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乖儿子,做得很好。去那里吃点心然后去玩吧。”
瑶琴把宗真抱到菩萨哥身前,菩萨哥伸手拍了拍孩子身上干干净净的袍子,解下束在腰间的袍角,摩挲着他黑黑的散发说道。
宗真一听可以吃点心和玩了,立刻兴奋起来。帐中的一张红木圆桌上刚刚摆好了甜汤和点心,瑶琴领着孩子过去。宗真饿了,站在桌边就伸手去抓起一只热腾腾的烧麦,瑶琴笑着轻轻打了他的小手一下,用筷子夹了一个放进他的嘴里,又在他面前的小碗里盛了半碗蜂蜜羊乳,孩子狼吞虎咽吃下去,鼓囊囊的嘴边上淌着油水,朝母后口齿不清地说道:
“谢母后。我可以走了吗。”
菩萨哥笑着挥挥手,孩子迈开两条小腿快步朝外面走去,刚一出帐门就跑了起来。瑶琴送他到门口,交给嬷嬷和小内侍们,走回来,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道:
“皇后娘娘可真疼小太子啊。”
“掌嘴!”
菩萨哥突然喝了一句。皇后御下严厉,人人畏惧,只有锦瑟、瑶琴等几个心腹大尚宫吃透了她的脾气,听她喝骂倒也不怎么害怕。瑶琴笑着走到菩萨哥腿边跪下,给她轻轻捶腿,瘪着嘴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道:
“为什么要奴婢掌嘴?”
“你这话说得好没有道理,本宫是太子的亲娘,不疼他疼谁?”
瑶琴道:
“奴婢错了。可是奴婢就是这个意思啊,是娘娘多心了。”
“小蹄子,怎么倒成了本宫的错了。”
瑶琴笑道:
“娘娘没错,奴婢是有意这么说的,奴婢是怕娘娘吃亏才这么说的,娘娘要是不爱听以后不说了就是。”
“呸,当我听不出来吗?你就是比锦瑟鬼心眼多,你到底想说什么?痛快说吧,别做张做致的。”
“娘娘的眼睛是刀子吧,怎么那么锋利呢。”
“别耍贫嘴,快说吧。”
“娘娘,奴婢早就想说了,就是怕娘娘生气。责怪奴婢,要打要骂都不要紧,就是怕惹娘娘心烦伤了身子。奴婢是替娘娘担心,虽说太子爷刚一落地就抱进娘娘怀里,可总是隔了一层肚皮,和亲生的就是不一样。”
菩萨哥叹了口气:
“本宫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你这话不是白说吗。有头发谁愿意做秃子,本宫要是能生用得着过继吗?不过我养大的儿子,会有良心的,我不信会养个白眼狼。”
“按说过继和亲生的一样,何况是刚一离娘胎就养起来的。娘娘亲手调教的孩子错不了,怕的不是小的而是老的。娘娘是活观音,以为人人都是菩萨心肠吗。您可能不知道,元妃近来不安生,和齐国、魏国长公主他们来往密切,还有那个秦晋国妃也掺和进来,她们还结了亲呢。”
“结亲?她们结什么亲?”
“看来娘娘果真不知,这事早都传得满城风雨,恐怕只瞒着娘娘一个了。”
“别卖关子了,快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着都嫌寒碜,她们竟然做得出。元妃的大姐四十多岁了,嫁给了皇太弟的儿子耶律宗允。”
菩萨哥从榻上坐直了身子,眼睛瞪得溜圆,问道:
“耶律宗允?是那个封了长沙郡王,小名谢家奴的?他多大了?”
菩萨哥对这一家人记得清楚,为了封三个皇侄为郡王她还反对过,可是皇上没有听,令她至今耿耿于怀。
“不是十七,就是十八。”
菩萨哥愣住了,端起那盏凉了的饮子,咕咚喝了一大口,怔怔地望着手中的瓷盏,变得像尊雕塑一般,但她的心里却好像开了锅似地在翻腾。这个新闻听在她的耳朵里不是荒唐可笑的八卦,而是当当鸣响的警钟。元妃早已不是和她亲如姐妹的密友和同党,而是成了最大的一块心病。现在她什么都不怕,只怕元妃以生母的身份和自己争夺太子。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自己的后半辈子全都押在这个假子身上,一旦被元妃夺走,这么多年的煞费心机就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她一直就只恨没有机会让元妃从人间消失。而皇太弟的儿子们、齐国长公主、秦晋国妃是一群恨透了自己的敌人,他们现在和元妃联起手来,不是为了争夺皇储,抽空自己的根基,还能为了什么。
“还不止呢,娘娘知道吗,这事闹出了人命,朝里朝外都炸窝了。”
“人命!?”
菩萨哥更加警觉,竖起了两只耳朵。
“那个耶律宗允本来是定了亲的,马上就要过门了。元妃的姐姐,叫什么秦国夫人,又老又丑的一个寡妇,吃饱了撑的,看上了人家年轻小伙子。耶律宗允是皇太弟的嫡子,皇上的亲侄子,何等尊贵的出身,现在竟然巴结起元妃来了,同意了这门亲事,要原来订的那个女子降做侧妃。那女家不干,不知怎么闹的,女孩儿就死了。有说是病死的,有说是气死的,还有人说是被秦国夫人派人害死的。”
“竟有这样的事?”
“娘娘,那个女孩儿家还是咱们夷离毕帐的亲戚呢。”
“你说的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有一句假话奴婢天打雷劈。”
菩萨哥想了想,伸手托起瑶琴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问道:
“瑶琴,是不是有人给了你好处,让你来说的?”
瑶琴怔了一下,她本就跪着,膝行后退了半步磕头道:
“什么也瞒不过娘娘,奴婢不敢撒谎。是有人托了。”
“什么人?”
“是那个可怜女孩儿的爹。她家朝里没人,可是有俩钱,那女孩儿是他的独生女儿,他发誓倾家荡产也要告倒长沙王。官司打到南京府,有人告诉他,别的不怕就怕元妃娘娘干预,他拐弯抹角托人找到奴婢,说这事只有求皇后娘娘,只有皇后能压得住元妃。”
“死小蹄子,胆子这么大,敢交结外人,替人说项。你拿了人家多少好处?”
菩萨哥一脚把瑶琴踢翻,竖起柳眉骂道。瑶琴坐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没,没有多少好处,就是给我娘买了座房子。娘娘,瑶琴知错了,再也不敢了。那房子我娘还没有住,还给他就是了。娘娘,从前奴婢从来没有和外面的人来往过,这是第一次,要不是觉着这件事娘娘应该管,奴婢也不会动这个心。”
菩萨哥板着粉脸骂道:
“狗东西,你说说为什么我就应该管。”
“娘娘,长沙王为什么要娶秦国夫人啊,不就因为太子是元妃生的,他们才想巴结的吗。他们这是要合起伙来对付娘娘,怎么能让他们如愿。”
“你知道在本宫身边的规矩,你们忠心,缺什么我都可以赏,要是背叛我,捏死你们就像捏死个臭虫。你娘还缺房子么?不要太贪心了。这是第一次,我给你记下,再有第二次,决不饶你。”
瑶琴又跪着磕头道:“谢娘娘恩典。奴婢再也不敢了。”
“你去替我做几件事,做好了不但这次的事抹去,让你娘留着那个房子,我还另外有赏。”
瑶琴磕头道:
“娘娘只管吩咐,不管什么事,奴婢死也要做到。”
“好,你起来吧,“
瑶琴站起来垂首而立。
“你去告诉那个女孩的爹,不用怕后宫干预,有怨诉冤有仇报仇,大契丹难道没有天理王法吗?长沙王算什么东西,秦国夫人不过是个蚂蚱,用不着怕。但是,长沙王退婚改聘缺德却不犯法,他要是想告赢得拿出证据来,说明他的女儿是他们害死的。没有物证有人证,只要有证据,就能让他们杀人偿命。光天化日谁敢徇私枉法!你懂吗?”
瑶琴眼珠一转就明白了,使劲点头道:
“娘娘放心,这事包在奴婢身上。”
“好了,这件事你明天去办。现在你先去找王继恩,再去一趟教坊司。”
瑶琴松了口气,答了声:
“是。”
瑶琴知道这事做对了。只要还让她办王继恩和教坊司这两件最私密的事,就说明宠信未衰。过去这些事是她和锦瑟两个人做的,现在锦瑟专顾宫闱司的公务忙得不可开交,就由她一手包揽了。
瑶琴走出长春宫,迎面吹来浸满花草芬芳的夏日熏风。红日西垂,燕雀啁啾,斜阳照射下无数影像在地上翩翩起舞。自己的身影也在其中,和袅袅垂柳,依依杨槐相依相拥。暮色将临的时候最引人伤怀。这座宏大的宫苑中只有一个女主人,好像花园里一支独放的牡丹,其他成千上万的人都是微不足道的一地青草,如果嫔妃们也算得上是或大或小的主子的话,最多还有一二十朵陪衬的玫瑰。然小草也有小草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瑶琴今年二十八岁了,早就到了怀暮伤春的年纪。像无数被高高宫墙困住一生的嫔妃宫娥一样,她的心里也充满了各种渴望。她不像锦瑟,已经横了心在宫里呆一辈子,仍在憧憬有出宫嫁人的一天。她羡慕皇后,享受着百鸟朝凤的无上尊荣;然她也同情皇后,没有儿女也没有相厮相守的丈夫。皇后已经四十岁了,皇上来的越来越少,有时白天来说说话,看看小太子,但很少在中宫晚膳和过夜了。她看着皇后的落寞也会为这座空洞的宫帐和自己一起感到忧伤。
很久以来,每天下午,皇后都要派心腹之人悄悄去见王继恩,了解皇帝当晚的行动安排,然后就去教坊司找教坊使,那个心有七窍的大太监就会派人去为中宫伴宴,而所遣之人必是皇后中意的。近年来最得宠的乐师一个是琵琶高手燕文颇,另一个也是善弹琵琶的李文福。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知道皇后喜欢琵琶,宫里宫外都流行起这种四根弦的弹拨乐器来。作为全国最高乐府的教坊司人才济济,高手云集。这两个人也许不是技艺最高超的,却都是色艺双全的最出众的美男子。瑶琴觉得他们不但长得漂亮,还是最胆大的。那个李文福看着还算老实,而燕文颇就是个轻浮的情种。他二十岁上下的年纪,面如白玉,仙骨飘飘,一双眼睛如秋水流转,能勾魂摄魄。几次和自己擦肩而过时,他都不老实地投来多情的目光。明知那是风流成性的习惯,瑶琴仍旧心旌摇荡,久久难平,梦中总会想起。有一次这个家伙还借着帐角暗影在她的手上轻捏了一把,害得瑶琴好几天都像丢了魂似的。要不是宫中规矩严又惧着皇后,怕丢了小命,她无论如何都要约他私会,哪怕只有一次。
宫中服侍后妃起居的男子必须是净了身的阉人,可是诺大后宫出入的人成千上万,不可能是一潭清水,御医、乐工、守卫等等,不会全用内侍。所以约束深宫怨妇们的方法并不是单靠让男人绝迹,而是要配合以严厉的管制手段。皇后就是那个最高管制者,她对所有违反宫规的行为都斩尽杀绝毫不留情。可是轮到自己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王继恩说皇上已经通知才进宫不久的郭才人准备侍膳,这就是说今晚要留在那里了。瑶琴心想,皇帝朱环翠绕,皇后也要自娱自乐,这才公平呢。皇后不但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像防贼似地防着嫔妃接近皇帝,每年还为皇帝选秀;而皇帝呢,投桃报李,把后宫放心地交给皇后,对皇后宫闱之内的事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教坊使见了瑶琴,连话都不用说就明白该做什么。瑶琴便折回长春宫领着小宫女们准备晚膳。天色刚一朦胧,燕文颇就来了。像一片潇潇洒洒的树叶,孤身一人,飘然而至,悄无声息地进了宴帐。宫女们将流水般的美味佳肴传到大帐门口,交给瑶琴端到餐桌上。
在美妙的音乐声中,菩萨哥坐在摆满珍馐美味的餐桌旁,两个小宫女将她中意的菜端过来让她夹一些放在自己面前。琴声好像草原上白云悠悠,又像蓝天中仙女散花,令人心旷神怡,菩萨哥一个人面对着食前方丈,毫无落寞之态,怡然自得,面如桃花。等到差不多酒饱饭足,瑶琴一个眼色,小宫女们就随着她一起悄然而退。帐中仙乐继续,不过变成时断时续的二人合奏。接下来琴声慢慢消沉,帐中只剩下切磋琴艺的喁喁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