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很高兴。问题解决了!”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微笑着说。当列文茫然地望了望他又靠近新娘时,他向戚锐考夫说,“可是人在这种时候是多么愚蠢啊。”
“当心啊,吉蒂,你先走到地毡上去,”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走上前来说,“您好!”她向列文说。
“呵,不怕吗?”老姑母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说。
“你不冷吗?你发白了。等一等,头低一点!”吉蒂的姐姐李佛发公爵夫人说,于是弯起她的肥胖的美丽的手臂,带着笑容整理了她头上的花。
道丽走上前来,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流着眼泪,又不自然地笑着。
吉蒂用同样的心不在焉的眼睛望着大家,像列文那样。对于所有的向她说的言语,她只能够用幸福的笑容回答,这笑容现在对于她是那么自然。
这时候教堂差役们穿上了法衣,神甫和执事向教堂门口的经坛走去。神甫转向列文说了什么。列文没有听清楚神甫所说的话。
“拉着新娘的手,领着她走吧。”傧相向列文说。
列文好久没有弄明白人家要他所做的事。他们纠正了他好久,并且想不管他了——因为他不是举错了手去拉,就是拉错了手——最后他明白了,应该不变动他的地位,用他的右手去拉她的右手。当他最后拉对了新娘的手时,神甫在他们前面走了几步,停在经坛前。一群亲戚和朋友们发着唧唧的话声和窸窣的曳裾声,跟在他们后边移动着。有个人弯了腰,理好了新娘的曳裾。教堂里静穆得可以听到蜡烛油滴落的声音。
矮小的老神甫,戴着法冠,披着辉煌的银白色的在耳朵后边分成两半的头发,从沉重的银色的、背后有金十字架的法衣下边伸出老迈的小手,在经坛旁边摸弄着什么。
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小心地走到他那里,低语了什么,向列文?了?眼,又走回去。
神甫点着了两支插了花的蜡烛,歪斜地拿在左手中,使蜡烛油慢慢地滴下来,然后他把脸转对着这对新人。这个神甫就是替列文举行忏悔礼的。他用疲乏的愁闷的目光望着新郎和新娘,叹了口气,从法衣下边伸出右手,用右手祝福了列文,又同样地然而带着一点儿慎重的轻柔,把交叠的手指放在吉蒂的低垂的头上。然后他把蜡烛递给了他们,拿起香炉慢慢地离开了他们。
“难道这是真的吗?”列文想着,回顾着新娘。他略微向下地看见了她的侧面,由于她的嘴唇和睫毛的几乎看不见的动作,他知道她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没有旁顾,但是齐到她的粉红色小耳朵的的折扇形的高领子开始动弹了。他看到,在她的胸膛里抑制了一声叹息,戴长手套的小手拿着蜡烛在发抖了。
因为衬衫与耽搁而有的纷扰,他和朋友们亲戚们的谈话,他们的不满,他的可笑的情况——这一切都从他心中顿时消失了,他觉得又欢喜又恐惧。
漂亮高大的执事长,穿了银色的法衣,在头上两边耸起分梳的鬈发,敏捷地走上前,用习惯的姿势将两只手指提起圣带,站在神甫的对面。
“感——谢——圣——主!”庄严的章节一个一个地慢慢地发出来,震动着空气。
“我们的上帝一向是,现在是,将来永远是可感的。”矮小的老神甫谦恭地唱歌般地回答着,仍旧在经坛上摸弄着什么。于是,看不见的唱歌班的全部和音整齐地响亮地发出了,响彻了从窗户到圆屋顶的整个教堂,声音加强了,停留了片刻,又低低地消逝了。
他们照例地为了上天的世界,为了拯救,为了宗教会议,为了皇帝祈祷;他们也为了上帝的仆人——今天结婚的康斯坦清与叶卡切锐娜祈祷。
“我们向主祈祷,求主赐给他们完美的爱情,和平,帮助!”仿佛整个的教堂呼吸着执事长的声音。
列文听见了这话,这话感动了他。“他们怎么猜想到了是帮助,正是帮助呢?”他想着,回忆着他最近的恐惧与怀疑。“我知道什么?在这件可怕的事情中没有帮助,我能够做什么?”他想着,“我现在所需要的正是帮助。”
当执事做完了为着皇族的祈祷之后,神甫便拿着书转向这对新人:
“永恒的上帝,把分离的人结合在一起,”他用温和的唱歌的声音读着,“把他们放在不可解的爱情结合中;你保佑过以撒和利百加,照你的约言保佑过他们的后代;你保佑你的仆人康斯坦清和叶卡切锐娜吧,使他们做一切的好事吧。因为上帝是最慈善的、仁爱的,我们现在、将来、永远把荣耀归给你,圣父,圣子,圣灵——阿门。”看不见的唱歌班又在空中发出声音了。
“‘把分离的人结合在一起,把他们放在不可解的爱情结合中’——这话是多么意义深刻,多么合乎我们在这时候的心情啊!”列文想着,“她的心情是和我的心情一样的吗?”
于是,在旁顾的时候,他遇到了她的目光。
从这目光的表情上,他断定她也了解了他所了解的。但这是不对的;在行仪的时候她几乎完全没有了解,甚至没有听到祈祷的言语。她不能够听到,不能够了解它们:有一种情绪是那么强烈,它充满了她的心灵,而且不断地加强着。这个情绪就是她因为这一个半月来她心灵中发生的,并且在这六个星期以来,使她又欢喜又苦恼的那件事情全部完成了而感到的欢喜。在她穿着棕色的袍子在阿尔巴特街的房子的大厅里无言地走到他面前,并且许身于他的那一天,在她心里——在那天的那个时候,在她心里发生了她和她以往生活的完全断绝,并且开始了一个全然不同的、新的、她所完全不知道的生活,而实际上却还是过着旧的生活。这六个星期对于她是最幸福的也是最痛苦的时候。她的全部的生活,一切的愿望与希冀,都集中在这个对于她还是不可了解的男子身上,有一种比这个男子更加不可了解的、时而是吸引的时而是厌恶的情绪,把她和这个男子结合在一起。同时她仍旧在从前的生活环境中过活着。过着旧的生活,她害怕自己,害怕自己的冷淡——自己对过去一切,对各种东西、各种习惯,对爱过她的和爱着她的人们,对因为冷淡而伤心的母亲,对从前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仁慈温柔的父亲的那种不可克制的完全冷淡。时而她惧怕这种冷淡。时而她高兴那个使她有了这种冷淡的原因。除了她和这个人的生活而外,她不能够思索,不能够希望任何东西;但是这个新的生活还没有来到,她甚至不能够自己清楚地想象它。只有对于新的不可知的东西的期望、恐怖、喜悦。而现在这个期望,与不可知,与放弃从前生活的懊悔——一切都要完结了,新的生活要开始了。这个新的生活由于它的不可知而不得不是可怕的;但可怕也罢,不可怕也罢——它已经在六个星期之前在她心里完成了;而现在只是正式认可那桩在她心里早已完成的事。
神甫又转身对着经坛,费力地拿起吉蒂的小指环,要列文伸出手来,戴在他的手指的第一节上。“上帝的仆人康斯坦清向上帝的仆人叶卡切锐娜誓约了。”于是,把大指环戴到吉蒂的红润、短小、瘦弱得可怜的手指上以后,神甫说了同样的话。
这对新人几次想弄明白他们应该怎么做,却每次都做错了,于是神甫低声地提示着他们。最后,做了所应该做的,用指环在他们身上画了十字,他又把大的递给吉蒂,把小的递给列文;他们又错乱了,把指环换了两次手,仍旧没有做出所应该做的。
道丽,戚锐考夫,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走上前来指正他们。发生了纷乱,低语与微笑,但这对新人脸上的严肃的感动的表情并没有改变;相反,在他们的手的动作错乱时,他们显得比从前更加庄重而严肃,而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向他们低声说他们现在要各人戴上自己的指环时的笑容,不觉地在他的嘴唇上消失了。他仿佛觉得,任何笑容都会冒犯他们。
“你从太初创造男女,”神甫在交换指环之后诵读着,“你使妻子和丈夫结婚,帮助他,使得人类繁衍。主啊,我们的上帝,你照你的约言把真理赐给了你的选仆,我们的历代祖先,你保佑你的仆人康斯坦清和你的仆人叶卡切锐娜吧,使他们的婚姻在信仰中,在同心一志、真实、爱情中巩固起来吧……”
列文更加觉得,他对于结婚的一切思想,他的关于他要如何安排他的生活的一切幻想——这一切只是儿戏,他觉得,虽然这对他实现了,这却是他一直到现在没有了解而现在更不了解的东西;震颤在他的胸膛里渐渐向上升起,不可约制的泪涌上了他的眼睛了。
五
全莫斯科的亲戚朋友都在教堂里。在举行婚礼的时候,在灯火辉煌的教堂里,在一群盛装的妇人、姑娘与打白领带穿燕尾服和制服的男子中间,不断地进行着低得合乎礼仪的谈话,这谈话主要地是男子们发动的,而妇女们则专心注意着总是那么令她们发生兴趣的仪式的一切细节。
在最靠近新娘的那个小团体中有她的两个姐姐:道丽和年长的、安静的、刚从国外回来的美人李佛发公爵夫人。
“为什么玛丽要穿紫色的衣裳,好像黑的一样来参加婚礼呢?”考尔逊斯卡雅说。
“对于她脸上的颜色,这是唯一的补救……”德路别次卡雅回答,“我奇怪他们为什么要在晚上举行婚礼。这是商人的……”
“这样更好,我也是晚上结婚的。”考尔逊斯卡雅回答,她想起了她那一天是多么好看,她丈夫是多么钟情得可笑,而现在一切又是多么不同,她叹了口气。
“据说,谁做了十次以上的傧相就不要结婚了;我想做第十次的傧相,来保障自己,但是这个位置被人占去了。”谢尼亚文伯爵向着对他有意的美丽的洽尔斯卡雅公爵小姐说。
洽尔斯卡雅只用笑容回答他。她望着吉蒂,想到她会怎样地并且在什么时候像吉蒂这样和谢尼亚文伯爵站在一起,而那时候她要怎样向他提起今天的戏言。
施切尔巴次基向年老的女官尼考拉叶发说他想把花冠戴到吉蒂的假髻上使她幸福(毛注:在婚礼时伴郎们在新郎新娘头上举着沉重的金冠,俗例,如真戴上头,则特别幸运。——译者)。
“不应该戴假髻的,”尼考拉叶发回答,她早已决定,假若她所钓的那个老鳏夫要娶她,则婚礼将是最简单的,“我不欢喜这种排场。”
塞尔该·伊发诺维奇和达丽亚·德米特锐莱芙娜谈着,玩笑地向她断言说,婚后远行的风俗日渐普遍了,因为新婚的人总是有一点怕羞。
“您的弟弟可以骄傲了。她是极其可爱的。我想,您羡慕吧?”
“我是过来的人了,达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他回答,他的脸上忽然显出忧愁而严肃的表情。
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向他的姨子说着一个关于拆散婚姻的笑话。
“要把花冠扶正啊。”她回答,没有听他说。
“可惜她长得这么憔悴了啊,”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向李佛发公爵夫人说,“他仍然值不上她的一个手指。对不对呢?”
“呵,我很欢喜他。不是因为他是我的未来的beau-frére(妹丈),”李佛发回答,“他的举止是多么好啊!在这个时候,要举止好,不显得可笑,这是很困难的。他不显得可笑,不紧张,看得出来他受感动了。”
“好像,您期望着这样吧?”
“大概是的。她一向欢喜他。”
“哦,我们看看,他们当中谁先走上地毡。(毛注:行礼时,新夫妇须在地毡上站立片刻。俗例,谁先踏上,即占优势。——译者)我劝过吉蒂了。”
“那是无所谓,”李佛发回答,“我们都是顺从的妻子,这是我们的本性。”
“我是有意在发西利之先走上地毡的。您呢,道丽?”道丽站在她们旁边,听到她们说话,却没有回答。她受感动了。泪水涌在她的眼睛里,她一说话就要哭泣了。她为吉蒂和列文高兴;回想着她自己的婚礼,她瞥了瞥满面光辉的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忘记了眼前的一切,只想起自己的纯洁的初恋。她不只是想起自己,而且想起了她的一切亲近的相识的妇女;她想起在那唯一庄严时刻的她们,那时候,她们也和吉蒂一样,戴着花冠,在心里怀着爱情、希望、恐惧站立着,放弃了过去,踏入神秘的未来。在她回想起来的一切的新娘之中,她想起了她的可爱的安娜,关于她的逼近的离婚的详情她最近才听到。她也曾同样纯洁地戴着橘花冠和面纱站立着。“而今怎样?非常奇怪啊!”她喃喃地说。
不只是新娘的姐姐们、朋友们、亲戚们注意着婚礼的一切细节;连陌生的妇女们、女看客们,也都紧张地屏声息气地注意着,生怕漏过了新郎新娘的每个动作和脸上的表情,他们恼怒地不回答并且常常不听那些漠不关心的男子们的言语,他们谈着一些开玩笑的或不相干的意见。
“她为什么要流泪呢?还是不愿意结婚吗?”
“嫁这样好的男子为什么不愿意呢?是个公爵吗?”
“那个穿白缎子的是她姐姐吗?呵,听执事念吧:‘妻子们,服从你们的丈夫。’”
“是邱道夫的唱歌班吗?”
“是宗教会议的。”
“我问过听差的。他说他就要送他们到领地上去。据说,非常有钱。因为这个他们才出嫁她的。
“不,他们是佳偶良缘啊。”
“玛丽亚·发西利叶芙娜,你说要穿飞起来的撑裙。看一看那个穿深褐色的吧,说是大使夫人,那样的裙子……这边一动,又是那边一动。”
“多么好看的新娘啊,好像打扮起来的羊儿!随便你怎么说,我们是同情我们的姐妹的。”
在一群从门口溜进教堂的女看客中说着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