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上了四个人的饭。大家已经聚齐,准备进小餐室了,这时候屠示开维奇带了别特西公爵夫人的口信来见安娜。别特西公爵夫人请她原谅她不能够来送别;她不好过,但是她请安娜在六点半到九点之间到她那里去。佛隆斯基听到这个时间的限定,瞥了安娜一眼,那表示已经采取了一些步骤,使得她不遇到任何人;但是安娜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
“很抱歉,我正在六点半和九点之间不能够去。”她淡淡地微笑着说。
“公爵夫人会觉得很可惜的。”
“我也觉得。”
“我想,您是要去听巴蒂唱戏吗?”屠示开维奇说。
“巴蒂吗?您给了我一个主意了。假若能够定到包厢,我便去。”
“我可以定到。”屠示开维奇表示愿意效劳。
“我就很是、很是感谢您了,”安娜说,“但是愿不愿和我们一道吃饭呢?”
佛隆斯基几乎察觉不出地耸了耸肩。他简直不明白安娜在做什么。为什么她带回来这个老公爵小姐?为什么她要留屠示开维奇吃饭?而且最惊人的:她为什么派他去定包厢?难道在她的处境中,她会想到去看巴蒂的慈善演剧吗?那里她相识的整个社交界都会去的。他用严肃的目光望她,但她却用那种挑衅的既不是快乐又不是绝望的目光回看他,那目光的意义是他不能够了解的。吃饭时安娜是无理地快乐:她似乎是又向屠示开维奇又向雅施文献媚。当他们饭后站起,屠示开维奇去定包厢时,雅施文去抽烟,佛隆斯基和他一同下楼走到自己的房里。坐了一会儿,他又跑上楼。安娜已经穿了她在巴黎做的低领口的镶天鹅绒边的浅色绸袍,头上饰着贵重的白花带,框着她的脸,并且特别适称地显出她的灿烂的美丽。
“您真是要到戏院里去吗?”他说,努力不要望她。
“为什么您问得那么惊慌呢?”她说,现在又因为他不望她而伤心着,“为什么我不去呢?”
她似乎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当然没有什么理由。”他皱着眉说。
“这正是我也要说的。”她说,故意地不懂他语调里的讽刺,从容地翻转着香馥的长手套。
“安娜,看上帝的面子!您有了什么事?”他说,正如同她丈夫曾经向她说话时那样地提醒着她。
“我不明白您问什么。”
“您知道是不能够去的。”
“为什么?我并不是一个人去。发尔发拉公爵小姐穿衣服去了,她和我一道去。”
他带着为难和绝望的神情耸了耸肩。
“但是难道您不知道……”他正开始说。
“但是我不要知道!”她几乎是喊着说,“我不要。我懊悔我做的事吗?不,不,不。假若又照样地从头来过,也还是这么样的。对于我们、对于我、对于您,重要的只有一桩:我们是不是彼此相爱。别的顾虑是没有的。为什么我们在这里分开了住,彼此不见面呢?为什么我不能够去?我爱你,在我还是一样。”她用俄语说,用他所不了解的特别的眼光瞥了瞥他,“假使你没有变的话。为什么你不望我呢?”
他望着她。他看见了她脸上的以及总是那么适合她的服装的全部美丽。但此刻她的美丽和优雅正是使他激怒的东西。
“我的情感是不会变的,您知道,但是我请您不要去,我求您。”他又在声音里带着柔和的请求,但是目光里带着冷淡,用法语说。
她没有听见他的话,却看见了目光的冷淡,于是忿怒地回答:
“我要请您说明为什么我不该去。”
“因为这会使得您……”他开始口吃了。
“我一点也不明白。雅施文ne pas compromettant(不会妨害名誉的),发尔发拉公爵小姐没有地方比别人坏。呵,她来了!”
三十三
佛隆斯基因为安娜故意不明白她自己的地位,第一次对她感觉到恼怒的几乎是怨恨的情绪。这种情绪因为他不能够向她说明自己恼怒的原因而加强了。假若他把他所想的事情直率地告诉她,他就要说:“穿这样的服装,和人人知道的公爵小姐在戏院里露面——这表示不但您承认自己的堕落妇女的地位,而且还向社交界挑战,就是说,和社交界永远决裂了。”
他不能够向她说这话。“但是她怎么会不明白这个?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向自己说。他觉得,在同一个时候,他对她的敬意减少了,对她的美丽的意识加强了。
他皱着眉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在那个把长腿伸在椅子上喝着白兰地酒搀矿泉水的雅施文旁边,也替自己叫了一份。
“你说到兰考夫斯基的力士。那是一匹好马,我劝你买来,”雅施文瞥了瞥同事的愁闷的脸,这样说,“它的臀部下垂,但是腿子和头——不能够希望再好的了。”
“我想买来。”佛隆斯基回答。
关于马的谈话引起了他的兴趣,但是他没有片刻忘记了安娜,不自主地注听着走廊上的脚步声,望了望炉架上的钟。
“安娜·阿尔卡即耶芙娜吩咐通报说她到戏院里去了。”
雅施文又倒了一杯白兰地酒在翻泡的水里,喝完了,站起来,扣着钮子。
“怎么样?我们去吧,”他说,在胡髭下面察觉不到地微笑着,借这个笑容表示他明白佛隆斯基愁闷的原因,但是他并不重视它。
“我不去。”佛隆斯基愁闷地回答。
“可是我必须去,我约定了。那么,再会吧。不然你就到厅座里来,你坐克拉辛斯基的厅座。”雅施文出门时添说。
“不,我有事情。”
“有妻子就有忧虑,倘使女的不是妻子就更糟了。”雅施文出旅馆时想着。
剩下佛隆斯基一个人,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房里走来走去。
“但今天演什么呢?第四场的慈善演剧……叶高尔夫妇在那里,大概我母亲也在。这就是——整个的彼得堡都在那里。现在她进去了,脱了皮大衣,走到灯光里去了。屠示开维奇,雅施文,发尔发拉公爵小姐……”他对自己想象着,“我怎么办呢?是我怕呢,还是我把保护她的权利让给了屠示开维奇呢?无论怎么看法——是愚蠢,愚蠢……为什么她使我处在这样的地位呢?”他摆着手说。
他这个动作碰上了摆着矿泉水和一瓶白兰地酒的小桌子,几乎把桌子打翻了。他想扶住它,却把它弄倒了,于是恼怒地用脚踢翻桌子,按了铃。
“假若你想要伺候我,”他向进房的侍仆说,“你就该记住你的本分。不要这个样子。你应该拿走。”
侍仆觉得不能怪他,想要替自己辩护,但是望了望主人,从他的脸色上明白了只需不作声,就连忙绕来绕去,在地毯上弯着腰,开始收拾完整的和破碎的杯子与瓶子。
“这不是你的事,叫茶房来收拾,替我准备燕尾服。”
佛隆斯基在八点半钟走进戏院。表演正精彩,伺候入座的老人替佛隆斯基脱了皮大衣,认出了他,称他“大人”,劝他不必拿号码,只叫费道尔就行了。在明亮的走廊上,除了伺候入座的和两个拿着皮大衣在门口听戏的听差,一个人也没有了。从关闭未严密的门里传来了音乐队的小心的断音的伴奏声,和一个精确地唱出歌词的女子的声音。门开了,让伺候入座的人溜进去了,快要完结的歌词清晰地达到了佛隆斯基的听觉。但是门立刻又关上了,佛隆斯基没有听到歌词的结尾和伴奏的尾声,但是从门里掌声的雷鸣上明白尾声完结了。当他走进被烛丛和青铜煤气灯辉煌地照亮的大厅时,闹声还继续着。在台上的歌女,闪耀着光肩膀和宝石,弯着腰,微笑着,借拉她手的次中音歌者的帮助,拾起从脚灯上边乱飞过来的许多花束,然后走到一位光滑搽油的头发打当中分开的、从脚灯上面把长手臂伴过去递东西给她的绅士面前——正厅里和包厢里的全体看客都骚动了,向前伸着颈子,喝彩,鼓掌。在高处的乐队指挥帮助着递上了东西,理了理他的白领带。佛隆斯基走到正厅的当中,站住,开始四顾。他这天比任何时候都更不注意熟悉的、惯常的环境,不注意舞台,闹声,和被挤满的戏院里的这群熟识的无趣的各色各样的观众。
照例,在包厢里的一些太太们是如旧的,在包厢后面带着一些军官;各色服装的妇女们——上帝知道是谁——和穿军服的、穿大礼服的人是如旧的;在顶高的楼座里腌脏的群众是如旧的;在全部的观众当中,在各包厢里,在前几排里,有四十来个真正的男女。佛隆斯基立刻注意到这些沙漠上的绿洲,并且马上和他们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