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巧儿送灯台一去永不来——民谚
1.
雨城南边有一家牛家磨房,好几百年了。当年栽的黄角树已空心但依旧枝繁叶茂象一把巨伞给老水磨房遮风挡雨。水磨房的确老了,断垣残壁,四边透风。狗尾巴草爬抛上墙头,河风一吹瑟瑟发抖,小青瓦由于潮湿也长满绿茵茵的苔癣和粉红色的毒菌,磨坊塌了的一角,张开大口赤露的二支椽子正是爆凸的门牙。水车沉重地喘息象一匹老马拉破车朝历史的尽头缓缓走去,哪天倒下就哪天垮。整座磨房就是一个历史老人,岁月之皱纹就雕刻在这一石一木之上,唯有哪潺潺流水依旧年轻,亮丽,象出嫁的新媳妇,推着古老的水车转,推着岁月走,不知疲倦。磨房的主人是一个刚娶媳妇的小木匠。小木匠正应老话“盖房的没房住。”自己本身就是木匠,照理应该把老磨房翻新改造成新房,又娶新娘好好过日子。谁知小木匠心思偏不在这道上。小木匠爱弄拳武棒练什么内外功的。个子不高,一身肌肉疙瘩象座铁塔,只唸过一年书,刚写得来自己的名字。拜二十四军武术教官文玉佛为师,才学二年,功夫了得,飞檐走壁,攀墙爬树如履平地。可****一开始文玉佛是起义部队军人被押起劳动。小木匠去看二次都挡之门外,唯一见面的那次是文玉佛及一群人均戴兰色袖套,袖套上印白字。被押去劳动,文玉佛个子魁梧排在前面,见小木匠视同陌人。没了师父自个儿找师父,又拜一个老江湖炼内气功,炼得不分白天黑夜几乎走火入魔。师父说:“一滴精十滴血”。新婚不久便与新娘同床异梦,并经常不回家随师傅练气功。新媳妇小琴开始还以为自己伺候丈夫不到位。于是精心打扮,百般殷情万种蜜意却是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是自己丑陋么?对着小圆镜,里边映出一个俏媳妇,开水碾闸门也先对水镜瞄瞄,平镜的水面映出一个高大壮实的身影,一双又黑又粗的长辫拖在屁股上一甩一甩打鼓,小户人家女,不就图一个健美么?书上画的林黛玉走路都喘气是个痨病匡匡咋美呢?莫非男人都有病爱病女人,同病相怜。小琴想不通,只怨自家穷欠老木匠一笔帐,父母把自己卖了抵给小木匠作媳妇,小木匠你瞧不起我又为何娶我,这不是损人不利己么!临嫁时母亲说:”老木匠作古了,你过去就当家,嫁鸡随鸡嫁犬随犬……”可嫁过来的却是一个影子,这不是活守寡么。斜对门的王老师,借的书上不是有二句,“哪个男人儿不钟情,哪个女儿不怀春。为了使小木匠钟情,小琴把头发抹上青油亮光光的,刻意用竹筷在灶口上烤烫额前的刘海,弯弯曲曲似一道黑色的瀑布翻起浪花,溅起多少爱慕的目光,再擦上当时唯一的化妆品白雀灵,香喷喷的,引起多少男人的遐想。隔壁的唐老鸭更是心醉神迷。唐老鸭是囱鸭店的店长,管一个兵,儿子小唐。囱鸭店名义上是集体性质,由于太小太偏僻,没人愿来,唐老鸭也乐得挂社会主义名走资本主义个人发家治富的路。唐老鸭四十出头,外八字,走路一拐一跛似鸭。经商多年有一定积蓄和心机。本想供儿子读大学,谁知****一开始学校停课没书读也正是疯的时代,时常不回家。老婆早死,唐老鸭一个人常干燥闷得慌。磨房讲卫生,厕所在鸭店后与之共用出入都要从鸭店进出,几十年的老习惯,当初谁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时间不同人不同,问题来了。开始唐老鸭客客气气招呼小琴不时送一二只新鲜的囱鸭,久而久之,只见小琴不见小木匠,义愤填指责小木匠忘了家,后来发现有机可乘,变本加厉更加热情,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眼睛随小琴转,不时动手动脚见小琴不十分反抗,这下更色胆包天。连小琴上厕所也追到门缝瞄。越瞄心头越旺终于发生苟且之事。这一切均瞒着小木匠。一般认为做木匠的心细,差之毫厘榫头就敲不进去。可小木匠却偏偏在这方面很粗心。老婆跟唐老鸭睡了好久都不知道。武斗一开始,小木匠凭一身的武功当上茶司令的贴身警卫。火烧林运处是他先把茶大嘴巴用绳子吊下河堤,自己留下拼死掩护直打到红成武斗队撤走,小木匠才从死尸堆中爬出来,又是抬尸,埋尸参加茶司令召开的庆功表彰大会,戴一朵洗脸盆大的红绸大红花照相,足足忙了一月也没回趟家,还是茶司令体谅下情,命令小木匠回家一次,休假五天。并亲自开车送到家门口才开车离去。小木匠掏出钥匙开门半天打不开,原来门里边也低死了,小木匠抡起碗大的拳头“咚咚咚”捶门,门都震得一颤一颤的。好半天小琴才出来开了门,一脸红晕,头发乱蓬蓬的。“大白天你关门干什么?”小木匠起疑心了。“没……没事睡觉。”小琴神色慌张结结巴巴回答。这下小木匠心里一下惊醒,三步二步窜进卧房一见,空无一人。床铺乱堆一团,后窗则大开,小木匠双手一抖,棉被里抖出一内裤。厉声问小琴:“这是谁的”。
“我的”小琴强作镇定,但其慌乱的眼神已说明一切。小木匠这回心细了,低头仔细搜巡见地上有二只烟头。一只烟头还在冒烟,而小琴是不吸烟的。小木匠又拣起一只男式袜子对小琴责问:“这烟头,这袜子咋说?”小琴低头不说话。“咋说?”小琴依旧低头无语,脸由红变白最后转青发黑。“咋说”?小木匠铁青着脸大声武气地吼。“你说咋说就咋说”小琴猛一抬头,两眼泪汪汪回答“你不理我,不与我睡岂不活守寡,怪你还是怪我,你在外偷女人,咋不允许我偷汉子,男女平等——”
“我好久在外面偷女人?”小木匠捏紧拳头高举。
“你不偷女人,咋不回来陪我睡觉?我一个人深夜孤单单的好害怕,你咋不来?现在你来了,要吃要睡都陪你……要离婚也陪你……”
小木匠高举的拳头楞在空中半天,才猛地一下朝新漆的楠木圆桌上砸去。只听“哗”一声,一寸厚的圆桌被砸成两半。“拿笔拿纸来”小木匠歪着嘴一声吼。小琴东寻西找好半天,找来一枝铅笔一张纸,小木匠拿起笔如捏小棍棍“离婚书”却写不起前二个字,只写得起一个“书”字,下边更写不出来,气得把铅笔一扔大喝一声:“拿酒来!”酒是现存的药酒,小木匠练武自己配了不少打药,有喝的有外用的,小琴虽不习武但也是清楚的。于是抱一瓶泡去风湿的拐枣酒。小木匠掀开瓶盖抱起就“咕噜,咕噜”的喝,一口气如长鲸饮水,一瓶酒就吞下一半,剩下的半瓶在手中晃一晃然后“啪”往地上一摔,摔得粉碎一地酒香。然后倒床便睡一会儿便人事不醒。
2.
小琴见小木匠睡死,便立即去找唐老鸭,前堂后堂都找遍仍不见踪影,气得小琴骂道:“天杀的唐老鸭,没出事比啥都跑得勤,出了事比兔子都跑得快。唐老鸭,出来!”
“出来了,没事了?”原来唐老鸭屎都吓出来躲在厕所里擦屁股。一听小琴呼叫这才慌忙提着裤子钻出来。“没事了?你说得松活。他晓得了。”
“咋晓得的?晓得是我?”
“你的内裤还丢在床上,一只袜子丢在地上……”小琴一说,唐老鸭低头一看,果然自己一只脚上有袜子,另一只脚上却是光的。忙问:“咋办?”
“你问我,我正要问你呢。”小琴平静地说,其实她心里也有想法。
“你说呢?”唐老鸭真拿不定主意。
“他现醉在床上,走过去看看咋个办。”小琴一说掉头就走回去。唐老鸭无奈紧跟其后,来到卧室只见小木匠死去一般。脸红得发紫,嘴里喷出一股股酒臭,仍不住的说酒话:“杀,杀死你俩个狗男女潘金莲、西门庆……。”唐老鸭一听,吓得转身要跑,却被小琴一把扯着:“跑啥?他喝醉了,醒了你还跑得脱!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看咋办?”“你说咋办就咋办。”这回唐老鸭回过神来。
“你不弄死他,他醒了就要弄死你。”
“弄死他?”唐老鸭打个寒颤,牙一咬“咋弄?”
“勒死他。”小琴平静回答眼睛掠过一道凶光。唐老鸭立即找来二根麻绳递给小琴,小琴把绳头一套说:“先去倒碗水外用药酒毒死他”。说完自己拿个碗走到酒罐处找出一瓶外用毒药酒倒一碗。又找毒药“一只蒿”切碎撒在酒碗中倒给小木匠喝,小木匠不喝小琴硬灌,小木匠想起来可脖子,身上,脚上都被捆绑得扎扎实实,脖子上那股绳只挽一转,小木匠酒被吓醒一半,忙下话:“小琴,快放了我,既往不究。”小琴冷笑一声:“放了你好杀了我?哼,作梦。快勒。”一边指挥唐老鸭,两人硬活活把小木匠勒死,眼睛鼓凸,舌头长吊。唐老鸭抹抹额头浸出的冷汗连声讨好地说:”这下好了,我俩可作长久夫妻。“小琴杏眼一竖狠狠骂道:“好个屁,本想灌他药酒,毒死说成醉死,现在好,脖子上留那么深的绳索印”。
“这好办。”唐老鸭说完转身出去,一会儿提把大砍刀回来,宰囱鸭似的把小木匠剔骨剁肉卸成十几块,当晚用麻袋分装好,一部分背到路边玉米地挖坑埋下,一部分则背到更远一点的青衣江,栓个大石头抛下零杂碎肉干脆下锅囱起当囱肉卖。回来后唐老鸭后怕,一阵紧一阵松的打抖。小琴不仅不怕,反觉得好玩,杀个人原来如此简单。兴奋起来当晚硬留唐老鸭同床联欢,可惜唐老鸭的鸭儿早吓得缩胫缩头,哪还有性趣,气得小琴大骂,嘴硬屁儿松的软****。出了事我一人承担。
三天过去,五天过去没啥反响,茶司令派人来找,小琴一口答:“到成都打武斗去了。”那时武斗狼烟四起,武斗人员四处出击自由游动是常事,谁也不管,谁也管不了。等半年一年就说小木匠在成都打武斗被打死了。那时武斗天天都有死人,死人一多,身份更查不清。事情当然“自然失踪”。可人算不如天算,小琴的算盘打得好也不敌天意。天意难违啊!事情暴露极其传奇偶然。小木匠遇害的第七天早晨,一个农民贩十来只鸡装在自行车后筐,路过玉米地,一只鸡公突然挣脱绳飞跑,农民赶紧下车追鸡,一追鸡跑得更快,农民担心自行车和筐里的鸡,于是跑得飞快,眼看追上,猛一扑紧紧抱住一看,是一个人脑壳血淋淋的。怪,咋鸡一下就变成了人头呢?再一看,鸡飞在一边,眼前一堆狗扒开沙坑,里还有一只人腿骨。农民吓慌了,扔掉人头,鸡也不追,跑出玉米地就喊:“死人啦,死人啦……”
支左办公室派“河南腔”带队来调查,一调查,茶司令就认出死者衣服是小木匠。河南腔询问小琴时,小琴一问三不知,连曾回家也否认,这自然引起怀疑,茶大嘴巴亲自开车送小木匠回家的。河南腔立即扣留小琴,回机关当晚即审。河南腔故伎重演:“你的情况你清楚,我们也清楚,你不说我们也知道。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到时候只怕说迟了……”攻心战术打一个晚上,天亮小琴熬不过,终于承认是自己一人杀了小木匠。原因很简单,家穷低债,包办婚姻没有爱情只有仇恨。河南腔奇怪她一人能杀得了有功夫的丈夫时,小琴振振有词:“这有啥稀奇,你喝半瓶罐酒。看我能不能宰了你。”听得河南腔脖子上冷飕飕的。
五个月后,小琴被押赴刑场枪毙。留下遗嘱:“将水磨房交给国家,将自己存的三百元钱支援灾区儿童上学。临刑时平静如常,黑油油的长辫梳理油光光的拖到屁股上,齐眉的刘海依旧如波涛翻滚。目光左欣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人?枪一响。六一听见背后几个男人的叹息:”可惜一双长辫子,好美的刘海让血沾染了……皮鼓敲不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