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孝穆到达前线之前,萧匹敌曾经强力攻城,然死伤惨重,毫无进展。萧孝穆到任之后,经过几天的观战便下令暂停进攻,不论萧匹敌和其他将领如何立功心切嗷嗷请战,也不理北院的催促都按兵不动。隆绪知道萧普古对委任萧孝穆统率平叛始终耿耿于怀,已经多次表示过不满并提出换将,现在又是旧话重提,说道:
“辽阳城高壕深,易守难攻,开始时不是没有急攻,但并不能成功。燕王定然已有谋略,朕既用他就要用人不疑。”
普古道:
“再这样下去只怕人心更加不稳。燕王保守,听不进别人的意见,难道有伤亡不好攻就不攻了?臣不敢说他同情大延琳,只能说他也许是想要困死大延琳。可是为了准备对付高丽和女真,辽阳府里囤聚了大批军粮武器,兵力有两万驻军加上被逼加入的数万百姓青壮,靠这些大延琳可以长期据守。等到高丽、女真和其他渤海势力从观望转为响应,只怕会烈火燎原,整个东京道都被大火吞没。陛下,应该撤下萧孝穆,让萧匹敌做主帅,他年轻有魄力,一定能速战速决。伤亡怕什么,只要能迅速破城,伤亡再大也值得。现在的人马不够,北院可以增派。”
刚才还在叫兵力不足,现在又主动要给辽阳府增兵,看来萧普古为了尽快拿下辽阳府准备不惜代价。或者说为了支持萧匹敌的速战速决战略,决心做他的后盾。隆绪生出犹豫,萧普古说得不错,平叛拖得越久,形势越对朝廷不利。这不单是指围攻辽阳府的战斗,而且包括整个东京道和高丽局势的变化。然他终于还是坚持道:
“朕相信萧孝穆,他了解这些,一定在想方设法尽快夺取辽阳府。大延琳在辽阳驻守多年,他既然处心积虑谋反,早就做了充分准备。就像你说的,他现在有人有粮有武器,又有城墙壕沟,不是那么容易打下来的。朕知道攻城对契丹军队有多难。东征高丽,打了十年,耗兵数十万,连一座小小的兴化城都没有打下来。怎么能要求燕王三个月就一定打下辽阳府呢。契丹人打仗从来不会阵前换将,那样只会扰乱军心。你是北枢密,也不要轻易再说这样的话。”
萧普古走后,耶律隆绪问张俭道:
“张爱卿,你怎么不说话?你对萧普古的话怎么看?”
张俭起身朝皇帝一躬:
“皇上英明。陛下把臣心里的话都说了,臣还有什么可说。契丹军队从来没有靠硬攻打下过像辽阳府这样规模的城池。澶渊之战一直打到黄河,但是定州、瀛州、大名府这样的城一个也没有攻下,有的打不下放弃了,有的干脆绕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陛下久经战阵,比老臣更懂。萧匹敌一味强攻,牺牲再大也不一定能更快拿下辽阳府。臣保燕王一定不会辜负陛下,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皇上的信任。”
隆绪深感安慰,他刚才说的时候还不曾如此确定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寒冬一天天过去,朝廷在焦灼不安的气氛中迎来了皇帝的六十大寿和太平十年的元旦。祝寿贺新的人群中除了朝廷百官、藩部首领之外,还有宋朝的使团,开封的年轻皇帝和执政的刘太后好像契丹没有发生内乱一样,礼节一如既往一丝不苟。而高丽依然是令人不安地毫无动静和消息。
新年过后不久,捺钵大营溯破冰的辽河而上,来到上京道木叶山下的龙化州进行春猎。一路上河水推着大块的冰凌碰撞着涌向下游,皇帝的心也随着它们回到那个硝烟弥漫的战场。平叛没有如预期那样速战速决,引发了朝臣越来越多的争论和质疑,皇帝召萧孝穆到御帐进行了几次深谈,更加坚定了对他的信心。他离开前线就是为了平息朝廷中的争论,以行动显示对主帅的绝对信任。
这天,耶律隆绪带着十五岁的年轻太子在侍卫和朝臣的扈拥下来到御营附近的山上打猎。契丹人懂得春季是动物繁衍生息的季节,这时的春蒐与其说是打猎不如说是林间骑马漫步,疏散人和马窝了一冬的筋骨,洗涤肺腑中烟熏火燎的浊气。
树林里积雪开始融化,山水在厚厚的冰壳下哗哗流淌,土地松软潮湿,散发着腐殖土的芳香。经过一上午的牛刀小试,皇帝射中了三只山鸡一只野兔。太子也有收获,他骑马追逐一只小狐狸到了森林深处,终于把它挂在自己的枪尖上得意洋洋地凯旋而归。
太阳升上树梢,人们在林中提前平整好的一片干燥场地上架起篝火烧烤刚打的山鸡野兔、加热御厨房专门准备的美味佳肴,皇帝、太子和北、南枢密等重臣进入一间大帐准备用膳。初春的森林寒风料峭,帐中生了火炉和炭盆,敞开的窗外透进明媚灿烂的中午阳光。大帐设了丹墀,皇帝坐在中间,太子陪坐在侧。帐下正中铺着绣花地毯,两侧依照官位高低坐着诸位臣僚。教坊司的乐师们奏起伴宴的乐曲,美酒流水般从琉璃杯中倒进人们的口里。酒过三巡,一队舞姬翩翩而上,在绣花毯上跳起胡璇舞。肉香酒香伴着仙乐似烟美人如梦,大延琳和辽阳府仿佛成了遥远的往事。王继恩悄悄从外面进来,凑到皇帝的耳边说道:
“皇上,萧匹敌求见。”
“萧匹敌?他不在辽阳府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说有紧急情况。”
如果有紧急军情应该用八百里急递的鸡毛信,身为大军副都统,亲自跑到千里之外请求觐见,一定是前线发生了非常重大的事。隆绪心里一直紧绷的那根弦铮铮作响,命道:
“让他进来。”
王继恩看了看跳舞的女子,只见她们还在一团团彩绸中疯狂旋转,大臣们有的目光疑惑地集中到皇帝这里,有的仍张大嘴巴盯着娇艳的美姬。见皇帝没有让乐舞停下来的意思,王继恩悄悄离开。不一会儿功夫,面色憔悴两眼乌黑的萧匹敌穿着一身肮脏的戎装出现在大帐门口。他犹豫了一下,就穿着湿漉漉沾满泥土的靴子穿过帐中,在花枝招展的舞姬们身边的绣花地毯上留下一串大大的泥脚印。走上台阶,匹敌单膝下跪行礼,行完礼并不起身,低头抱拳说道:
“皇上,臣把萧孝先带来了。”
隆绪身子猛然一抖:
“萧孝先?他在哪里?是萧孝穆派你来的吗?”
“陛下,萧孝先从辽阳城里挖地道逃了出来,正好跑到臣的防区。臣没有告诉燕王,直接把他带到这里来了。”
隆绪的脑袋一阵嗡鸣,萧匹敌几句话说得他晕头转向,他朝帐中说道:
“全都出去。”
乐声戛然而止,大臣们和舞娘乐师们匆匆离开,连太子耶律宗真也乖乖地跟在众人后面走了。皇帝只叫住了一个人:
“张爱卿,你留下。”
帐中寂然一空,萧匹敌喘了口气说道:
“陛下,事情是这样的,臣正在按照燕王的指示筑城挖工事,属下带了浑身泥土的萧孝先进来,他说被困在留守府中之后,便偷偷开挖地道,足足挖了三个多月,曾遇到塌方、也曾挖到巨石,又得重新开始,刚刚才挖通逃了出来。”
“只有萧孝先一个人吗?南阳公主呢?”
“陛下明鉴,臣正要说此事,逃出来的有几个开路的亲兵,还有萧孝先的妹妹,但南阳公主在后面被守军发现,抓了回去。大延琳大怒,竟在城头上把公主给杀了。”
隆绪霍地站了起来,在丹墀上来回踱步,竭力压抑心中的震动。隆绪儿女众多,单是女儿就有十四个,然这位名叫崔八的南阳公主却是他极为宠爱的一个。崔八的生母是原来位分仅次于皇后的国舅族出身的萧淑妃,所以早早就被封为公主。二十年前嫁给了萧孝先,这位驸马从那时起才步步高升飞黄腾达,就连元妃和萧孝穆也是在那之后才为皇帝所注意的。不料可怜的崔八跟着驸马没享几天福就被他害得惨死贼手。
“匹敌,你起来,慢慢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匹敌接着说道:
“其实臣并不相信萧孝先的话,为什么连他的妹妹都能逃出来,单单撇下公主被贼人抓住?臣一直就怀疑他在城里到底在做什么,公主被杀是不是他和大延琳演的双簧,为的是掩盖真相,杀人灭口。”
“萧孝先现在哪里?”
“臣到了大营,他们说陛下出来打猎了,臣将萧孝先留在大营,立即跑来向陛下报告。”
“萧孝穆知不知道你带了萧孝先来这里?”
“回陛下,臣哪里敢让他知道,他如果知道一定会命臣交出萧孝先。陛下,臣怀疑他就是大延琳派出来和萧孝穆联络的。萧孝穆的行为十分可疑,他几个月不攻城,下令在辽阳城五里之外修筑城堡和工事,旷废时日、消耗人力,贻误战机。而且他还偷偷派人到辽阳城中与逆贼联络,不知是何居心。臣知道平贼靠的是将帅同心,臣也不想说主帅的坏话,可是,陛下,再这样下去,万一萧孝穆反了,大延琳的计划就要得逞,东京将不复朝廷所有,战火还会蔓延到辽河以西,连中京、上京、南京、朝廷根本都会动摇。臣以为应该严审萧孝先,让他说他们和大延琳是不是有勾结。应该尽快撤换主帅,陛下认为匹敌不行,可以派其他人,只要是可靠的忠臣,匹敌愿意做冲锋陷阵的先锋。”
一番话说得隆绪的心潮起伏难以平静,单是为了撇下南阳公主自己逃生,萧孝先就该抓该杀,更不要说他还有那么多可疑之处。
“陛下,”站在旁边静静听着这番对话的张俭忽然开口,说道:“陛下,应该派人立即到前线去见燕王,告诉他萧孝先平安到了大营,是萧匹敌为了保证他的安全亲自送回来的。公主为国捐躯,驸马平安,他不必再投鼠忌器,告诉他陛下完全信任和支持他的一切行动。”
“陛下,”萧匹敌急得脸色惨白,大声嚷道:“千万不能听韩王的。臣没有证据,不敢说燕王必反,可是把东京和平叛押在萧孝穆一个人身上会误了大事的!”
张俭寸步不让:
“陛下,萧孝穆现在必然已经知道南阳公主殉国、萧孝先被匹敌带到这里。如果陛下犹豫怀疑,立即就会有人把勾结叛贼的罪扣在萧孝先头上,他跳到潢河里也洗不清。那样的话萧孝穆必然受到牵连,平叛大军没有被大延琳打败,就被自己人瓦解了!”
隆绪冷静下来,单凭萧孝先逃跑出来,南阳公主未能逃脱,就怀疑这位东京留守勾结叛贼的确太过轻率,据此怀疑萧孝穆更是违背了用人不疑的初心。想到这里他不禁担心起萧孝先的安全来,从萧孝先身上能够解开许多疑惑,解除了他身上的嫌疑也才能让萧孝穆安心。他叫道:
“王继恩!”
大太监立即出现在大帐门口。
“去把萧孝忠叫进来。”
萧匹敌疑惑地睁大了眼睛。北府宰相萧孝忠很快来到皇帝面前,隆绪说道:
“萧爱卿,你即刻回大营,把萧孝先带到这里来。”
隆绪沉吟了一下又对门口大声道:
“王继恩,你和北府宰相一起去。”
等二人走后,隆绪走到萧匹敌跟前,语气冰冷地说道:
“现在你即刻返回前线,不要去大营。找到萧孝穆原原本本报告事情经过,对他说,朕要你回来由他任意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