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平静地向前划行着。
采薇把身子倚在船舷上，一面喝着可乐，一面观赏着燕湖的景色。太阳已经微微西斜，水面上反射着点点金光，好象许多金色的小精灵在跳跃着。湖面上，有满载着游客的航船，有挂着鱼网的鱼船，却只有他们这一条小小的游船。岸，已经看不到影子了，就连环绕东、西、南三面的那三十三座山峰，也只能看到一些青灰色的影子。真的，北面的燕湖与东、西、南面的燕湖完全是两种景致，船不必在绿幽幽的山影中曲曲折折地前进，虽少了一份幽深，却多了一份开阔。采薇觉得，只有在北面，人们才能真正的认识燕湖。
采薇沉思着，目光又无意识地移向了天空——一片好辽阔好辽阔的天空。那么广大，那么澄净，那么无边无际，你简直不知道天外还有什么。一时间，她有些神思恍惚，那么辽阔的天空，那么辽阔的燕湖，属于秦老师的空间，究竟在哪里？
“小心！低下头来！”一直默默划船的秦如晋忽然喊了起来。采薇一惊，这才发觉小船已经逼近了一个很大的芦苇塘。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小船就已经钻了进去，芦苇那纤细而粗糙的叶子已经拂到她的面颊上。采薇连忙低下了头。她有些惊慌，自己从未在芦苇塘中坐过船。而秦如晋则不慌不忙地摇着桨，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小船被他左一拨，右一绕，像一只小小的野兔，在熟悉的大森林中钻来钻去。许多栖息着的白鹭，被这个“不速之客”惊吓得纷纷飞起，场面颇为壮观。
不一会儿，小船驶出了芦苇塘。采薇松了一口气，惊慌之意渐去，好奇之心顿起。她打量着秦如晋，后者因为专心划船，已渐渐褪去了懊恼的神色，而换上了一份平和。“秦老师，”她由衷地赞叹，“真想不到，您的划船技术这么高！”
秦如晋笑了：“你们想不到的事情多了。我不仅会划船，还会烧一手好菜，会用小提琴拉出动听的曲子，会画两笔很不错的画，还会……”
“用英语给美国大学生讲唐诗！”采薇接口道。
秦如晋惊讶地挑起了眉毛：“你怎么知道？”
“听周汝唐老师说的。”采薇笑得像阳光，像蓝天，“周老师说，您去年应邀到美国斯坦幅大学讲唐诗，什么都没带，只带了一本《唐诗三百首》。”
“可是，”秦如晋说，“我在开始讲学的时候，并没有涉及唐诗，而是背了一首英文诗，彭斯的《一朵红红的玫瑰》。”他清了清嗓子，开始用一口标准的伦敦腔，缓慢而流利地背诵：
“So deep in love am I:
And I will love thee still,my dear,
Till a'the sea gang dty;
Till a'the seas gang dty,my daer;
And the rocks melt wi’the sun;
I will love thee still,my dear,
While the sands o’lift shall run.”
采薇静静地听着，然后，她轻声地翻译出来：“我爱你如此深切，我会永远爱你，亲爱的。一直到四海枯竭，一直到四海枯竭，我亲爱的。到太阳把山岩烧裂！我会永远爱你的，只要生命不绝。哦，好美的诗，好强烈的情感，真像汉乐府中的《上邪》。”
秦如晋点着头，这女孩的英文水平和对诗词的感悟力都让他惊讶。“是的，”他说，“我就是用这首诗与《上邪》相比，说明人类的情感是不分种族与民族的，东西方的诗歌其实都在表达着相同的情怀，只不过东方人比较含蓄，像《上邪》那种直抒胸臆的诗，在唐诗里并不多，它们大多是用意象艺术来表达，其风格有些像西方的‘象征’派。天，意象这个东西本来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要想对那些坦率开放，根本不知意象为何物的西方青年讲唐诗，弄不好真成了‘对牛弹琴’，我只好从内容入手，一点一点地解释，翻译，尽量做到既不改变诗歌原貌，又能让美国学生接受和喜爱。那次讲学，实在是最艰难的一次。”
“可是，”采薇抬眼看他，目光里依旧是敬重与钦佩，“听周老师说，您那次讲学成功极了。讲座结束后，会场上的掌声和欢呼声响了十多分钟。直到您离开时，还有许多美国青年围着您，邀请您签名，留影。据说，今年咱们系的美国留学生，不少是听了您那次讲学后，专程到咱们学校学习中国文化的。”
秦如晋并没有露出得意的神色，而是不在意地摇了摇头，淡淡地说：“周老师过奖了。”
“不过，”采薇好奇地问，“秦老师，您既然有这么多拿手好戏，为什么不在同学面前展示展示呢？如果您肯这样做的话，您和同学们一定会很亲密的。”
“难道，现在我和同学们之间，就疏远了吗？”
“在学问上，您是平易近人的。可在其他方面，大家就觉得您有些太严肃了。您知道，我们班的辅导员，就因为能打一手好乒乓球，同学们就崇拜得要死。”
秦如晋又笑了：“我不是个严肃的人，但有时我必须严肃。另外，我是传授知识的，不是炫耀自己的。我也不需要那种虚荣的崇拜，如果一个人的学识和本领成为装饰自己的花边，那么这个人就变得可悲了，那些学识和本领也变得不值钱了。”
采薇点了点头，是的，秦老师不需要展示，他就是太阳，无须刻意地展示什么，却让所有的人感受到了光明和温暖。她忽然觉得，秦老师正在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征服着她，也征服着中文系的所有老师和学生。
“小薇，快看！”秦如晋突然喊起来，“属于我的空间，终于到了。”
采薇迫不及待地抬头张望。噢，不知什么时候，小船已经驶入了一片宁静的湖区，这里除了他们，竟没有一条船，一个人影。而在这宁静的湖区中，竟有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岛屿，在这个小岛上，仿佛燃烧着一团巨大的火焰。等到小船接近了小岛，采薇才看清，如燃烧的火焰般的，是一棵巨大的枫树。
从来没有一个时刻，采薇感到如此的震撼。这是怎样的一棵枫树啊！树根有一部分露出了地面，虬髯扭曲盘结交错着，像一个巨大的爪子，紧紧地抓住了脚下的土地。树干虽然有五、六个人合抱那么粗，却直挺挺地向上生长着，不知经过多少风吹雨打，整个树干，竟没有一处坑坑洼洼的地方。而树冠，就像一把撑开的大伞，不仅覆盖住脚下的土地，也覆盖住近处一大片的水面。那些手掌大的枫叶，挨挨挤挤地生长着，秋风吹过，那一片片叶子，就像一簇簇跳动的火苗，使整个树冠，红得像天边的朝霞，像燃烧的火炬。这只是一棵枫树吗？不，这是一个生命，在秋天的阳光下，伸展着枝桠，带着无尽的喜悦，展示着坚强，展示着活力，展示着美好与骄傲！就连地上厚厚的落叶，虽然已经细碎，虽然已经干枯，也执着地保留了一份鲜红，铺就了一层火红的地毯！
采薇怔怔地望着这棵巨大的枫树，突然，她有一种要流泪的冲动。她太感动了，被这棵枫树感动了，被它绽放的生命的光华感动了。她悄悄看了看秦如晋，他也停止了摇桨，出神地注视着那棵枫树。采薇知道，他也在震撼，也在感动。
“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秋天，我发现了这个小岛。”秦如晋轻轻地说，仿佛生怕破坏了这庄重的气氛，“那时我刚刚接手系主任这个职务，正经历着创业之初的艰难。在学校，我遭遇到以前根本想象不到的阻力，在家里，还要听父亲的冷嘲热讽。有一天，我终于受不了了，于是，我驾着小船，毫无目的的在燕湖上划行，误打误撞来到了这里。我想，你一定能够体会到我当时的震撼。我像着了魔似的望着这棵树，不说，不动，就这么望了整整一天。然后，我回到了家里。我发现，我的心已不再气闷，不再焦灼，不再压抑，曾经失掉的勇气，又回到了我的身上。于是，每当我觉得再也承受不住现实的压力时，我就会放下一切事情，来到这里，静静地坐上一整天。而每次回来，我都会觉得，这棵枫树，又在我的生命中注入了新的活力。”他的脸上忽然放射出异样的光彩，“来，小薇，”他热情地说，“你将成为我的小天地中，第一个拜访的客人！”
怀着虔诚的心情，采薇踏上了小岛的土地，来到了树下。她仰起头，却根本看不到树梢，只看见粗大的枝桠像巨人的手臂向四周伸展，只看见一层又一层的枫叶，被穿透的阳光照射得透明或半透明。秋风轻轻地划过，在枝叶的缝隙间吹奏起一支柔美的歌，幽幽的，袅袅的。一时间，采薇觉得，所有的枫叶，都在沙沙地合唱，都在婆娑地起舞，如梦，如幻。采薇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柔与宁静，似乎整个世界都变得澄净和清澈了。
身边的秦如晋忽然弯下腰来，拾起一片落叶，默默地注视着。好久，他才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喜欢枫叶，”他说，“我一直不明白，古代的文人们一提起枫叶，为什么都带着一种感伤的情调。我倒是很喜欢杜牧的那句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好个‘霜叶’，经过如此严酷的风霜，它居然没有像杨柳那样憔悴枯黄，反而如春花般的火红。是的，枫叶经霜才能变红，这是枫树给我最大的启示。严酷的风霜并没有摧残它，反而造就了它的辉煌。它是在自己最辉煌的时候凋落的，我敢说，它在凋落的时候，一定没有遗憾！”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激昂而高亢，眼中闪动着兴奋的，热烈的火花。他忽然抓住了采薇的手，充满激情地说：“小薇，你知道吗？每当我遭遇坎坷挫折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这棵枫树，是它给了我勇气和力量。我之所以能勇敢地面对困境，是因为我知道，那些困难、坎坷、挫折、阻力……都是我必须接受的风霜，只要我能顽强地顶住它们，勇敢地战胜它们，总有一天，我会铸就起自己的辉煌，铸就起中文系的辉煌！如果那时，我飘然而落了，我不会伤感，而会欣慰，因为我已经没有遗憾！”
采薇震动地听着，从来没有哪句话，像秦如晋刚才说的那番话那样，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她盯住秦如晋，盯住他那深沉的双眸，盯住他那自负的嘴角，盯住他那坚定的面庞……忽然间，她感到他的形象是那样高大。她甚至觉得，他，就是他们面前的那棵巨大的枫树，披一身风霜，坚强而骄傲地站在那里，庇护一方水土，撑起一片蓝天！
又是一阵秋风吹过，无数片火红的叶子纷纷飘落下来，其中有几片恰巧飘落到采薇的身上。采薇随手掂起一片，仔细一看，哦，这并不是一片树叶，而是连在一起的两片枫叶。她不禁惊奇地叫了起来：“秦老师您看，这两片枫叶，是连在一起飘落下来的。”
“是吗？”秦如晋很有兴趣地接了过来，“真是连在一起的呢！”他突然扬了扬眉毛，“小薇，咱们找一找，看看这个岛上，还有没有连在一起的落叶？”
两个人果然很认真地找了起来。结果，除了握在手中的这两片外，岛上竟无第二个连在一起的落叶。
“好吧！让我们把这两片落叶收藏起来吧，也算是这次出游的纪念。”说着，秦如晋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采薇瞥了一眼，是《唐诗三百首》。秦老师对唐诗的喜爱是众所周知的，据说他无论到哪里出差，都会带着一本《唐诗三百首》。没想到只是来到Ｗ市内的一处风景区，他也会带上这本书。他把这两片枫叶小心翼翼地夹在书中，又把书小心翼翼地放在怀里。
“这两片叶子是幸运的，”沉思了一会儿，他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们仍然互相给予对方勇气和力量，他们不会孤独地走向死亡。我真希望，在我飘然而逝的时候，会有这样一个人陪伴在我身边，我不求他陪我一起飘落，只希望他能给我勇气和力量，让我战胜对死亡的恐惧。”
采薇皱了皱眉头：“秦老师，死亡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您今天谈得太多了。”
“也许是我刚刚面对一场可怕的死亡吧。”秦如晋摇了摇头，好象要甩掉什么。“好了，咱们不谈它了。”他的口气忽然变得很轻松。望着枫树的树干，他迅速转移了话题：“很有意思，我们两个人的小天地中，都有一棵高大的树木。”
“可是我觉得，”采薇的口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羡慕，“您的枫树，要比我的菩提树有气势得多，”
“那也不尽然，”秦如晋笑着说，“菩提树是参禅悟道的地方，它有它自己的韵味。另外，我的小天地有一个致命的缺点——离得太远了。我的工作是相当忙碌的，有时明明感到快被压垮了，却始终抽不出时间来光顾这里。日积月累，压力越来越大，痛苦越来越深，有时，我甚至隐隐地感到，不等铸就辉煌，我就兴许被风霜打落了。孤独地奋斗，实在不是滋味！”
听着这一番表白，采薇忽然明白了，秦如晋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请求到她的小天地去做客。他最需要的，是有一个人，帮助他抵抗风霜，战胜困难。他害怕在尚未铸就辉煌的时候，就带着遗憾悄然而落。
“小薇，”秦如晋突然说，“天色不早了，咱们——走吧。”
采薇一愣，她望着秦如晋，后者的眼中有份肃穆和悲壮。她明白了，秦如晋已经决心独自同严酷的风霜作战。他不再提出他的请求，他害怕再次被拒绝。然而，他奋斗的决心依然没变，他宁可筋疲力尽而轰轰烈烈地倒下，也不愿仓皇失措而畏畏缩缩地退却。
两个人登上了小船，开始返航。太阳已经被远处的山峰所吞噬了，残余的晚霞却大片大片地泼洒在天际。阳光虽然隐在山峰的后面，却仍然把那些晚霞照得发光发亮，成为一片又一片，一层又一层发着光亮的嫣红。小岛渐渐的远去了，岛上那棵巨大的枫树，被夕阳和晚霞映照得更加火红，如诗，如梦，如仙，如幻。采薇望望正在划船的秦如晋，他也在注视着那棵枫树，整个身体都沐浴在灿烂的霞光中，一任落霞将他的发上身上染上了红光。他的眼中，依然保留着那份肃穆和悲壮。采薇看着看着，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柔情。她轻轻地呼唤着：“秦老师。”
“噢？”秦如晋转过头来，似乎还沉浸在那份肃穆和悲壮中。
“我答应您。”
“什么？”秦如晋好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我答应您。”采薇的眼睛亮晶晶的，眼中也映出一抹燃烧的晚霞，“我欢迎您，常到菩提树下去做客！”
秦如晋眩惑地望着她，那严肃的面庞忽然变得充满生气了。他用牙齿狠狠咬了一下嘴唇，眼眶里居然蒙上了一层雾气。他笑了起来，是那种欣慰的，感动的笑。他又一次握住了采薇的手，动容地说：“我真的挺笨，居然想到你会不答应。其实，我在一开始，就应该坚信，你，一定会答应我的。”
这样的笑容，这样的话语，第一次唤起了采薇内心深处的某种悸动。她望望远处，天边的晚霞更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