如诗一双眼睛盯着慕径离,柔声说道。
慕径离有些迟疑,万一是有人故意设计,岂不是着了别人的道。回头去看身边的嫣儿,似是在询问她的意思。
孟嫣然眉头却是很舒展。她抬手帮他抚了抚紧缩的眉头,缓声说道:“不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既然让咱们碰到了,也算咱们跟那孩子有缘。我看,就依两位妹妹的意思吧。”
慕径离略一思索,冲着慕雨问道:“那婴儿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回老爷,是女孩儿。”慕雨恭声道。
慕径离点点头,对慕雨示意了一下。慕雨得了命令,起身将那孩子抱来递到慕径离手里。
慕径离接过婴儿,见婴儿正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她,颇为诧异。刚出生的婴儿,如此情况下,竟然不哭也不闹。
几位女子也凑过来看,见那婴儿可爱,秦思柔伸出手指去碰她的小脸,逗弄着。那婴儿微转着脑袋去看她,依旧只睁着大眼睛,不哭不闹。
“老爷,这女孩儿真乖,当初菡儿出生的时候可没有她这般乖顺。”秦思柔轻笑道。
“是呢,蓉儿跟她更是没法比。”柳如诗也伸手去逗弄了她几下。那婴儿撇撇嘴,之后啃起了自己的小拳头。
“老爷,你看,这孩子刚刚还撇嘴了。”秦思柔有些惊讶,又转向柳如诗玩笑道:“妹妹,看来这女娃对你有意见呢。”
柳如诗也撇嘴:“这半大点儿的婴儿哪里懂这些,依妹妹看,她八成是饿了。”
“饿了肯定要哭的,你看她,哪有半点要哭的样子呀。”秦思柔盯着婴儿,低声否决道。
“呵呵,妹妹说得都在理。依我看,还是先将孩子抱上车吧,雪地里太凉,免得冻坏了。”孟嫣然见二人聊得开心,而慕径离的眉宇间却有些不耐,忙出声打断了她们。
慕径离面色稍缓,将婴儿递给孟嫣然,缓声道:“这孩子就记在你名下吧。”
“嗯。”孟嫣然点点头。
秦思柔与柳如诗身子猛然一僵,却很快反应过来,异口同声道:“恭喜姐姐了。”
孟嫣然又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一阵风吹过,孟嫣然青丝微漾,忙空出一只手将发丝拢到耳后。就在此时,刚刚还不哭不闹的婴儿,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两只胖嘟嘟的小手在空中胡乱抓着。
孟嫣然有些欣喜,却也怕把她冻着了,忙将她的小手握起来掖进襁褓里,抬头道:“老爷,天冷风大,咱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慕风!”听得这话,慕径离便下令继续启程。
秦思柔与柳如诗微笑着坐回了马车,只是那闪烁的眼神却泄露了二人内心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