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汉宾提来一个凳子坐下来,对泉世林说,爸,钱,我送出去了,柳书记六千,马乡长五千,一下甩脱一万一,我心子痛了好大一阵。他说的柳书记是石河乡的党委书记柳长峰,马乡长是石河乡的乡长马立文,两个都是三十七、八岁的年轻领导,上任不过一年多。泉世林问,他们答应还你多少钱?泉汉宾说,书记说六万,乡长说五万,我看到年底能支付五万就不错。泉世林说,你呀,太急了,到年底还有四个多月,不能晚一点给吗?这四个月,万一有变故咋个办?泉汉宾说,爸,乡上欠我的饭菜钱足足有十万多,前前后后五年了,领导换了三任,一个推一个,我着急呀。泉世林说,给了就给了,莫得啥子后悔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老规矩,哎,话又说回来,哪个新来的领导愿意为前任领导揩屁股,傻子才干那事,我看,到年底能收回三、四万就不错了,二、八开,三、七开,你都认了。泉汉宾长长地叹了口气,从今往后,再不记账收白条了,得罪也不怕,大不了老子出去当厨师,好孬每月也能挣个两三千。泉世林说,好了,好了,莫说气话,能收一笔算一笔,现在的乡镇不是从前了,国家不准乱收农民的钱,他们大吃大喝也难了,他们答应你的钱,每个月都要去问一问,不然领导事情多,到年底又忘了。泉汉宾点了点头说,那我会,就是装孙子、装哭、下跪,我也装得出来。
十
王家坪在经过近三十天的旱魔肆虐之后,终于变天了。那天下午,原来一片灰蓝的天空,一下变得阴沉起来,白云裹着灰烬般的乌黑顽强地从西北、东南两个方向滚滚而来。大概是北冰洋寒流和太平洋暖流经过长久积蓄力量,终于翻过高耸入云的秦岭和大巴山,向川东这块炽热的副高压区扑来,滚滚乌云弥漫天空,翻滚挤压,一时天昏地暗。
天气依然很热,又湿又闷,村民们大多光着膀子,出门望天,人人的脸上、胸前、后背全是细密的油汗,大多数人已有二、三十天没洗过澡了,用手在背后刮一刮,摸一摸,能感觉到皮肤上有细细的颗粒,那不是沙,而是盐。王家坪骚动起来了,小娃儿在院坝里欢呼跳跃,“下雨了!下雨了!”“老天爷下大雨,细娃儿,吃白米”。有的小娃儿举起小竹竿,一下一下往上戳,幼稚地想把天多戳几个窟窿,好让雨早点漏下来。一些大人和老人这时也兴奋起来了,王家坪到处响起敲盆、击鼓、打锣的声音,此起彼伏,不时还有鞭炮声响起,一支唢呐吹响了,欢快的曲调在天地间回荡,这时比过年还闹热。乡下农村虽然早已没有求雨祈雨的仪式和风俗,但村民被干旱折磨得筋疲力尽的精气神在下雨征兆的刺激下,一下又回阳了,欢乐是发自内心的,奇奇怪怪的举动完全是一种发泄和期盼。
黄昏时分,大颗大颗的雨点从天而降,树上房顶上田地里,到处都传来“噼哩啪啦”的声响,天地间尘埃四起,灰蒙蒙一片,雨腥味尘土味夹在风中,直往人的鼻孔里钻,有的打喷嚏,有的咳嗽,“下雨了!下雨了!”的呼喊声在王家坪上空飘荡,在雨中呐喊。这时的村民一点没有躲雨的想法,他们大多冲到屋外,伸开双臂,扬起头,张大嘴巴,咽下一口又一口带着尘土味的雨水,发出“啊啊啊”的大叫。小娃儿们三五成群在雨中追逐,在雨中游戏,人人衣裳尽湿。
泉世林看到大雨落下来,心里格外舒畅,他也来到屋前的地坝上,仰着头接雨水。大欢和二欢围在他的周围跳来跳去,也显得十分兴奋,狗通人性,它们和人一样喜雨。泉世林在雨中往四下望去,屋顶湿了,地坝湿了,但田地依然是干的,一颗颗雨点从天上砸下来,只是扬起了一点点尘土,田地好像有一股巨大的磁力,将密密麻麻的雨点吸得干干净净,田地中无数条纵横交错的裂缝,犹如千百张长长的嘴,贪婪地吞噬着久盼的雨水,咽到地底深处,先滋润一下大地的五脏六腑,尽快恢复自己的灵性。泉世林并没有感到一丝凉爽,雨刚刚下来,地里的热气直往上冲,使人感到闷,一团团热气随着风在地面上搅来搅去,水蒸气和尘埃在人身上拂来拂去,使人感到一股微烫的湿热。泉世林任脸上掉下来的水滴进嘴里,他感到有一丝咸味,他知道里面有情不自禁涌出来的泪水。
刚开始下雨的时候,石河乡政府院内也是一片欢呼声,不过干部们很矜持,不像村民那样在雨中淋浴,而是站在办公室窗前和走廊上,面带笑容地看着这场姗姗来迟的喜雨。乡长马立文来到乡党委书记柳长峰的办公室,高兴地说,柳书记,这场雨终于下来了,我们可以松一口气了。柳书记没有笑容,脸色很凝重,他说,老马,这口气我们不能松,下雨了,当然是好事,俗话说,久旱必有久雨,要是接连几天暴雨,洪涝灾害来了,我们也不好受。马乡长递上一支烟,为柳书记先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支,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探询地问,柳书记,你是不是担心王家坪土坡梁裂缝的事,你比我们站得高一些,深谋远虑。柳书记淡淡地笑了笑,说,老马,英雄所见略同啊,我有那么一点担心,半个月前县国土局也派人来看过,只是叫我们注意观察,谁也没有未来先知的本事,到头来只有自己救自己。马乡长说,王家坪村程村长给我汇报过,说他们已经指定了一个观察员,叫泉世林,过去人们爱叫他犬司令,当过养狗专业户,是个能干人,反正叫他们盯紧一点就是了。据他们村上的人说,王家坪从古到今没有听说过出啥子灾害,大不了就是旱灾,总不可能出现天塌地陷嘛,你放心,不会出事。柳书记很满意马乡长对自己的尊重,乡镇一般是党委说了算,他说,老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我们两个到石河乡还不到两年,谋个职位也不容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千万千万不能死人,这是底线,既是为老百姓,也是为我们自己。马乡长谦卑地说,柳书记,你这是知心话,我一定小心,紧紧地盯着王家坪,看着碎石河。马乡长心里明镜似的,他知道柳书记是县委组织部下来的空降兵,自己是地方部队,柳书记有后台,下来只是镀镀金,今后上升的空间很大,现在讨好他等于烧冷灶,迟早会热起来,那时就是哥们了。马乡长很聪明也很明智,县里有些乡镇党政领导不和,大多是两败俱伤,他想自己有一天能接任乡书记就不错了,他没有更高的奢望,人要知足,人要认命。
这时,王家坪的村支书王治全和村长程利国也没闲着,他俩打着伞,冒雨来找泉世林,看到泉世林还在地坝中淋雨,他俩也忍不住笑了。王支书说,犬司令,老泉,你个疯老头,还在洗淋浴呀。程村长也笑道,司令官,世林老哥子,天旱久了淋雨,你就不怕起瘟病?泉世林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着说,淋点雨,痛快,两位领导,进屋,有啥指示,我听命就是了。
三人进了屋,泉世林赶紧倒水敬烟,十分热情。王支书说,世林哥,你莫忘了你的观察员身份,天天到土坡梁走两转,看看有没有啥危险,不下雨是坏事,雨下多了也不是好事,你是我们村上的能干人,有文化有脑壳,我们相信你的判断,我和村长的官帽子,还有全村一千多人,就靠你的眼睛盯着心里算着,当不得儿戏哟。泉世林满脸的笑容一下凝住了,他说,王书记,你是不是吓我哟,我一个平头百姓,哪里挑得起千斤重担。程村长笑了一下,说,犬司令,我们都但愿不出啥事,不过马乡长盯得紧,刚才又给我打了电话,我和王书记商量了,我们才匆匆赶到你这里,这是我们对你的信任,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你莫那么紧张嘛,有啥紧急情况,我们可以在一起研究研究嘛,只是辛苦你一天多跑几趟土坡梁,看着那几道裂缝就行了。泉世林缓了口气说,那好,我多汇报就行了,作决策,还是你们。三人都笑了,似乎都觉得是小题大做,自己吓自己。不过,上级指示,一层层传达,已成了习惯,有时是过场形式,有时也真是当回事,万一出啥差错,可以耍点溜肩膀,说我是尽了责任的,只是监督有点放松。
入夜之后,雨仍然没有停,外面天气也渐渐凉了起来,屋里仍然有点闷热。泉世林喜雨的高兴劲全过去了,土坡梁那几道大裂缝把他的心裂开了几道口子,感到有点隐隐作痛,他想,既然已经应承了观察员的任务,不负点责也说不过去,还是摸黑上山看看。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人可以揣摸人的心,那天的心,高着呢,看不见摸不着。人可以指挥人,人不可以指挥天,天老爷天老爷,惹不起只有躲得起。
泉世林披了一件旧雨衣,穿了一双高统靴,手里捏了一根三节电池的电筒,大踏步地出了门。他摸索着走了一段,突然听到后面有轻快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大欢、二欢两条狗跟了上来。他笑了笑,你们两个狗头,不怕淋雨就跟着上山吧,给老子壮个胆。两条狗一路走着,不时浑身抖两下,甩掉满身的雨水。泉世林又笑了,两个狗头,机灵鬼,可惜你们不会说话,不能帮我出主意,当个伴也好,碰到野狗野猫啥的,吼两声,也可以吓吓那些野东西。
雨虽没有黄昏时下得大,但雨点仍然很密,泉世林爬上土坡梁,歇着气,细细地听着四周的响动。他很奇怪,以往下大雨的时候,很快就会有山水下来,能听到沟里有“哗哗”的水声,可今天晚上,咋个没听到山水响呢,真是奇了怪了,就是不发大山水,也有小水流嘛?他走到裂缝前,用电筒光照了一下,有水流进裂缝,但很快就不见了。泉世林是个聪明人,脑壳转得快,也会算计。他想了想,可能是干久了,雨一下来就被土吸干了,表面暂时还存不住水,所以没有山水往坝下流。不过,他再一想,干透了的土,经雨水一泡,会咋样呢?山上树不多草也很少,土质一松动,会不会往下塌呢?土坡梁靠山有七、八家房子,看来是有点危险,得劝劝他们提防一下。其余坝上的房子,应该没有问题,除了地陷了?笑话,王家坪底下是石盘,石盘都陷了,那就是地震了。地震?不可能吧?我们这地方从来没有地震过,除了唐山地震,好像过去有川西的松潘地震、云南地震,离我们大巴山远着呢,树叶落下来碰破了头,哪个见过?有本大爷盯着,出不了大事。大欢和二欢没有乱跑,只是盯着裂缝走来走去,不时喷着鼻,想嗅点什么气味出来。
十一
天漏了,老天爷发怒了,夜里的大雨一直没有停歇,天还没亮,泉世林又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开门一看,仍是大雨如注,房上的屋檐水“哗哗”地往下流,屋后的阳沟里也在淌水,远处低洼的沟渠里已经有了水声。他想,下了一夜的雨,土地浸透了,山水也下来了,这下干旱也彻底解除了。他仰头骂天,****的老天爷,该停了,不下就三十天不下,一下就没完没了,求求你,老天爷,不要下雨了。老天就是老天,高高在上,哪里听得进人话。
上午,泉世林又带着狗冒雨上了一次山,经他目测,觉得山上的裂缝又宽了一些,他感到有点紧张。山水“哗哗”地沿着无数条山沟冲下来,流进王家坪,泻入碎石河。他远远望去,碎石河已经涨水了,浑浊的河水挤满了河床,泡哮着向下游流去。他喃喃地自语,咋个办?到底有没有危险?我又不是科学家,也不是封神榜的土行孙,我一个小老百姓,观察个狗屁,老子负不起这个责,回去给书记村长汇报,让他们作个决断,老子才不替当官的挨刀呢?天气预报还有打瞎的呢,我算个球!
中午刚过,村支书王治全、村长程利国听了泉世林的建议,决定动员靠近土坡梁的七、八户村民暂时搬一下家,叫他们带上值钱的东西,分别搬到村办公室和村小学去,屋里不准留人。那些村民尽管不情愿,但在书记、村长的劝说下,开始了王家坪村第一拨搬家的行动。泉世林认为,只要把靠山的人家搬出去,就没有多大危险了,不可能土坡梁一下垮到王家坪,那就是愚公移山了?毛主席说的话,其实是比喻,天老爷也没有那样大的本事。
下午,泉世林悄悄溜进兰玉珍的家里,忧心忡忡地说,玉珍,土坡梁上的裂缝经雨水一泡,又宽了一些,看来还真有点危险。兰玉珍说,你以前不是说没多大的事吗?泉世林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嘛。兰玉珍不以为然地说,大不了垮点土方,山脚下的人家才有危险嘛,我这里离山脚远着呢。泉世林用商量的口吻说,玉珍,这样吧,先把你那个孙儿孙女送到乡上去,就住在我大儿子泉汉宾的家里,他那家在新街上,地势高,没有危险,到时候王家坪真出事,我背你一个人跑也利索些。泉世林心中还有一个小九九,那就是送走两个小家伙,他与兰玉珍亲热也方便一些。兰玉珍想了想说,那,我的鸡、鸭咋个办?泉世林笑了笑说,幸亏你家没养猪,鸡、鸭也好办,我找两个笼子一装,也放到我儿子那里养着。兰玉珍说,那好吧,你总不至于害我。泉世林涎着脸笑了笑,玉珍,就是我这条老命不要,也要先救你嘛。兰玉珍嗔怪地打了他一下,你个死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