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李斌是一个敏捷干练的人,临行前宰相亲自叮嘱此信关系重大,十万火急,他便一路歇马不歇人急如流星般奔往瀛州。当时契丹军队虽然已经停止攻城决定撤兵,但并没有立即离开,仍然保持着围城的态势,一部分一部分地逐步撤走。李斌于月底到达瀛州,石普拍着李斌肩膀连声叫道:
“还好,还好,总算来得及时。狗贼正在分批南下,但狗皇帝的御帐仍在瀛州城外,王继忠想必也没走,我立即派人去联络。小将军一路辛苦,好好休息一下便可先回开封复命,好让皇上放心。”
李斌虽然疲累不堪,但很想亲手将回信带回开封,将事情完成圆满。可是皇上并没有旨意让自己等回信,又见石普甚是果决,心想这位大帅定是有私人亲信想要分一杯羹,也不便坚持,休息了两天便速速回了开封。
王继忠得到信连拆都没拆就送到两宫和丞相面前。这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个大大的牛皮口袋,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什么。打开一看,原来除了有一封朱漆密封的信,还有一副精巧的弓箭。王继忠见了,眼眶一阵酸热,差点落下泪来。这是王继忠小时候陪赵恒练习弓马骑射时常用的那种物件。几个人都懂得这其中的含义,契丹人也是以赠送亲手用过的弓箭表达心心相印情义的。萧燕燕将东西交给王继忠道:
“你好好收着吧,看来赵恒对你还念着旧日主仆之谊呢。你去写好回信,拿来咱们商议修改。”
等王继忠退下,燕燕对隆绪和德让说道:
“看来赵恒急不可待了。他说谈判使臣随后就到。咱们回信就说达成协议之前军事行动不能停止,但会留有余地,让他尽快派使者来。”
因为面对的只有两宫圣上,韩德让的话说得直白坦率:
“太后说得对,赵恒急于谈判,咱们又何尝不是,这就叫一拍即合吧。赵恒被契丹的攻势吓坏了,却不知咱们也是危机四伏。眼下我军掌握着战场主动,但是兵无常势,越是深入敌境,危险越大。身后有王超的十万大军、数百座聚兵城堡,随时都有被敌人切断后路,陷入汪洋大海的风险。如果开封坐龙庭的不是赵恒,换了赵光义、赵匡胤,敢于像两次北犯那样放手豪赌,胜败就在翻云覆雨之间。”
“是啊,其实赵恒不是没有兵,就算王超不能动,守卫开封的军队也有一二十万之众,宋贼历来坚守重内轻外的传统嘛。可是赵恒亲征还必须等着各地调兵扈拥,硬是不敢动用这支兵马,他是怕老窝被咱们端了回都回不去。所幸赵恒懦弱求稳,宋军锐气尽丧,咱们才能手操胜券。”
耶律隆绪说道,他对形势了解、战局分析毫不懈怠,并发现努力并不白费,太后对他的意见越来越重视。燕燕听着二人的话心里赞同,战争从来没有谁能给出必胜的保证,但既然已经决策,就要一往无前。她体贴温存地给韩德让打气道:
“丞相知己知彼,大胆用兵,说手操胜券没错。但这次不是打边境土藩也不是剿境内蟊贼,甚至不是对付高丽那样的弱国,而是对抗地广财厚人多兵众与契丹实力不相上下的宋国。宋国除了城坚弩强,还拥有人口三千万、军队六十万、岁入近亿。咱们已经深入千里,正如丞相所说,稍有不慎就会陷入灭顶之灾。所以谈判也必须抓紧。”
隆绪带了些迟疑的口气问道:
“如果万一谈判迟迟没有进展,真的要打过黄河,兵临开封吗?”
这是一个敏感尖锐的问题。萧挞凛、萧排押不会问,他们的任务就是打胜仗。但是军事越是顺利越是深入,这个问题就越是突出。到了现在,这变得迫在眉睫。三个人都知道,深入华北已是危机四伏,一旦渡过黄河,形势只会更加严峻。作为运筹帷幄的首脑,韩德让在大战未开之前,就必须设想到各种可能的情况,这个问题早就问了自己无数遍。他淡定说道:
“陛下,不到万不得已,咱们不会渡河,只会陈兵黄河给开封施加压力,但这话当然不能让赵恒知道。甚至也做了兵围开封的准备,做了和宋军全部数十万军队对决的最坏打算。但愿赵恒不会逼咱们走到那一步。总之一句话,就是打到赵恒坐下来谈判为止。开封不是铁板一块,想要死战到底的人有,但头脑清醒的人更多,打仗和谈哪个有好处,他们应该很清楚,咱们敞开谈判的大门,赵恒不会一条道走到黑。”
隆绪道:
“这就是‘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吧。丞相用兵深谙兵法,料敌充分,定能一切顺利。”
皇帝这话一半是恭维一半是真心。隆绪十二岁登基,十六岁御驾亲征,之后二十多年多次上战场。他亲眼看过耶律休哥打仗,只道那是用兵如神的最高境界。这次出兵在韩德让身边观察,才知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一个汉人文官,指挥二十万契丹铁骑出神入化,而且并不迷信武力,以和谈齐头并进,既大胆又谨慎,一手操控着微妙的局势。以战求和,努力达成战争目标。当然这一切也是多亏有母后珠联璧合的全力支持。隆绪看在眼里心里由衷佩服。更重要的是丞相用这一场决定性的大战表达了对自己这个皇帝的忠诚。耶律隆庆和萧继远现在被派在西线盯住王超,在东线的主要舞台上失去了表现的机会。当然丞相并不完全是出于偏心,这几年耶律隆庆和萧继远的表现,也证明了他们的军事才能实在有限。
这一年由于多了一个闰九月,十一月初的朔风特别寒冷。已经下了很多场大雪,华北平原一片银装,数十万军队在冰雪寒风中对垒拼杀、驰骋往来,给白茫茫的大地蒙上了一层阴森森的血腥肃杀之气。
石普很快就等来了王继忠的回信。不出李斌所料,石普将李斌打发回去,就是想给自己的亲信一个立功的机会。这个人是一位殿前散直,名叫张皓。充当两国首脑之间的密使,有得到皇上亲自接见的机会,这对一个九品小官来说不啻是百年难得的机遇。可是石普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次从瀛洲到开封原本看来只有机会毫无风险的美差被张皓办成了一个出生入死的险差,然也正是这一场风险后来成就了他。这个九品官员没有小校李斌的机灵,出了瀛州城不久,竟没头没脑地撞进了乱纷纷的战场,被契丹军抓了个正着。军士准备将他押往俘虏营,等着砍头或是做奴隶。张皓这时聪明起来,大喊大叫要见皇上,说有机密情报要上达天听。侥幸他被押到帅帐,挞凛一听便知事有蹊跷,立即将他送到了御帐。
两宫和丞相见了张皓哭笑不得,这个宋人俘虏手里竟然拿着王继忠写给赵恒的信。这封信正是几位执政费了不少心思才写成,郑重其事地命王继忠通过石普尽快送往开封皇宫的。为了送这封信,丞相专门派人护送信使到了瀛州城下交给石普派出来的人,本以为万无一失,不料石普派的信使竟没有到开封,反而被抓回到这里。他们觉得后怕,要是这封信丢了,谈判也许就此中断了。萧燕燕顾不得生气,对张皓好言安抚,设宴款待。
韩德让对两宫道:
“既然张皓来了,倒可以派他一个用场。上封信中赵恒说会立即派使者经大名来谈判,还请咱们去接他。这么久了,使者必然已经到了大名,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消息。就让张皓去大名一趟,先把使臣接来再去送信不迟。“
张皓被护送到大名府城下,总算没有被阻,进了城去。契丹士兵奉命在城外等,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他出来,但仍是一个人。张皓回到契丹营中,报告道:
“使者果真到了大名府,是个崇仪副使名叫曹利用。可是城中主帅王参知把他扣下了,说契丹谈判是假,不敢让他来。”
韩德让听了冷笑道:
“你们这位副丞相什么脑袋,不敢让使者来,怎么敢让你回来。你也是朝廷官员,难道你的命不值钱?”
然执政们也徒叹无奈,只是对执行使命归来的张皓礼遇更加一等,还送给他袍带以为赠物。又让王继忠再加写一信,说大名府扣留了使者。如果赵恒确有诚意,就请另派使臣,不必经过大名了,可以从澶州城直接过来。一队契丹士兵将张皓送到澶州城下,看着他进了城门才转回复命。
这两封历经周折的信直到十一月二十四日才摆到快要急疯了的赵恒面前,见到它们皇帝几乎要喜极而泣了。他亲自接见了张皓,听他讲述了一路的风尘。赵恒没有想到这封信如此曲折,更没有想到一个月前派出的使臣曹利用现在还呆在大名府里。
这一个月来战争进入白热化,风烟滚滚,关山阻隔,曹利用如泥牛入海。赵恒一时想,也许谈判已经开始,只怪曹利用中看不中用,没有将或好或坏的消息及时传递回来;一时又想,或许曹利用已经命丧途中或被契丹人杀了。在绝望的等待中,御驾亲征不得不出发了。
就在四天之前的十一月二十日,赵恒在浩浩荡荡的扈拥军护卫下离开了开封。奉命留守京师的宰相毕士安和皇帝分手时好像父子诀别,依依不舍。毕士安于心不忍,命司天监观察天象进行占卜。在他的授意之下,司天宣布:
“太阳四周围有光暈,充满明黄之气,天象主不战而退兵,是和解之象。”
这算是他送给皇帝的临行安慰和祝福。
然而接连而来的消息让这一点点安慰几乎完全破灭。御驾在寒冷刺骨的北风中两天强行一百多里,二十一日天黑之前驻进预先安排好的长垣县(今河南省新乡市长垣县)。刚刚用过晚膳,王继英拿着一封六百里加急的军报黑着脸走进驿站中临时改建的寝殿,说道:
“陛下,昨天德清军被攻陷了!”
赵恒一下就从御榻上跳了起来,一路颠簸的疲惫被惊得一扫而光。
德清军在澶州和另一处重要渡口白马渡中间,向西南一百三十里是白马渡,向东南三十多里便是澶州。这是一处重要军寨,然年久失修、城小兵少。朝廷在十几天前刚刚下诏,命德清军兵民全部撤退到澶州,以减少损失,加强澶州防御。然知军张旦行动慢了一步。契丹军兵围德清,张旦和儿子张利涉并城中诸将拒不投降,全部战死。
德清军的失陷对朝廷的震动非常强烈,契丹人既然已经兵临德清,那么杀到白马渡和澶州,饮马黄河,都只有不到一日之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