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南京?朕怎么不知道?原是说母后身子不好,今年哪里都不去,就在中京调养的。”
“都是梁王捣的鬼。他和两个小骚狐狸不知用什么花言巧语让老太太动了心。为了让老太太去,他把南京的皇宫都重修了,说是比中京强得多,想让老太太住下就不走了。”
“当初修这座中京就是要给母后一个安心颐养的地方,去什么南京,到了那里就得受他这个南京王的摆布。皇后,这件事不是开玩笑的,你要想办法阻止。”
菩萨哥站起来,走到写字的大桌案边,哗哗地翻动着那一摞稿纸,说道:
“我劝了,没用,舅舅劝了都没用。姑姑拗起来八头牛拉不动。她说想孙子们、想南京,还说南京能治她的病,要是为了她好就不要拦着她。哼,梁国王这一手玩得不错吧。皇上也要提起精神来,在这些个没用的事上还是少费些精神。我走了,要去陪母后说话儿了,你说我这么辛苦是为了谁呢。”
菩萨哥走了一阵之后,隆绪对王继恩说:
“小恩子,去外城找赵先生来。”
赵从中匆匆而来。他已年过六旬,须发皆白,身材发福,脊背有些佝偻了。他已经不担任御前侍讲,升任翰林学士。皇帝编《讽谏集》请他做编修助理,他才有机会随时奉诏入宫。
隆绪坐在八仙桌旁,说道:
“先生请坐,外面热,出了一身汗吧,先吃块西瓜,解解渴,凉快凉快。”
赵从中行了礼,不客气地坐到皇帝对面,用牙签插起一块西瓜吃了起来,说道:
“皇上这殿里怎么也不放几桶冰呢,已经入伏了,宫殿虽是高顶深屋比帐篷凉快的多,可也还是热啊。”
“心静自然凉,朕并不觉得热。‘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这深深宫殿里比起来就是清凉世界了。”
赵从中接道: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傍。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陛下真是体民劳苦、知民冷暖的千古明君。不过老臣觉得,陛下胸有静气心不浮躁才是清凉所自。”
赵从中吃完一块西瓜,用王继恩递上来的汗巾仔细擦手,小心拿起那叠纸读了起来。一边读一边说道:
“皇上的学问越加精进了,几乎可以一字不易地付梓。”
王继恩收拾了一下桌面悄悄退了出去,赵从中问道:
“皇上召臣来不是专为论诗的吧,出了什么事吗?”
“知朕者先生也。朕近年来一直照先生所说,静心读书练习骑射,孝敬母后与世无争,朝政上母后要朕参与的朕就参与,不要朕过问的朕也不多打听,这样一来确觉得与母后相处融洽,自己也心宽体泰受益匪浅。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刚刚听皇后说了两件事,朕觉得不能再坐视不理。”
赵从中由衷道:
“陛下心胸博大孝感天地,老臣敬佩不已。皇上登基二十六年,在如此不易的环境里能够经风历雨稳如泰山,就是一番了不起的功业。陛下今天这样说,一定是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儿,是什么事呢?”
“皇后说母后提出要立梁国王做皇太弟,被丞相劝止了。这倒罢了,其实朕知道有这回事,并没有把它放在心里。既然丞相劝止了,朕就不去想它。即便真的立了皇太弟又如何?只要朕亲政之后乾纲独断实权在握,太子立了都可以废不要说太弟了。但皇后说到太后决定要去南京,朕以为这件事非同小可。皇后担心去了南京梁国王有机会争宠,可朕担心的却不是什么争宠,而是对太后不利。梁王在南京经营了十年,那里是他的独立王国,他手上的兵力超过御林军,在南京他可以呼风唤雨,想做什么做不成呢。”
赵从中听了脸色也凝重起来:
“皇上圣明,听陛下一说,老臣也觉得南京万万去不得。如今不同以往,太后病情沉重,头脑时明时暗,现在全靠大丞相从旁把关。到了南京,梁国王很可能先对大丞相不利,然后就可以挟太后以令天下。不过这件事大丞相一定会设法阻止,皇上说的这些他应该比谁都明白。必能劝止太后,不会让梁国王得逞。”
“皇后说丞相劝了但是没有用。母后要是坚持,丞相也没有办法。他不敢把话说透,怕担了离间母子的罪名。最糟的是,说了母后也不会信。到底大事还是母后做主。“
“那怎么办呢?“
赵从中也有些着急了。隆绪低着头背着手在殿中踱步,心里的清凉早都一扫而光,头上的汗珠顺着脖颈浸湿了内衣,说道:
”朕想好了,这一次到了向母后摊牌的时候。朕只有亲自出面,向她说明南京的危险。朕不信太后能对天下的安危无动于衷。如果母后还是一意孤行,那朕就不惜下旨阻止出巡。太后的病众所周知,这种情况下朕站出来主持局面,想必没有人敢于抗旨。”
赵从中半天没有说话。他只是个文章之臣,早都不是皇帝的师傅了。皇上马上就要四十岁了,早就成熟老练到了可以独自判断决策的时候。现在征询自己的意见完全是出于感情和信任。自己还可以像从前那样讲一番大道理,劝皇上冷静、忍耐并静观其变。但皇上会听得进去吗?即使皇上听进去了,真的顺从太后的意志去了南京,结果落入耶律隆庆设下的圈套,那自己对得起皇上吗?赵从中站起来,用从来没有过的郑重口吻说道:
“老臣不再劝皇上。陛下饱读诗书、知古通今,聪明睿智,老臣原也只能拾遗补缺,现今更是打马难追,老臣想要劝陛下忍耐,但又怕害了陛下。老臣只能说实话,臣需要时间回去再好好想想,也请陛下谨慎斟酌。明天,明天老臣再来,倒时候再做决定好不好。”
“好,明日午后,不在这殿里,朕在荷塘水榭与先生继续切磋《讽谏集》。”
第二天午后申时,大内后花园里荷花曜日,山石斑斓,雕栏曲桥通向湖中一座玲珑水榭。阁中只有一张红木嵌山水石面的八仙桌,两把龙须藤椅。桌上摆了一只黑漆雕花托盘,一只尺多高的透明琉璃樽里装着粉红色的冰镇西瓜汁,旁边两只茶杯大小的琉璃盏。耶律隆绪命王继恩和内侍、宫女们在曲桥另一端的湖边候命。
赵从中从小包袱里面小心翼翼取出皇帝译的《讽谏集》,摊开在桌上,口中说道:
“皇上想好了,一定要去劝阻太后吗?”
“是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老人家带着朕往人家挖好的坑里跳。”
学士倒了两盏西瓜汁,捧给隆绪一盏,自己也端了另一盏。他呷了一口,冰凉清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夏风习习,穿窗而过,令人心旷神怡。
“太后要是坚持怎么办?”
“朕就向王平和御林军指挥说明利害下达圣旨阻止出行。万不得已只有将母后软禁起来。“
“这太危险了。陛下没有任何把握那两个人会听从圣旨违抗懿旨,这样一来等于和太后撕破脸了。陛下赢了绝不会对太后不利,可是太后赢了呢?陛下的皇位还能保住吗?”
“朕决心已下,总不能窝囊到看着人家张开铡刀还把脖子伸过去。”
赵从中抬起头来,声音有些干涩:
“请皇上千万不要去说,太后最终是不会去南京的。”
隆绪吃了一惊:
“先生怎么这么说?太后改主意了?先生怎么知道?”
“大丞相决定按照皇上的意思去做。这件事他做起来比皇上方便,他再劝劝太后,如果太后仍然坚持,等到出发那一天,大丞相会传懿旨改变行程。大丞相传的懿旨没有人不信,而且大丞相在内侍和御林军中都有自己的人。大丞相还说他不但要阻止太后去南京,这一次还要恳请太后为皇上行柴册礼,归政于皇帝。”
耶律隆绪颓然靠坐到椅子背上。他明白了,赵从中昨晚一定去找了耶律德昌,这是耶律德昌让他转告的话。他们是什么关系?难道这么多年唯一信任的先生、谋士、忘年之交的朋友竟是自己所憎恶的对手的耳目!虽然耶律德昌在皇位争夺上站在自己一边,但他保的不是皇帝,而是一个傀儡,而且那更多的是为了皇后而不是为了自己。虽然这个人为战胜南朝和契丹富强呕心沥血,可是他窃据了父皇的位置,玷污了母后的名声,让自己蒙受长达二十六年的羞辱。隆绪觉得心中有东西轰然倒塌,脏腑像被掏空了一样。
赵从中两眼昏黄老泪迷离,望着隆绪说道:
“皇上猜得没错,老臣是大丞相的人。最初给皇上教授汉学就是奉了丞相的命。丞相希望皇上喜欢上汉文化,也希望老臣辅佐皇上平安走到亲政那天。但是老臣到了皇上身边之后,为皇上的圣德所感化,一片忠心不再仅仅属于大丞相,更属于皇上。但老臣不能说破,说出来对任何人都有害无益。老臣对不起皇上,老臣知道到了现在才说已经太晚。皇上的知遇之恩臣无以为报,现在只想做好这最后一件事以报万一。”
“哈哈哈,朕明白了,难怪你总是要朕忍耐、顺从,因为只有太后专权,你的主子才能保住荣华富贵!”
“陛下!陛下这么说,老臣无言以对,可是老臣真心以为陛下只有忍耐才会有出头之日,这是以退为进,是在当时情况下唯一的取胜之道,并不只是为了遵从大丞相的指示。如果对皇上不利,老臣宁死也不会劝皇上这样做的。”
“好一个以退为进,朕当了整整二十六年的傀儡,不但是傀儡还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天下人都当朕是傻瓜,原来朕真的是个大傻瓜!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朕不想再提。你说说吧,韩德让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会白白为朕做这件事,必有企图的吧。”
赵从中的白髯和幞头下露出的白发在穿堂而过的风中凌乱颤抖,他的声音也微微发颤:
“皇上明鉴,要是没有条件反而令人难以相信了。大丞相求皇上亲政之后保他身后声名不败,皇后地位无忧,韩氏一族平安。”
“哈哈哈,很公平。韩德让难道不怕朕食言么?”
“丞相年近古稀,早就看透世间一切,他说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
隆绪迅速在心里做了决定,决然说道:
“好!你回去告诉耶律德昌,朕答应他,与他一言为定。”
赵从中还想说些什么,可是隆绪背过身去不再看他。赵从中在皇帝转身的那一霎那,看到的是厌恶和冰冷的表情,这张亲切熟悉的面孔不再年轻红润,而是变得成熟沧桑。赵从中躬身施了一礼,默默地转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