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老爷书房。
今日书房显得清爽干净了许多。又是一年寒冬将尽,预示着春天即来。每年这个时候,汤老爷就会将这一年来画的梅花图,整理归纳,放到一间专门收纳他画的画室中,他会拣出几幅他满意的几幅画,挂在这空间宽敞的书房中。
那个他时常伏案作画的书案上,今天也异常的整齐。只有一支沉沉的红木毛笔,静静的搭在笔砚上,除此,几无它物。
那张红木黑漆的书案,擦拭的光滑锃亮,有阳光透过窗子,打在书案上,泛着光,也泛出旁边坐着的汤老爷脸的轮廓来。
当初那个多情公子,展眼两鬓已飞了霜。
四爷汤子冬走进书房时,看到大管家房仲和二哥、三哥都在,他喊了一声爹,汤老爷抬眼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也坐下来。
“这冬天一过,开春就要准备烧制鸳鸯转香壶的事,今年宫里要求多呈送5把,想是你们都知道了,”汤老爷开口道。
一行三人点点头。
“这一晃烧制出鸳鸯转香壶,18年光景过去了,这18年汤家平安无事,家兴人旺,是祖上的荫护,也是我们修来的福分,天增寿岁月不饶人,如今我年纪越来越大,想要烧制出18年前那种水平的鸳鸯转香壶,常常是力不从心,外行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我自己知道,这把壶,可是一年大不如一年了。”
汤老爷抿了一口茶。
“爹,您身体好着呢,这鸳鸯转香壶可是咱汤家一家老小的衣食之门,生活父母,”老三汤子秋意识到自己说话一览无余,忙又说道:“咳,我是说我们汤家老小,子孙后代全指着这把壶讨生活呢。”他挠挠头,怪自己不是文化人,讲起文化话来就力不从心。
“老三,你话说到了一半,”汤老爷说道:“当初我只是因为汤家时代制瓷,我也潜心钻研,谁曾想上天美意,让我们汤家意外获得这无价之宝,我当时是因为爱好,从来未曾想过靠这把壶来给子孙后代立根基讨生活。”
顿了顿,汤老爷又道:“说白了,我们汤家还是手艺人,手艺人得有手艺人的精气神,得将这门手艺做精做透,这样你才能指望上靠它来吃饭讨生活。”
“爹说的是,只要宫里需要这把壶,只要人们还记得鸳鸯转香壶,我们汤家就有立足之地,更何况退一万步讲,即便没有了鸳鸯转香壶,我们也有制瓷手艺,不做壶,可以做杯,做盘,只要我们这门手艺在,就饿不死人。”二爷汤子夏说道。
汤老爷点点头。
“手艺人就安心将手上的技艺做好,这才是安身立命的根基,这鸳鸯转香壶千道工序,也要从第一步走起,这一步的根基没打好,就走不到那把无价之宝的面前,做这把壶,瓷石很重要,瓷石的优劣影响泥坯,这一步要做好。”
见四爷汤子冬沉默不语,汤老爷望向他,说道:“子冬,你讲讲,今年的瓷石该从哪里采?”
汤子冬挺挺身板,说道:“这3年来的瓷石,都是从柳水县那边采集,但今年柳水大灾,瓷石稀缺,也影响瓷石质量,倒是泗春的瓷石有好几年没去采了,今年想打算到那边走一趟。”
汤老爷点点头。
“泗春的瓷石质地倒是不错,泥坯均匀柔软,易成形,我记得咱们家里谁是那边的人?”汤老爷转头问房仲。
房仲迟疑了一下,说到:“银杏娘俩,还有四奶奶。”
“哦,看我这记性,”汤老爷叹道。
他转头望向二爷汤子夏,说道:“等开春天暖和,你和老四到泗春走一趟,”又转向房仲讲:“老大喜静,不愿掺合这家里的事,可是他生在汤家,就摆脱不开这码事,况且我老了,子孙日渐年长,也该让他们跟着学学东西长长见识,从小不认真钻进去,哪里知道这其中的丘壑呢。回头你去和老大言一声,让那景獛开春跟着二叔和四叔走一趟。”
房仲点点头,道:“明白。”
汤老爷望向三爷汤子秋,“老三,今年开春,听说宫里专门负责鸳鸯转香壶的地方,来了一位苏大人,宫里又少不得多少打点一下,回头你陪着我去。也好先认识一下这位大人。”
“好嘞,”汤子秋答应的爽快。
汤家三房院。
三爷走进门去,见三奶奶又坐在梳妆镜前涂画,那张镜中的脸蛋,得之细粉胭脂的装扮,越发显得娇艳。
汤三爷对这一幕已经成日常,就不再把它当作风景。
他并没有认真去看那张娇艳的脸,只是说道:“成日来这样,谁认真看?”
这恶毒的话,直伤人心,三奶奶从椅子上回转身,也恶狠狠的对三爷讲:“你说谁认真看,在你眼里,就连那庸脂俗粉都成了上品,你又能看出什么眉目?我这样,只为自己心里美,只给自己看。”
她说着,转眼看到春晓还在那里擦擦抹抹,怒道:“没眼见的,那桌子你想擦出皮出来吗?”春晓知道她心里不痛快,这是在朝她卸火呢,于是停下来,飞快的走出屋去。
走过三爷身边时,三爷额外留意了她一眼,倒发现她那双盛水的眼里,不屑中带着笑意呢。
三奶奶又赌气似的,拿起脂粉朝已经化好的脸上猛扑,瞬间扑成了灰头白脸,看着镜中的自己,她自己反倒“扑哧”一声笑了。
听到笑声,三爷回头来看,瞧见那似鬼似人的脸,不由吓了一跳,怪道:“瞎折腾。”
他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又扑一声全吐到了地上。
“想凉死我呀。”
三奶奶在这边笑得越发紧了。
“哎,今年去采集瓷石,又没让我去,反倒让我陪着去见宫里那些宫头奴才,干赔不进的买卖,谁做着也没劲。”三爷抱怨道。
听到这里,三奶奶走到他身边,将手搭在他肩膀上。
“你是说今年又是老二和老四去采石?”三奶奶问,
汤子秋点点头。
“看来人心肉长,一娘三生,这亲爹亲娘也是有偏袒的心。”三奶奶说道:“不过你刚才说到干赔不进,我倒不这么认为,那采集瓷石每年都是有价有量的,或许因了天气或其他原因,瓷石价格有了来去,那也是微小的,何况老爷精打细算之人,给到采集瓷石的款项足额之外,想来也不会结余多少,你又何必为这点蝇头小利在乎了去。”三奶奶拍打了一下三爷的肩头。
“老爷让他俩去,想必也是看中二哥为人成熟稳重,做事思虑周全,老四做事认真踏实,心慈仁厚,他二人搭档,自是再好不过的,所以老爷才格外重视,将今年的这项任务又交付了他俩去。”三奶奶道。
三爷听了,说道:“我难道连这份苦差事都不配做?天寒路远,到那些地方采集瓷石,那点蝇头小利,这项苦差我倒未必真想去做,我只是恨爹看人有别,倒常常让我周旋那些宫头奴才,我整年跟他们接触有什么用?除了塞钱塞礼赚欢笑,我心累。”三爷仍旧抱怨。
“啪”,三奶奶这下是使劲拍他的肩头了,三爷冷不防哎哟了一声。吼道:“诈尸呀?冷不丁拍我作甚?”
三奶奶回到梳妆台前坐下,看着镜中那张被自己搞花的脸,从镜子中望着三爷,缓缓说道:“三爷,别说你今天打进这屋,就没有认真瞧我这张脸,我也知道,你不稀得认真瞧,可我说句实在话,你别想着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我看你这大老爷们的见识才是短呢。”
三爷不解的望向她,这下倒真的认真瞧了瞧那镜子中的脸。
“现在爹让你跟着他接触那宫里的人,这怎么是干赔不进的买卖呢?这可是一项大买卖,现在靠着爹,靠着汤家鸳鸯转香壶,你可以借助认识的这些宫里人,铺展开自己的路子呢。”
三奶奶望了一眼三爷,发现他听得仔细,就接着说道:“你可不要小瞧了这些身份低微的宫头奴才,常言说得好,鸡头尚不如凤尾呢,打狗还得看主人,说的就是这么回事,你想想,那些掌事的人,他们见识的是什么场面?他们整日里服侍的是谁?他们见识的可是我们寻常百姓一辈子都走不进去的深宫皇殿,他们整日里服侍的不是皇上,就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皇上也和他最亲密的后宫,他们经常见到的是达官显贵,你看他们低贱,他们就是那皇宫里的一条狗,你看他们高高在上,他们也能成为你的贵人。”三奶奶看了一眼三爷,说道:“你得从心里面不排斥这事。”
三爷这下倒真的伏下身去认真瞧那张脸了,他瞧见三奶奶那苍白被厚厚脂粉覆盖的脸下,带着笑意。
“果然长见识了,”三爷调侃道,
“你以为我整日里只知吃醋斗嘴呀,哼,那是你瞧我瞧低了,这才用了我几分功力?我让你见识的事情还在后头呢,”三奶奶不屑,
“你说的在理,其实鸳鸯转香壶那么辛苦制成,这些前庭后序都是铺垫,秘方全在爹那最后一道,没有他最后一道工序,谁也别想见到鸳鸯转香壶,这最后一道前的千辛万苦,我打心眼里也看不上,也不想去吃那份苦。”
停了一会,他又说道:“要是爹把那最后一道的工序教给我,就好了,让他们去忙活这前头的事。”
“你想的倒美。”
“那秘方老爷不到最后关头不会教给别人的,至于教给谁,只有天知道,老爷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