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亦初站在病房外,透过窗子看躺在床上的柳舒儿。她背朝着他们,将自己缩成一小团,双手抱住膝盖,头埋得很低。夏亦初对这个姿势再清楚不过,她睡觉的时候就习惯这个样子,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安子煜安静的站在夏亦初一旁,没有开口催促她进去。这一刻,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仿佛形成了某种独特的磁场,即使她们从未说过一句话,但是夏亦初看向柳舒儿的眼神,就像看一位多年的老友一样。
熟悉,痛苦,悲凉。
或许这三个词形容的不够准确,但那真的是一种很难用语言描述出来的眼神,不应该出现在仅仅见过柳舒儿两次的夏亦初的眼中。
察觉到安子煜已经在身后站了有一会儿了,夏亦初回头笑笑说:“你先回去吧,一会儿她醒来我想进去看看。”总得要有个开始,不管结果怎样。夏亦初想,自己不主动,难道要指望柳舒儿主动吗?
“也好,不过有什么事情你要及时叫医护人员,别让她伤到你。”虽然没有听到柳舒儿有什么暴力倾向,但是安子煜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放心吧,我会注意的。”夏亦初停顿了一下,“我稍后回公司吗?”她现在也算是皇天娱乐的一员,虽然只是临时的。
“对,还有一些其他工作人员需要介绍你认识。”安子煜点头道。
“好的,我知道了。”
“一会儿我让助理来接你?”
“不用不用。”夏亦初连忙摆手,“工作的时候,我们还是保持上下级的关系好,不然,我会不太适应。”
安子煜无奈的笑笑,想要抬手揉揉夏亦初的发顶,但是抬到半空中的手又画了个弧度放在了自己的领带上,他想,在夏亦初看来,两人应该还没有熟悉到可以做这么亲密的动作的程度。
开车回公司的一路上,安子煜想,自己为什么喜欢夏亦初呢?
虽然认识的时间不常,但是安子煜发觉到,夏亦初身上最难得的,是一种接近极致的安静,一种仿佛可以将整个世界的嘈杂都收纳其中的安静。
一种立地成佛的安静。
她不说话的时候,她低下头眺望远方的时候,她凝神思索的时候,看起来和一座雕塑没有什么区别。
但这种安静并不意味着没有内容,相反,它是静水流深,是被命运反复锤炼过的后的********。
安子煜为这种静所着迷。
在安子煜走后,夏亦初一直在医院的走廊里站着,透过玻璃窗,温柔的看着里面的柳舒儿。她的经历比自己还要惨烈些吧,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她算是真真正正的孤儿了。而自己,至少还有外公外婆。
直到柳舒儿从床上坐起来,夏亦初才挪动了一下脚步。柳舒儿的感觉十分敏锐,即便一个在房间内,一个在房间外,她还是察觉到了夏亦初的存在,淡淡的扭头看了她一眼,又淡淡的低下头,拿过了放在桌子旁的香烟。
夏亦初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但是夏亦初知道,柳舒儿听见了。犹豫了一下,夏亦初还是推门进去了。
屋内有一股香烟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奇怪味道,让人很不舒服。本来医院是不允许吸烟的,可能柳舒儿的情况比较特殊吧。
病房里的光线很暗,厚重的窗帘挡住了屋外的所有阳光。
夏亦初走到窗边,“刺啦”一声拉开了窗帘,刹那间,整个屋子都亮了。
柳舒儿几不可闻的皱了皱眉头,并没有抬头去看夏亦初,仍旧专注的吸着手中的香烟,仿佛那是她的全世界。
“你应该多晒晒太阳,这样心情会变得好一些。”夏亦初走到窗边,很自然的坐下。柳舒儿依旧没有回应,仿佛身边的人根本不存在。
夏亦初知道她所说的话柳舒儿全部可以听懂,抑郁症不是精神病,况且,她的直觉告诉她,柳舒儿甚至算不上抑郁症,她只是一直有一个心结,未曾打开。因为她害怕,她不敢去触碰。
当柳舒儿拿出第二根香烟时,夏亦初按住了她的手:“你这个样子,严航看见不会开心的。”
夏亦初轻描淡写的说出“严航”两个字时,柳舒儿却如遭雷劈般维持着被夏亦初按住手的姿势,一动不动。
严航这个名字已经三年没有被人提起过,但在柳舒儿心中,却一刻都不曾消失。他救了她的命,却让她的下半生活在了愧疚和痛苦中,生不如死。
抬眼死死地盯着夏亦初,柳舒儿的眼中是刺骨的严寒。
所有人都以为她得了抑郁症,但是根本不是,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待自己如亲生女儿的严家父母,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孤零零的世界。
她像是一直被丢弃了的小狗,只能躲在角落里****着伤口。
严航倒在血泊中的画面折磨了她三年,一闭上眼睛,整个脑海都是严航的影子。柳舒儿不止一次想,为什么当初死的不是自己呢?如果自己死了,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解脱吧!
可是偏偏,她不能死,她的生命太重了,她不敢死。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一个眼中刺骨冰冷,一个眼中平静如水。
终于,柳舒儿狠狠甩开了夏亦初的手,将烟点燃,放入嘴中。
只有吸烟的时候,柳舒儿才会感觉自己还是活着的,尼古丁刺激着她日渐麻木的神经末梢,让她在这无边的寂寞中,一会到了一点点欢愉。
“我知道你根本没病,那些偶尔的时常也应该是你装出来的吧?否则你不会被送到这里来。而你想来这里,你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来折磨自己。”夏亦初语气很平缓,诉说着几乎所有人都没有看出来的秘密。
柳舒儿终于舍得看夏亦初一眼了,平复了刚刚提到严航时的心痛,她认真看了看眼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
相貌算是中上,但是有一种安静到极致的气质,就那么波澜不惊的看着自己,波澜不惊的捅破所有人都没有看破的真相。
她记得夏亦初,上一次和安子煜一起来过,这次,仅仅是她们第二次见面。
可是为什么,她会一眼看破所有真相?
“知道我为什么接受这个工作吗?”夏亦初问道。她知道柳舒儿不会回答,笑了笑接着说:“因为我们很像,同样脆弱敏感,又假装坚强。”
依旧没有回应,柳舒儿对夏亦初知道自己的事情并不奇怪,安子煜居然带她来,就必定会告诉她所有的关于自己的一切。而对于夏亦初口中的,她们是否相似,柳舒儿也一点不感兴趣。
生活早就将她抛弃,她现在无依无靠,也不想依靠。
“你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年了。”夏亦初缓缓道:“你接下来打算在这里待一辈子吗?你还很年轻啊!”对于柳舒儿,夏亦初真的不止是为了完成自己的工作了。她需要钱没错,可是她更想让柳舒儿走出过去。
夏亦初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想帮助一个人,在自己的生活都是一团乱麻的时候,她居然想去救赎另一个被命运摆弄的可悲同类。
对,就是同类!第一眼,夏亦初就认定,她和柳舒儿的灵魂是那么相似,仿佛她得到救赎,自己也会得到解脱。
烟雾从口中吐出,一圈一圈上升,最后与空气融为一体,只剩下淡淡的烟草气味,充斥在周围。
“给我来一根吧!”夏亦初没有看柳舒儿,她很专注的望着窗外。树叶已经凋落了,偶尔几只燕子飞过,也很快消失在不知道的地方。
冬天快要来了,夏亦初想。她最喜欢冬天了,一场大雪过后,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肮脏丑陋都会被掩盖,就像这个世界本就这么纯洁。
一根烟递到了夏亦初眼前,柳舒儿同样也没有看她。太久没有人和她接触了,她像是被流放到了一座孤岛,痛苦为山,寂寞为水,将她牢牢困在里面。
接过烟,夏亦初没有道谢,点燃后猛地吸了一口,呛得她剧烈的咳嗽起来。以前从来没有吸过烟,她以为会是一种享受,而眼角咳出的眼泪让她体验到第一次吸烟并不美好。
一声轻笑在耳边响起,没什么感情,像是有些嘲讽。夏亦初震惊的转头看柳舒儿,却发现她依旧吸着烟看着窗外出神,嘴角都没有丝毫变化,面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仿佛那声笑不是她发出的一样。
走出疗养院,已经夕阳西下。两人相对无言的坐了一下午,夏亦初在这期间抽了三根烟,虽然不会再被呛到了,但是她依旧不喜欢烟的味道,却有些迷恋吸烟的感觉。吸烟的确可以暂时填补内心的空虚,抚平内心的焦躁。
柳舒儿虽然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但是她愿意将烟给自己,就说明她并不排斥自己,不管怎么说,这也算一个好兆头。
夏亦初深吸一口气,有时候,糟糕的事情发生的多了,老天也会偶尔眷顾你一下,给你点生活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