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东那事人家说罚两万,就给放了,有这档子事儿,曼蓉哪敢闲着,得赶紧挣钱啊!正好遇上这附近有一处房子出租,她看了看,一楼,寻思着兴许能做个小生意啥的,就租下了,卖个菜啥的干着试试,反正就是赚不来大钱也赔不了多少。就干了。
平常卖菜,她不是那种缺斤短两小贩,曼蓉心说,赚多赚少不能昧了良心不是?所以她不注水、不用药泡,价钱定得公道,谁知道没多久就把陈斜眼得罪了。陈斜眼说自从曼蓉开了这个摊儿,他的生意就败下去了。什么道理,曼蓉骂道,净他妈胡咧咧,隔着两三个巷子呢,纯属于生不下孩子赖床!顾客又不傻,当然谁便宜谁的菜好买谁的。你招徕不了生意,不从自个儿定那么高价格不从自己缺斤短两找原因,怨我妨碍的。****的,什么东西!
曼蓉穿一身浅绿短衫,站在摊前,利利索索的样子,招呼道,老乡,你看看,咱的菜都是俺前半夜就拣选好的,买到家里绝对好吃!有熟识的顾客搭起话来,曼蓉便倒豆子似的一径说道,不是自夸,咱生意好是咱下了心思的,他陈斜眼不管这些,咬着屎橛子打提溜,一个劲地说咱妨他,还来找我呢,开口就问我为啥把价钱定这么低?赚多赚少是我的,你叉着胳膊走路管得宽哪,我才不尿他呢,爱咋咋,滚去!******,可他一个老爷们儿竟然跳起来扇我!——我、我那个气啊!你说他算哪门子男人?!——不过咱也没饶了他,跳起来七手八爪挠了他一脸萝卜丝儿,****的,也不想想,老娘是好惹的!
曼蓉骂着骂着,笑了,心里想,卫东,卫东你个死人哟,你赶快过来给我出这口怨气哪……
不过话说回来,曼蓉是怎么都不会告诉卫东的,他那个暴脾气,知道了肯定要拼命的,劝不住的。没办法,就忍着,曼蓉想,咱不是来置气的,忍着吧,忍着吧,咱得每天挣这点儿钱哪!
4
早上起来的时候,卫东问,吃什么,我来弄!
卫东一向起得早,而曼蓉爱睡个小懒觉,做姑娘时候留下的坏毛病。曼蓉说,面。
小慧说,牛肉。
结果人家两个都没耽误,煮了一锅康师傅红烧牛肉面。还得意地笑呢,曼蓉想打他一巴掌,抬起的手就落了空,醒了,才知道是一个梦。梦得那样分明,好像就是刚发生的事儿。她都有经验了,再想下去肯定又要沉入纷乱的思绪里,一身都弄得惘惘的,所以曼蓉扑腾一下子就跳下了床,仿佛不这么利索就起不来了似的。起来了,天还早着呢。她坐在那里分门别类整理着蔬菜,要挣钱!再过些天是小慧的生日,九岁了,她得好好给她过一回。孩子还没吃过蛋糕呢,这回得让她吃腻味了,曼蓉想。
曼蓉想着刚才的梦,心里的笑就兀自溜到嘴角来了。曼蓉从蔬菜里选了最好的一些,留着晚上给小慧做菜用。给小慧煮好了早饭,才去掀开卷闸门帘,在揭开的时候,曼蓉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会不会再有一把刀子呢,但很快就定下心来了,随他,爱有什么有什么,正好屋里缺一把削苹果的刀子呢,有本事就再送来一个吧!
打开门,曼蓉吁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只是黎明前影影绰绰的雾气。曼蓉想,陈斜眼也好,厚三儿也罢,终究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总要讲些道理,兴许已经咂摸明白了事儿,不再找她的茬了呢。
可她的预料还是错了。隔了两天,他们还玩出新花样儿来了。
这天,下午的时候,正忙着呢,一个矮瘦的协管员来了。曼蓉在外面摆摊做生意这些年,落下了一个毛病,一看见穿制服的过来就心里发憷,身体立时呈要奔跑的弧度,脚尖都踮起来了,才想到自己是固定的门面,跑也跑不了。曼蓉临时拼凑出一张笑脸,和协管打招呼。矮瘦的协管爱睬不睬的,全不把曼蓉讨好的笑脸放在眼里,曼蓉递给他一杯茶他也不接,张嘴就问,有营业证没?
曼蓉心想营你大爷的证,我卖把小葱小蒜哪里办得起什么营业证?却只能笑得更婉转,说着,大兄弟,我这不才摆摊嘛,正想着去办呢,您就来了……别别,您别开罚单啊!——曼蓉两只手在空中扑腾着,却无处攀援,眼看着一言不发的协管在纸上刷刷写字,阻止不了。曼蓉心急,求饶一样,挨近了协管,把兜里还没捂热的菜钱悄悄地往协管手里塞。协管一边伸手攥住曼蓉递过来的钱,一边还面无表情地在那儿装大,你这没经任何审批属于违法经营啊,按规定得罚款五千,这样吧看你是初犯罚你两千得了……曼蓉因为挨他太近,感觉哪里不对劲,忽而一把揪住协管的肩章,****的,原来是临时用别针别上的,底下的“保安”字样都没撕掉,她到底是在售楼处做过保洁的,保安制服见得多了。曼蓉死死揪住这冒牌的协管,愤怒得几乎要笑了,给老娘蒙事儿你他妈也做专业一点儿,好不?曼蓉问他,谁指使你的,演这一回给多少钱?
假协管气焰消了。一看就是街上那种嬉皮笑脸的泼皮,挠挠头,笑笑说,大姐,你配合一下呗,又不真为难你,咋说你也得装装被唬住的样子,那边的劳务费我还没拿到手呢!
曼蓉拉住他的袖口,说,拿来!
什么?
钱!
嘛钱?
刚才你从我手里拿去的,给我!
假协管嘿嘿笑两声,姐,那不你刚才给我的嘛!我能不给你个面子收下吗?把制服一脱,一溜烟往外跑,却迎面撞在厚三儿的巴掌上,那真叫一个脆响的悠扬。厚三儿嫌恶地啐了一口,没用的东西,烂****扶不上墙,做个样都装不像!
曼蓉接着话说,三哥带出来的好兵哪!
厚三儿脸一横,少废话!陈哥让我来问问你,这个歉你道不道吧?
曼蓉懒得再理会他,蹲下来收拾菜摊,把各样的蔬菜码放整齐,却忽而惊恐地站立。因为厚三儿突然问她,那个背个花书包的,是你闺女吧?
曼蓉浑身都绷紧了,咋呼道,你,你想干什么?
厚三儿阴阴地笑了,坐下来,说,你不该把她带过来的。
曼蓉头皮发麻,失了态,拉住厚三儿粗滚滚的胳膊,你想干啥?!
厚三儿笑得很肥,很温和,末了,随口一说,我可知道她每天下学从哪些路口过哦。厚三儿说,要不要我这个当叔叔的给她打个招呼呢,你说?
5
曼蓉就是当天晚上崩溃的。
晚上小慧回到家的时候,曼蓉突然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抱得那样紧,都把小慧抱疼了。小慧说,妈妈,你怎么哭了?
曼蓉不知道,就是想哭一哭。曼蓉摸着小慧的头发、脸颊、身子,一双手仿佛慌不择路,好像小慧丢了什么似的。小慧奶声奶气地问她,妈妈,你是不是想爸爸了,才哭的?
曼蓉没有回答,督促她吃了饭,做完了作业,直到把小慧哄睡着了,曼蓉才出了门。
出了门,头顶上,月儿好亮。曼蓉像是走在一地软银子上。这个小区很偏僻,属于城市很边缘的郊区。灯光良莠不齐,所以除了月亮,还能看到几粒明灭的小小星子,曼蓉不禁仰头叹了一口气,似乎那几粒寒星落进了眼睛里,硌出了她参差的眼泪。
路上,曼蓉一直在想,不管怎么着,得把这爿小店保住,等卫东出来了,做什么事才好有个底儿。是啊,卫东出来了,若是没有一点基础,怎么立足呢?曼蓉心里念念地想,一定要把小店保住,和他们拼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曼蓉的手抵在衣兜的硬处,借着泼洒的月光,有一瞬间她甚至感觉暗处的刀子在兜里跳动着,跃跃欲试了。曼蓉按住刀子,脚步摇摇摆摆,喝了酒一般,一颗心似乎受到感染,起伏得厉害。曼蓉在月光下停下来,扶住墙,捂住胸口,让自己喘几口气。曼蓉其实很想丢下呼之欲出的刀子,一直跑回家里,守着小慧的皎洁的睡脸,任心里铺展开金黄的温柔和暖意……小慧的笑脸多好看啊,像一朵小葵花,四面旋转都是温暖灿烂,每当曼蓉看着她的笑脸,都感觉生命中阴沉的天空一下子明朗了起来,做起事来也格外轻快……扶着巷子的老墙,曼蓉的眼泪终究还是被逼迫得流了下来。她捶着墙壁,压抑地咆哮着说,你们、你们怎么就不能容我一点儿,我要的并不多啊,我只是想卖点儿青菜,你们为什么就容不下我呢?……没有人回答她,夜风经过旧年狭窄的巷子,发出逼仄的嗡嗡之声,似在叹息,又似乎在抗议。
不知道为什么,记忆里那天明晃晃的月亮是暗红色的,曼蓉仰天望望,就记住了这样苦巴巴的红月亮。
转过几个巷口,再走几步,就到了陈斜眼的菜摊,一眼就看见陈斜眼的菜摊占满了三间门脸,规模顶曼蓉的好几个。其实曼蓉对他是根本构不成竞争威胁的,他就是看不惯还有另一摊儿生意,好像曼蓉每挣的一块钱都是从他这儿抢过去的,他就要设法挤兑得曼蓉做不下去。
天热,曼蓉远远地就看见陈斜眼和厚三儿还有几个人,在菜摊旁边的空地山喝啤酒吃烤串,都光着膀子,喝得很爽的模样,说着荤笑话,不时地发出一阵哄笑,那样的笑像是垃圾堆里被惊起的蝇子纷纷往外跑。曼蓉听见了,厚三儿说,我对那小娘们儿说一句,老子要不要给你那宝贝闺女在下学路上打个招呼呢,小娘们儿就蔫了,不炸棱了,一招毙命!街痞厚三儿喝口酒拍拍陈斜眼的肩头,放心,陈哥,在这小街道里,没我厚三儿办不成的事儿!
曼蓉一路犹疑不定的愤怒,就是被这样怂恿起来的,她的愤恨本来是摇曳不定的小火苗,却被他们邪恶的笑声一灌溉,一下子就铺天盖地起来。曼蓉几乎是一路奔跑着扑向他们的,她的奔跑带着一种绝望和破碎的状态,脚步飘飘斜斜的,她其实并不想做什么,只是想表示她并不害怕,真的,她真不想拿刀子伤害谁。她还想过几天好好给小慧过生日呢。但她跑得那样快,以至于连旁边卖烤串的假新疆人都惊讶地趔开。
陈斜眼是第一个转身发现的,然后就看见一道光芒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从曼蓉怀里绽开,如同一道彩虹将陈斜眼惊吓的嘴巴和表情一同覆盖。
陈斜眼最先反应过来,却已经躲避不开了,惊吓得脸都扭曲变形了,两手在半空划拉着,想抓住曼蓉握刀的手却又怕受伤,胖脸霎时间堆满了难堪的笑,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大妹子你……这是干啥?有啥话先放下刀……再说……
曼蓉不理会,还在激烈地比划着,她拿出的是所有的力气,所以刀子在她手里,像是挥舞的旗帜,变换着身姿,舞出一片眼花缭乱的光芒。
厚三儿也反应过来了,附和着连声说道,是是是,先放下刀,都好说,好说……哥们儿是跟你闹……闹着玩儿的,老妹儿你搁得住这样泼命吗?
当刀尖真要在陈斜眼、厚三儿他们身上开花的时候,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来:算了算了,先把刀放下……你要卖菜,想咋卖咋卖吧!哥们儿不拦你总行了吧!
这回,轮到曼蓉吃惊呆愣了。她呆傻了好一阵儿,攥着手里的刀子,指着陈斜眼、厚三儿等人呵呵呵地冷笑起来。冷笑过后,却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极度虚脱地抱着膝盖哭开了。曼蓉的哭声惊动了路人,人们纷纷围拢过来,疑惑地望着恸哭的曼蓉和围着曼蓉手足无措的陈斜眼、厚三儿等人,都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