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远远走来,孩子灿然一笑,张开怀抱。一眼望去,孩子张开的怀抱里,肚兜胸口处,隐隐象掖着什么东西。鼓鼓着。
走近了看,发现那是一只褪了色的嵌有金边的丝织香囊。一只宛若在飞的美丽的蝴蝶扣,将香囊扣合一处。不曾留下一丝缝隙。
“在这里,毛毛在这里,”施耐德看着阮静玉远远地,一路颤抖着跟了过来,忍不住发笑着喊道。
看孩子无恙,阮静玉一路狂奔着过来。“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站定了边大口喘着粗气,边拍着山丘一样饱满的胸脯。不由分说一把把孩子搂入怀里。
“这是什么东西啊?”孩子怀里的东西咯着她的胸了。
“让我看看。”阮静玉腾不开手,施耐德把那褪了色的香囊接了过去。
“哪里来得?”施耐德一边解着香囊上的蝴蝶扣,一边哈着腰伸着脑袋问孩子。
寻思着孩子定是那两个白俄抱过来的。这身上的东西也定是白俄放在孩子身上的。
二人虽感蹊跷,亦不觉得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地方。
一个兴致勃勃地打开香囊,一个头伸着,兴趣盎然地盯着,香囊里头到底会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出现。
整个香囊经过无数个风吹日晒,干巴巴地。就象经历无数个年头。蝴蝶扣几乎与囊身干巴在一起了,扣了半天施耐德才将香囊蝴蝶扣打开。
香囊里头是一只泛了黄的荷叶包包。包包打开,里面是一层同样泛了黄晕的油纸。
油纸再打开。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气突然间以不及防的速度扑鼻而来。
那香气,施耐德至死都会记得。那是辉姬最为中意的味道。也是他们合浴的那天,他从一个女人身上闻到的最为销魂的味道。此后缱绻销魂时一直萦绕于鼻翼之间的味道。他也只是在辉姬的身上闻到过此番味道---那是熏衣草融合了辉姬自身香气于一体的味道。是任何人都无法复制的一种独特味道。
所谓闻香识女人。所述大致如斯。
这似曾相识的味道,一经出现,施耐德就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似地,面色一凝,神情变得异常地丰富起来。
“怎么啦?”阮静玉注意到他脸上的风云变幻,亦喜亦忧亦张亦弛。亦不由得紧张起来。问道。
“没什么,”他安慰她道。说是安慰于她,不若说是自我安慰。“只是有些奇怪而已。”他跟着解释说。
“哦!”阮静玉似懂非懂地应着。往上抱了抱孩子,同时伸出一只手去帮孩子擦嘴。
怀里的孩子则将手里的桃子往地上一扔,躲闪着并不希望阮静玉帮她擦嘴。却将两只圆滚滚的小手朝施耐德手中的香囊探将过去,嘴里衣衣呀呀着,叨叨着不知所云。
施耐德随手把空空的香囊塞到她手里。敷衍着。孩子知是搪塞于他似地,接过去随手就是一扔,再次朝他探伸过来,要他手里的包包子。
施耐德躲闪的同时,就发现打开的油纸里居然还包有一层油纸。
把这层油纸再打开的过程中,空气中的那种熟悉的香味更加地浓郁了。最后呈现在眼前的是对折叠在一起的信封。抻开来,信封的收信人位置并收信人的地址,只是中间写着收信人的名字,与所寄人的姓名。
而施耐德挡眼看到收信人与写信人的名字时,因为吃惊到了一定程度,无以复加的地步,瞳孔瞬间放大。仿佛已死。好一阵子眼珠子才恢复成可以活动的状态。
因为信封上所写的收信人赫然写得是他现在所代表的那个人的名字-----“朝香宫世子殿下亲啟”。
而右下角,寄信人位置,则洋洋洒洒地写着半年之前,已经在皖南破腹自杀的侍妾,坂本香珠的大名---------“坂本香珠封缄于昭和二十二年春月。”
春月二字一直写到封口。可以清晰地看出,并无拆封过的痕迹。
施耐德脸色变得潮红,继而变得苍白。冷汗淋灕。
明知道从孩子那里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是鬼死神差地让他耐着性子问起来,“哪里来得?”施耐德晃动着手里的信,又抓起地上的香囊冲孩子晃着,以引起她的注意,“毛毛,哪里来得?”
“喔~~~!喔~~~!”孩子嘴里啸叫着。显得分外的快活。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孩子就象能够听懂所说得话那样,昂头向着头顶上方的桃树望去。
神经紧张的施耐德与阮静玉也几乎在同一时间,顺着孩子的视线与嘴巴噘起的方向望去。就看见枝繁叶茂,硕果累累的桃树枝桠当中,一根二粗的树杆上吊有一枝竹签在微微摇晃着。
竹签上有字。尽管模糊。却依稀可以辨别得出字的真实轮廓。“下下签血光之灾”。
看到竹签上所写的那一行字,施耐德忍不住把眼一闭。
是啊,不论信与不信。是人看到那几个字,心里都不会好受。
吊着竹制卦签的麻绳旁边,新鲜痕迹,以及香囊上的吊绳以及香囊本身上浸染的苔藓颜色,似乎向他们声明,香囊原本与卦签是吊在一起得。刚刚摘下。
施耐德头皮再次发麻。
以他一米七十几的身高,将那香囊由树枝上摘下来是不费事的。而阮静玉一米六左右的身高,踮着脚也许只能勉强够到。那么一个还不会走,只会爬的小孩子,是如何将香囊弄到手的呢?
当然还包括,她刚刚在吃的桃子?
除非白俄们的帮忙。
施耐德脑子一闪念的功夫,想到的就是阮静玉刚刚提到的那两个白俄帮衬。其他的,他实在想像不到。
施耐德再次环顾了一圈四周。没有发现白俄的身影。
仿佛将孩子带过来,将桃子与内有香囊的书信放到孩子身上,两白俄就远遁他乡了。并未作丝毫停留。
除了鸟与苦蝉的身影,再无其他别人的行踪。
“真他妈的神经病!”施耐德忍不住骂道。
当然骂得是那两个白俄。
他得向罗迦陵投诉才是。
这样吓人,会吓死人的!
他们没有必要玩这样的恶作剧。他们完全可以将发现的香囊大大方方的交给自己主人,或者交给他本人。从而为自己赢得一大笔的奖赏。
而现在,装神弄鬼的下场。不但得不到奖赏,只怕工作也要泡汤了。施耐德恼火地想。
搁下心里面做出如此打算不说。
强烈的好奇心已不容他回到怡红院里,坐下去平心静气地去读这封香踪已逝的爱人留给自己的遗书。
信封用浆糊糊的。拆不开来,只得撕开。怕伤及内里,撕了几番,才见到内瓤。从中抽出来一封折成长条状的信笺来。
既有荷叶包裹,再加上两层油纸,信笺并未受到任何水侵虫蛀的破坏。撒有香水的宣纸上的字一个个地也清晰如昨----------
世子殿下钧安:
由孩提到少年,由少年到青年;由相见到相知,由相知到相爱,妾以为恍若蜜镀。一晃已十六载矣。
此十六年来。君与妾身相濡以沫,琴瑟相和,十六年如一日,恩恩爱爱。妾身深感殿下怜爱之恩,无以为报欸!
香宫君,见此信时,妾身恐已不在人世矣!
香宫君您也知道,妾身是不大相信生死转世一说的。
可现在,妾心却是如此之忐忑,又如此之期待。
盖因昨日静安寺之香火,谶语妾之将殒。至此,妾心亦如大海波涛,翻腾不已。亦是妾身为何要暂住潇湘故也。
妾身需要静静。
妺并惧死。只畏妹与君之爱情嘎然而止,无以为继。若妹不在人世间了,君又若何承受得起。
妹自恃君是一直衷爱于吾的。这对姐姐们而言,当是有失公允的。妺妾亦知分晓。怎耐得妇人之心啊,是不知饕足的。妺也不能免俗也。
妺不知自己是何等死法?但愿不是那太过难看得死法才好。
在妹穷问之下,大师云,君将带着妾之转世回此。并嘱妾身修书一封志此,与谶言一起,以证出家人不打诳语。
设若果真,妾之两辈子都可与君长相厮守。此世倏忽些又何惧哉!
红尘之事飘飘渺渺。
信吧,实是透着荒唐;不信吧,又怕果真,到时想留些念想,又想不及也。
与君提及这些,只怕是要为君所笑话的,又要云,‘傻孩子呀,不要再冒傻气了!“
妹是噙着眼泪写这些话的。已然做好了客死异乡的准备。不管妹是以何种死法去世的,妹都希望最后是在哥哥的怀里。那样,即便不能转世,妹亦觉着没有与哥哥分开,一直是在一起的。
这封诀别之书以及谶言,都系在前些日子,我们与罗老姐姐一同种下得那株桃树上了。树下埋有一柄宝刀。乃至祖上坂本龙马生前所持之物。
中土有云,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此柄宝刀就是赠予哥哥的最后礼物了。
自与哥哥相识相恋,至嫁予哥哥。妹妹已然成了红颜祸水般的人物。哥哥身上的男人气魄也在与妾身的耳鬓厮磨中,耗散殆尽。
这也是世上那些俗物们所一直垢病于妾身的。
妾身之短,在于满足于二人世界;哥哥之短在于儿女情长。
就算是人之将死前的忠言罢。僭越之处,望君体谅妹此将死之心。
妹之死,对哥哥也许是件好事。没有妹妹的覊绊,哥哥恰好可以成就作为。也好让那些指指点点的闲人闭嘴。
拜托您了,哥哥。如果没有转世之事。妹之死后,哥哥也不必过度悲伤。更不可终日将自己囿于屋苇之中。
在妾看来,妹之祭日,亦是哥出世之始。于哥哥亦可谓是一种解脱。
值彼,恰好可以成就往日因妹覊绊而难成之伟业。
妹期待着哥哥,声震九霄,响遏行云的战嚎。让世界因哥哥而颤抖吧!
妹在彼方,亦会为哥哥摇旗呐喊!
加油!哥哥!
再见了,哥哥!下辈子,我还想做你的女人!
妾:坂本香珠
昭和二十二年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