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发明,顿然向她说明了她从前所不了解的只有一两个孩子的那些家庭,引起了她那许多概念、感想和矛盾的情绪,以致她无话可说,只把睁大的眼睛惊异地望着安娜。这正是她今天在路上所梦想的,但是此刻,知道了这是可能的,她又恐怖了。她觉得,这是一个太复杂的问题的太简单的解决。
“N’est-ce pas immoral?(这不是不道德的吗?)”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只这么说。
“为什么?想一想,我要从两个当中选一个:或者是怀孕,那就是一个病人,或者是做我丈夫的,实际上的丈夫的朋友和伴侣。”安娜用故意的肤浅而轻薄的语调说。
“哦是的,哦是的。”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听着她对她自己所用过的那些论证,便回答说,现在她在这些论证里却找不到先前的说服力了。
“对于你,对于别人,”安娜说,似乎在推测她的思想,“还可以有怀疑;但是对于我……你要明白,我不是他的妻子;在他爱着我的时候他爱我。那么我要怎样维持他的爱情呢?就是这样吗?”
她把她的白手伸到肚子前。
许多思想和回忆,好像在激动的时候那样,异常迅速地涌上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的心头。“我,”她想,“没有吸引住斯齐发;他离开我去找别人,那第一个女人,就是为了她,他才辜负我的,并没有因为她总是漂亮而活泼的就抓住了他。他抛弃了这个,找了别的。难道安娜要这样地吸引并且抓住佛隆斯基伯爵吗?假若他要的就是这个,他便觉得服装和态度是更加动人而妩媚的了。无论她的袒臂是多么白,多么美,无论她的整个的丰满的身体是多么漂亮,她的黑发之下兴奋的脸是多么好看,他还会找到更好的,正如同我的可憎的、可怜的、可爱的丈夫在寻找在发现的那样。”
道丽没有回答,只叹了口气。安娜注意到这个表示不同意的叹气,继续说着。在她的贮存库里还有着别的论证,它们是那么有力,要作回辩是不可能的。
“你说,这不对吗?但是要考虑到,”她继续说,“你忘记了我的地位了。我怎么能够希望小孩呢?我不是说痛苦,我不怕痛苦。想一想,我的小孩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不幸的孩子们,他们要姓别人的姓。就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出生,他们将要不得不为他们的母亲、父亲和出生而羞耻。”
“但就是为了这个才需要离婚了。”
但是安娜没有听她说。她想要说完她有着那许多次使自己相信过的那些理由。
“假若我不要利用这个来避免把不幸的人带到世界上来,为什么要向我说这个理由呢?”
她望着道丽,但是没有等到回答,就继续说:
“我会永远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些不幸的孩子,”她说,“若是没有他们,他们至少就不会是不幸的了,但假若他们是不幸的,这便只怪我一个人了。”
这就是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向她自己所用过的理由;但是现在她听见了却不明白它们。“怎么会对不起尚未存在的人呢?”她想。忽然之间她有了这个念头:要是她的心爱的格锐沙都从未存在过的话,那么对他是不是会更好一点呢?这对于她显得是那么可怕,那么离奇,她无言地摇摇头,以便赶走这些纷繁的疯狂的思想的混乱。
“不,我不知道,这不对,”道丽在脸上带着憎恶的表情这么说。
“是的,但是你不要忘记了你是谁我是谁……此外,”安娜添说,虽然她的理由充足,道丽的理由缺乏,她却似乎仍然同意这是不对的,“你不要忘记了这个要点,我现在和你的地位不同。对你的问题是:你愿不愿不再有别的孩子们;对我的是:我愿不愿有孩子们。这是一个大分别。你要明白,在我的地位上,我不能够希望孩子。”
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没有回答。她忽然觉得她和安娜已经隔得那么远,在她们之间有一些问题,对于这些问题她们决不会同意而且关于这些问题还是不说的好。
二十四
“那么,假若可能,你更应该确定你的地位了。”道丽说。
“是的,假若可能。”安娜突然用完全不同的低低的愁闷的声音说。
“难道离婚是不可能的吗?我听说,你丈夫同意了。”
“道丽?我不想说到这个。”
“哦,不谈吧,”注意到安娜脸上痛苦的表情,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连忙地说,“我只看到,你看事情太悲观了。”
“我?一点也不。我很快活,很满足。你看到,je fais des passions(我在调情)。维斯洛夫斯基……”
“是,说真话,我不喜欢维斯洛夫斯基的语调。”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说,想要改变话题。
“呵,一点也不然!这是投合阿列克塞的兴趣。没有别的了;但他是一个孩子,完全在我的手掌里;你明白,我可以随便怎么操纵他。他完全像你的格锐沙……道丽!”她忽然改变了话题,“你说,我看事情悲观。你不会明白的。这太可怕了。我极力要完全不看到它。”
“但是,我觉得,这是应该的。你应该做你所能做的一切。”
“但是我能够做什么呢?没有什么。你要我嫁阿列克塞,说我不想到这个,我不想到这个!”她重复说,脸上泛红了。她站起来,挺起胸脯,深深叹了口气,开始用轻盈的脚步在房里来回走着,偶尔停住。“我不想到吗?没有一天、没有一小时我不想到,不责备我自己想到……因为关于这件事的思想会使我发疯,使我发疯,”她重复说,“当我想到这个的时候,我没有吗啡便不能睡觉。但是不要紧。让我们平静地谈吧。他们向我说——离婚。第一,他不会准我离婚的。他现在受着莉济亚·伊发诺芙娜伯爵夫人的影响。”
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在椅子上把身子挺得笔直,转动着头,用痛苦而同情的脸注视着安娜的走动。
“应该试一试。”她低声说。
“就假定,试一试。这是什么意思呢?”她显然是在说她反复想过千次而且暗记在心的思想。“这意思是,我恨他,但仍然自己是对不起他——我认为他是宽大的——我屈辱自己写信给他……哦,就假定,我尽了力,做了这个。或者是我得到侮辱的回答,或者我得到同意。好吧,我得到他的同意了……”安娜这时候是在房间的尽头,停在那里,向窗帘子在做着什么,“我得到同意,可是儿……子呢?他们不会把他给我的。他在被我抛弃的他的父亲那里长大了,他会轻视我的。你要明白,大概,我爱得一样,爱他们两个超过爱我自己,两个孩子——塞饶沙和阿列克塞。”
她走到房间当中,停在道丽面前,把手压在胸口上。白色化妆服里,她的身材显得特别高大而宽阔。她垂了头,从眉毛下边用发亮的潮湿的眼睛,望着穿打补丁的短化妆服戴睡帽的兴奋得发抖的矮小而消瘦的道丽。
“只有这两个是我爱的,却又不能两全。我不能够把他们合在一处,而我所需要的只是这一桩。假若不能这样,那么一切都无足重轻了。一切,一切无足重轻了。总会有一种结果的,因此我不能够也不喜欢说到这个。所以你不要责备我,不要批评我的任何地方。你不能够凭你的纯洁的心了解我所受的一切痛苦。”
她走上前,和道丽并坐着,带着有罪的表情注视着她的脸,拉住她的手。
“你在想什么?关于我你想些什么?你不要轻视我。我值不上轻视。我正是不幸的。假若谁是不幸的,那就是我。”她说了出来,转过身去,哭泣了。
剩下她一个人时,道丽祷告了上帝,躺上了床。当安娜和她说话时,她一心一意地同情安娜;但是现在她不能够强使自己想到她。关于家和孩子们的忆念,带着特别的对于她是新的魔力,在某种新的光彩中,浮起在她的想象里。她自己的这个世界此刻对于她显得是那么宝贵而可爱,她无论怎样也不肯在这个世界以外多过一天,她决定了明天一定走。
安娜这时回到了她的书房里,拿了一只有脚小酒杯,在里面倒了几滴药水,其中的主要成分是吗啡,她把它喝掉,不动地坐了一会,带着镇静而快乐的心情走进卧室。
当她进卧室时,佛隆斯基注意地望着她。他寻找着谈话的痕迹,这谈话,他知道她在道丽的房间留了这么久,一定和她举行过了。但是在她的兴奋的被控制的有所掩藏的表情里,他什么也没有找到,只除了他所看惯的但仍然使他迷惑的美色,这美色的自觉,以及这美色要感动他的愿望。他不愿向她问到她们所谈的话,但希望她自己向他说点什么。但是她只说:
“我高兴,你满意道丽。对不对?”
“但是你晓得我早已认识她。她很善良,似乎是,meis excessivement terre-a-terre(但过于实事求是了)。可是我仍然很高兴她。”
他拉着安娜的手,疑问地望着她的眼睛。
她对这目光作了别样的了解,向他微笑着。
第二天早晨,虽然有主人们的挽留,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却准备上路了。列文的车夫,穿着旧外衣,戴着破帽子,驾着杂凑的马匹,在挡泥板打补的轿车上,愁闷地坚定地把车子赶到有遮蔽的铺了砂石的门口。
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不愿意和发尔发拉公爵小姐、和男客们告别。过了一天之后,她和主人们都明白地觉得,他们彼此不相投,他们还是不见面的好。只有安娜一个人不开心。她知道,现在,从道丽上路起,便没有人会在她的心灵中激起她在这次会面时所起的那些情绪了。激动这些情绪,对于她是痛苦的;但她仍然知道这是她心灵中最好的部分,她心灵中的这一部分,迅速地在她所过的生活中被遏制了。
驶到了野外,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体验到愉快的轻松情绪,她想问用人们,他们在佛隆斯基家有什么感想,这时车夫非力卜忽然自己说道:
“财主们倒是财主们,但燕麦一共只给了三升。到鸡叫的时候通通吃光了。三升有多少?只够一口吃。现在旅店里燕麦的价钱是四十五戈比克。在我们家,有谁来了不用怕,马能吃多少就有多少。”
“吝啬的主人。”会计员附和着。
“哦,你欢喜他们的马么?”道丽问。
“马——没有两样意见的。吃的也好。我在那里觉得无聊,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不知道您觉得怎样?”他把美丽的善良的脸转过来对她说。
“我也这么感觉。怎样,傍晚得到家吗?”
“一定要到的。”
回到了家里,看到大家都是十分安乐、特别可爱,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很生动地说到自己的出行,说到他们如何周到地接待她,说到佛隆斯基家中生活的奢华与风雅,说到他们的娱乐,不让任何人说出一个字来反对他们。
“我们应该认识安娜和佛隆斯基——我现在更加认识他了——以便明白他们是多么可爱和感动人。”现在她完全诚意地说,忘记了她在那里所体验的那种漠然的情绪——不满与不安。
二十五
佛隆斯基和安娜仍然在同样的情况中,对于离婚仍然没有采取任何步骤,在乡间住了整个夏天和一部分秋天。他们彼此之间议决了,他们什么地方也不去;但是他们孤寂地住得越久,特别是在没有客人的秋天,他们两人越觉得他们不能够忍受这种生活,必须改变它。
他们的生活似乎是不可能再好的了,他们什么都不缺少,很齐全,有齐备的供应,有健康,有小孩,两人都有事情做。安娜没有客人时仍然关心自己的容貌,她用了很多时间读书——读小说和时髦的重要书籍。她定购了她所接到的外国报纸与杂志上称赞过的一切书籍,她带着只是在独居时对于读物才有的那种专心注意阅读它们。并且,她在书籍与专门的杂志上,研究佛隆斯基所注意的一切学科,所以他常常带着农学的、建筑学的甚至偶尔是养马的与运动的问题直接来找她。他诧异她的知识和记忆力,起初还怀疑,要求证实;她便在各种书里找出他所问到的地方,指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