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德浑身冻的僵硬，泡在澡堂里好一阵子才缓和过来，有了暖气。殷家澡堂，女澡堂在下，男澡堂在上，在二楼。
澡堂由一个两个大池子，六口大锅组成。大锅是烧水用的。上面盖着木头做的花板。样子就象蒸包子用的屉子。有人躺在上面薰蒸。施耐德也学着躺在上面。晕晕乎乎地就睡着了。
朦胧中，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把他架了出去。一丝不挂地。直到扔到放衣服的炕上，他才从朦朦胧胧中醒了过来。“狗操的，龟儿子，胆子不小，光天化日下，居然敢跑到老子们的眼皮子底下来洗澡，活得不耐烦了你!”听他们的口音，应该是四川人，施耐德心里说。就见他们一个个要打要杀，一副要把自己生吞剥了而后快的样子，施耐德不由得心头发紧，两股战战。从江上日本人手里逃到这里，已经是九死一生，没想到落入自己人手里后，依然是死路一条的样子。施耐德有些儿懵。
“这是他穿过来的衣服？”川兵中的一个用手里端着的长枪枪管挑起炕上的一件湿透了的衣服问澡堂跑堂的。
“啊？”跑堂的姓俞，人唤俞聋子的便是。是个遗腹子。家道中落后，便落到如今为人打工的份上。
“老总问你，这衣服是不是这个家伙穿来的，”“三爷”是这家澡堂的少掌柜，赶紧大声问起自己的伙计。
“是啊，老总。这身衣服正是这个日本鬼子的。来的时候就是湿的，象是从水里刚跑上来样的。”
“日本鬼子？”施耐德吓得一下子彻底清醒了，“我怎么跟日本鬼子扯上关系了？”
在场的人全都笑了，“这日本龟儿子，中国话讲得还落利得狠咧，比格老子我讲得还好则!”一个发际线靠后的中年川兵嘲弄道。
“天堂有路儿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一个川兵恶狠狠地在他的屁股上砸了一枪。砸得他啊哟一声。感觉尾椎断了。庆幸的是没长尾巴，要是长有尾巴，尾巴肯定是掉了。
“衣服穿上，带走!”一个带头的川兵指挥道。
“我不是日本鬼子，我是中国人，”施耐德大喊大叫道，“你们凭什么说我是日本人？”施耐德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有失去生命的危险。这对于一个和平年代里生长生活，饮食无忧的二十一世纪年轻人来说，是一个遥远的话题。而今真正切切地出现在眼前，生命倏忽即逝。这让他无比的恐惧害怕。恐惧让他心跳加速，头皮发麻，几近散失掉再思考的能力。一味地大喊大叫，自己并不是他们口口声声的日本鬼子。自己是中国人，中国公民。中国的老百姓。
“这还用问吗？”那个先前用枪筒挑起过炕上的那些湿衣服的士兵，再次用他的枪管将那身衣服挑起来。这时，不只是他自己看了，而是挑到施耐德的眼皮底下，“你这一身狗皮就足以证明你是个该千刀的日本鬼子!”
“我不是日本人，你们肯定搞错了。我跟你们说，我姓施，《水浒传》作者施耐庵的施，耐，也是施耐庵的耐。”
川兵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突然间问道，“《水浒传》倒底是哪个写的？”川兵们尽皆摇头。
“他讲的没错，”老俞聋子读过几年私塾，插嘴道，“《水浒传》的作者确实是施耐庵。”
“操，有些道行啊，你个死日本鬼子!”一个川兵在他的大腿处踢了一脚。
“还是个中国通哩!”三爷也道。都觉得他是个稀罕物。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把他当作国人。施耐德真地是欲哭无泪。各国军服的差别太小的。他哪里知道，自己穿在身上的衣服，是正宗的日军军服。
“军服能代表什么呢？”生死关头，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也只有据理力争了，“我穿着日本鬼子的军服就代表我是日本人吗？”
川兵听后，再次面面相觑。“他说的没错唉!”川兵中的一个，终于象是个明白人，摸了摸后脑道。
“操，当然能证明，要不，老子穿着这身军装。”那个看似高明的川兵，挨了另外一个更高明些的川兵一毛栗子，凿得头顶心“工”地一声。“就象我，我是中国人，打死老子，老子也不会穿这身衣服的。你说你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穿日本鬼子的衣服。”
施耐德想说，他妈的我怎么知道，我醒来的时候，身上就穿着这身猪皮。可是跟他们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说自己不是现在人，是未来人。他们听得进去吗？肯定听不进去了。听得烦了，不给一颗枪子儿，身上某个地方定会来上一记。这些川兵太喜欢打人了!
“我受伤了，醒来以后，就穿着这身衣服，我怎么知道衣服是日本鬼子军服。我又没有见过。”说到日本鬼子四个字时，施耐德有意咬着牙说。表现出与他们同仇敌忾的气势。有几个川兵动摇了，相互间窃窃私语，“是不大象日本鬼子!”“单凭衣服，说人家是日本人，终归牵强!”
“可是他又说不出，谁给他穿得日本鬼子衣服？”最终还是那个看似领头的川兵作了最后的总结发言。
“我能证明!”门帘一撩，走进来一个女孩子。怀里抱着一堆补丁垛补丁的衣服，朝施耐德身上一扔。施耐德身子还光着。澡堂子，其他光着的也不少。顿时一片哗然。几个赤条条得大老爷们七手八脚地抢着往身上套衣服遮丑。一时间叮里空咚的，好不热闹。有得人看着他们的窘态，哧哧地笑，有的人则哈哈地大。幸灾乐祸。有人光着身子睡着的，冬天里，澡堂里的温度跟春天差不多，有人专门到这里洗澡带睡觉的。有叫起来的，看清局面，自是叫苦不迭，忙着穿衣。也有那迷糊的，打着都不醒，只知道猪哼，旁边人只好搭上一条浴巾在紧要位置，挡上一点是一点。
红毛女倒跟个没事人一样，跟进了女澡堂子没有分别。既没有觉得什么地方稀奇，也没有觉得什么地方古怪。认准了自己是来辩理的，心思也就用在辩理上，所以面对男人的裸体，并没有丝毫反应，反倒是男人显得作精作怪，失了男子气概。
“你能为他作证？你又是谁？”川兵们争相问道。
“这女孩子是我们镇上渔夫的女儿，”“三爷”插话道。
“土生土长的？”有川兵围着那女孩转起圈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一边尖起鼻尖来嗅，“身上还有股子狐骚味儿，肯定不是国产的。她能证明个毛!”
“她真地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三爷”坚定地说，“说来话长，这孩子是个苦命人。妈妈是我们本地首富陶老爷女儿，被洋船下来的洋鬼子糟蹋了，生下来的她。”“三爷”说着，按耐为住地唏嘘。
“好吧，就算她是我们的人。”带头的川兵道，“那你如何证明他不是日本人呢？”那人把脸转向红毛女道。
“为了救他，我爸爸我妈妈都被日本人杀了。他怎么可能会是日本人。我们见到他时，日本人正在追杀他。”
“你爸爸妈妈，都死了？”“三爷”难过地问红毛女。
“是的，‘三爷!’’我爸妈全都走了，不要我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女孩哽咽起来。“就是你，害得我爸我妈全都死了!”哭泣当中，红毛女神情复杂地瞪了施耐德一眼。趁红毛女与川兵相争的功夫，施耐德将红毛女扔过来的衣服穿到了身上。一件是棉袄一件是棉裤。件件打着上百个补丁。即便如此，好多地方，还是有棉花呲将出来。施耐德第一次感觉得，岑参老先生的诗里，“冰衾似铁”的感觉了。刚刚温暖的身子，穿上这一套棉衣后，不但体会不到温暖，连本身的一丝暖气也象遭遇到了吸星大法，被棉衣吸将过去。它本来是要温暖他的，结果反过来了，变成他来暖和它了。而且动上一动，冷风就会被吸进来。
“你一个人担保没有用!”红毛女并没有赢得那个带头川兵的信任，“带走!”川兵头兵头指挥着其余的川兵。
看来红毛女也救不了自己。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施耐德一时挖空心思想，怎么能证明自己不是日本人呢？突然他有主意了。不妨试试。于是他大声叫喊起来，我有认识的人，他们能证明我不是日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