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和二十二年(1004年)的秋天是个名副其实的多事之秋,就连秋色浓重的九月都多了迭出的闰月。契丹大军在闰九月的月初出发,二十万大军的滚滚洪流从鸳鸯泊越过万峰红遍的燕山,进入金黄斑斓的河北大平原,到达境内的最后一个集结地固安。十二日在这里进行了誓师大会。二十万军队像乌云一样覆盖了整个固安的田野和山丘。演兵场上两宫圣上和各路大军一起祭祀天地,站在检阅台上观看士兵们射鬼箭、操演阵法和武艺。
秋风吹得黄伞盖上的流苏狂欢起舞,如林的旌旗呼啦啦作响。身穿白色金边丝绒斗篷,头戴凤冠的太后萧燕燕端坐正中。左边的皇帝耶律隆绪一身戎装,头戴银盔,气定神闲地穆然而坐。右边的大丞相韩德让穿着天青色宽袖长袍,腰束玉带,头戴硕大东珠点缀的青缎幞头,秋霜染鬓的面孔明如朗月。皇帝的左边是梁国王耶律隆庆,他也穿了一身戎装,和皇兄相比显得面色红润,英姿飒爽。韩德让的右边坐着楚国王耶律隆祐,他和丞相一样身着便装,他奉旨留守国内,军队誓师出发后,他将返回南京,担起后勤和守卫国土的重任。
萧燕燕的脸在朝阳下奕奕闪光,扭头向着右边说道:
“四哥,你看这漫山遍野的军队,加上大同军一路,总共二十万兵马。咱们和宋国打了二十多年,还从来没有出动过这么多的军队,我和皇帝多次亲征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浩荡的军势呢。你第一次担任大战总指挥,你说这将是最后一战,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你呢,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
韩德让望向萧燕燕,在那张激情豪迈的脸上看不到一点担忧和畏惧,他的心里涌上一股暖流。这个女人的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她比任何须眉男子都更加爽快决绝,不知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为何物。对决定的事,即使泰山压顶也面不改色。这次南伐是韩德让担任北枢密后的第一次主持军务,说得难听而直白,也将是他唯一的一次豪赌:契丹押上了全部军队,调集了所有会打仗的战将,他夸下这将是最后一战的海口,承诺这一战不但要战胜而且要以收覆两州三关为胜利果实。这就好比赵光义当年雍熙北伐,押上了全部家当以夺取幽云十六州为必须达到的目标。这一仗如果失败了,将使契丹元气大伤一蹶不振。他韩德让也将沦为天下笑柄,成为千古罪人。可是萧燕燕毫不退缩地站在他的背后,好像他不是一个毫无大战经验的汉人文官,对他的一切要求无条件支持,对战争的胜利坚信不疑。直到此时他才更加意识到,他们之间骇世惊俗的关系不单是惺惺相惜的男女之情,更有高山流水的相知相契。
其实韩德让自己最清楚头上顶着多大的压力,他从来没有挑大梁指挥过这样规模的大战,甚至连小仗也没有过,最多就是在运筹帷幄中参与赞化。南北开战后,耶律休哥横空出世,后来一系列战事都是由他主导。休哥之前,韩德让的父亲韩匡嗣曾被委以重任,结果丧师辱国身败名裂。休哥死后耶律隆庆想要接替这个角色,可是没有成功。东征和讨伐高丽也动用过超过十万的大军,那是由耶律斜轸和萧恒德指挥,只能算是局部战争,结果也是差强人意。这一次从决策定计到战略运筹再到战场布署全都是他自己一手主导,加上其他人的参谋赞翊。他并不想推卸责任,但仍谦逊地说道:
“两宫圣驾才是总指挥,老臣只不过效犬马之劳。”
隆绪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微笑说道:
“大丞相不必谦虚,朕见你殚精竭虑,用了将近一年时间周密筹划,必定能所向无敌稳操胜券。”
他和母后和丞相一样希望战争胜利,这是决定契丹命运的一战,他是契丹皇帝,韩德让再如何不好,这一次是在全力为契丹而战。他还有一个暗存心理,母后已经五十多岁了,韩德让更是六十四了,如果战争结果圆满,他们也许会想要安享晚年。经他提议,现在已经开始在奚王府献出的一块土地上建造一座新的京都,命名为中京。那里原来是奚族的王帐所在地,也是奚族的发源地。三年前和朔奴死了,他的儿子观音接任后为了表示忠顺,献出了这片土地。朝廷投桃报李,免除了奚六部的上贡,还赐了许多金银珠宝。虽然朝廷减少了很大一块收入,但那块土地有着吉祥的寓意和重要的战略位置,是无法用物质利益衡量的。中京将是太后退休后理想的颐养之地。它位于七金山下土河源头,是契丹万里疆域的中心,既可以俯瞰八方又便于周游四境,能满足太后居于天下腹心继续关注国事的需要。但是如果战争不利,国家陷入危机和混乱,母后一定不会撒手不管。那样一来,自己亲政只能更加遥遥无期。
耶律隆庆听见他们的话,探过头来道:
“是啊,这一次朝廷可是倾尽全力了,又有丞相指挥,不可能打不赢的。”
隆庆的心里是五味杂陈的。他既希望打胜仗,因为这是契丹的倾国之战,又害怕胜利成就了韩德让贬低了自己。他的话里既有捧场又有不服,言外之意是,如此阵仗换了谁也能打胜。
“王继忠在哪里?他是不是要随军出征?”燕燕问道。
“是的,他就在那边,和随行的文武大臣们在一起。这一路随时都可能用到他,我让他暂且跟着新任南院枢密使邢抱朴。他写给赵恒的信今天派人送出去了。”
韩德让扬扬下颌,放低声音说道。一边誓师出征,一边派人谈和,这实在不是一件有利于振奋军心鼓舞士气的事,尽管这不是朝廷出面只是降将私人斡旋。韩德让千方百计让这件事控制在最小范围之内,只有他和太后包括皇帝最清楚内情。两宫对丞相的支持不仅体现在军事上,更表现在这件事上。这次战争将不仅是双方投入数十万兵马的疆场上的铁血碰撞,还是秘密战线上几个人之间的旷世谈判。这两条战线并驾齐驱不分轻重。正是出于对二者同时握有信心,韩德让才底气十足,敢于豪赌。此时此刻,望着如海如浪的壮阔军队,韩德让的脑海里却呈现出秘密战线的推进情形。
这边的战场更是韩德让直接披挂上阵一手策划指挥。王继忠被俘后,经韩氏亲自劝降,又接来之前投降的康保裔,让他们交谈,王继忠终于决心归顺。然像康保裔一样归顺后隐姓埋名容易,让他抛头露面为两国谋和穿针引线便难了。虽然韩氏讲了一篇又一篇大道理,但王继忠一想到在开封的四个儿子就心里发抖,不肯用他们的性命冒哪怕一丝风险。谁能保证赵恒知道他还活着而且为敌人做事不会暴怒之下杀了他们。即便皇帝宽恕了他,他也怕会遭朝野万人唾骂。因为契丹是霸占幽云十六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禽兽夷狄,是宋人不共戴天的死敌。又耗费了无数口舌,王继忠最后一半是想通了一半是迫不得已终于同意做这件事。
韩丞相让王继忠给赵恒写了一封信,说自己没有死,虽然做了俘虏,但要继续为宋国尽忠。希望能够促成两方和盟,以此报效皇上。这样一封信经过左右推敲字斟句酌,撕烂一堆草稿终于写成。然这封无比重要的信如何才能送到开封金銮殿里赵恒的手上呢?
王继忠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说到:
“雄州是开封与契丹交涉的前哨站,只要派人将信送到那里,一定会被八百里加急送往开封。或者在两军阵前交给宋军主帅,也是万无一失的。”
韩德让断然否定:
“不行,这信不是契丹朝廷所写,也不能用官方途径传递,只能以你王继忠的私人身份送到赵恒手里。然这个私人途径,必须保证绝对安全绝对送达。如果半途丢了或者落到不可靠的人手里,轻则贻误全局,重则引发大乱。”
王继忠想了好几天才想出一条途径来,说道:
“只有这个人了,冀州部署石普。他从小和在下同在太宗潜邸晋王府中做事,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他为人仗义,定会不负所托。而且他现正在莫州前线,派人找到他不难。”
韩德让又细细问了石普的情形,得知他比王继忠年长两岁,其父石通就是赵光义做晋王时的随从,石普十岁时父亲给他在王府里谋了个差事,正好是和王继忠一起陪伴赵恒。一起共过事的人很多,能够相亲相知的却难得一个,这个石普恰和王继忠情同手足。德让同意了这个主意,从自己的心腹随从中选了一个年轻机敏的小校李兴,带了三个人怀揣着这封绝密信件前往莫州。
一场震古烁今的大战于闰九月中旬正式拉开序幕。就在誓师大会的第三天,闰九月十六日,二十万主力大军在两宫圣驾的率领下突破长城口浩浩荡荡向南挺进。在边界以南五十里的浦阴扎下中军大营,派出前锋对周围的缘边城堡进行试探性军事进攻。
第一战是当天打响的遂城之战。萧挞凛亲自出战,经过一天的激烈战斗,老将不负所望,打败出城迎敌的宋军。但契丹军队并不攻城,见到敌人龟缩回寨便撤军回营。
几天之后契丹军与宋军在北平寨对垒,萧挞凛率军与守将田敏交战于杨村,双方不分胜负。当夜田敏夜袭御驾大营,攻破了营寨大门,但是大营内部防守严密,田敏没有占到多大便宜就遭到有力反击,他不敢恋战,迅速撤退,御驾毫发无伤。
保州的战斗几乎同时打响,这一路由萧继远率领。契丹军在城外遭遇宋军小股队伍伏击,折损了一些兵马。萧继远接着进攻保州城,见城中防守甚严,并不恋战,解围而去。
接着,萧挞凛率领主力列阵定州城北八里的唐河,宋军前线督统王超布置了重兵隔河严阵以待。准备和契丹军决一死战。王超此时已经是镇、定、高阳关三路都部署,加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尉,并有赵恒密赐的御弓矢,许他便宜从事。他在前线和开封的皇帝都事先得知契丹即将大举进攻,都预料定州首当其冲,在这里集中了河北三镇的几乎全部兵马,
然而他们都料错了敌人的计划,契丹军队在唐河虚晃一枪,没放一箭就沿胡卢河向东越过高阳关一路杀向瀛州,只留了偏师在唐河防线牵制定州。王超所帅的定州主力眼睁睁看着契丹铁骑如入无人之境般从眼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