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初冬的雪,一夜之间覆盖了这片肥沃的黑土,半边天的白。远远近近的山坡上,只有那干枯的树枝在寒风中孤零零地摇曳。偶尔看见几只乌鸦在空中盘旋着,嘎、嘎嘎,发出黑色的叫声。天空没了一丝温暖。
母亲早早起床。拿着细细的小铁炉钩子,捅开昨晚睡觉前用煤炭压好的火炉子。黑烟通过烟囱,慢慢的弥漫在白茫茫的天空,那家家户户的炊烟直上直下散去。形成茫茫雪原中一道独特的风景。
我随母亲一起起床。我对着镜子看着晒得黝黑的脸,心里好酸。转眼就要十八岁啦,究竟那是自己归宿和未来,心中没有一点指望。也许人生都要经历几重锤炼,拼尽心力才能抵达岁月的彼岸吗?在那一瞬间,不可触及的人生,一碰让我这颗女儿心即疼!
我转身推开房门,院子里足有半尺厚的雪。冰冷的空气清爽极了。望着一层层软绵绵的白雪,我的心情也爽朗了许多。我戴上棉手套,开始用木锨清扫小院里的积雪......半个时辰后母亲喊:“山菊,该吃早饭了。”
姐夫说:“山菊,还没见过这么厚的雪吧?这雪不算大呢。进了三九四九,那雪下得像小山一样呢!”姐夫很风趣的说。
“那么大的雪,还能出门吗?”我好奇地问。
“不上班的,就在热炕头上猫冬了。大路上积雪,要靠推土机清理。走路要小心,脚底下滑呀。”姐夫说。
吃过早饭,大姐和姐夫上班走了。母亲又念叨起家乡婶子大娘来。为了生存,为了改变困厄中的命运,我们不得不离开故土。望着窗外远方的故乡,不由我们母女思乡更切。
转眼三天假期到了。刮了两天的西北风也停了,天气渐渐转晴。我和几个小姐妹,坐上车又回到山里连队。我心想,这天寒地冻的,连队恐怕没有什么农活可干了吧。没料想,我们刚吃过早饭回到寝室,姚班长就来喊我们去晒场清理积雪。
小萍赶紧问:“班长,这大雪天也有活干?”
姚班长说:“有的是活干,清理完晒场的雪,接着就清理连队的猪圈。”
“啊!猪圈也要咱们清理呀?那养猪的干什么吃的,他们咋不清理?”小萍快言快语地又问姚班长。
“春,夏,秋三季,饲养员可以抽时间自己清理。冬天就不行了,猪刚屙完尿完,立马就冻成冰层啦。两个饲养员根本都干不过来。听说,过一阵还要兴修农田水利呢。”
“啊!我的妈呀,冰冻三尺咋挖土呀?”我们几个小姑娘同时发出了感叹。
我在想,自己盼了多少个春秋,依然没能脱离生存困厄。生命是一个没有尽头的矛盾过程,不得不要去面对现实。在这个浩海的宇宙里,人的理想显得那么渺小,意志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我和几个小姐妹清完晒场上的积雪,又刨冻猪粪。到了十二月十号,连队有开始修水利。新来的年轻人,连队每人发一把新铁镐和铁锹。铁镐两头尖尖的,有四五斤重。还没有开始干呢,我们几个就愁上了。修水利,在家乡我也见过,但家乡是松土软地的。这里天寒地冻的怎么挖呀?我也开始打怵了。
修水利前,连队开了个临时职工大会。连领导号召全体职工,要鼓足干劲,踊跃参加农田水利建设。并一再明确,没有特殊事情不允许请假。全连百十号在职职工齐上阵,争取新年之前,突击完成这三千多米的水渠改造工程。预防夏季雨季来临排水防涝畅通。连队还明确规定,今冬刨水利是包工活。每个职工一天完成两米宽至两米长的土方任务,才算一个工作日。早完成早回家,完不成就扣工资。
这沉甸甸的铁镐拿在手里,愁坏了我们几个小姑娘。前段时间干活,都是大伙一块干,干多干少只要你出工,连队也就稀里糊涂算出勤。这回算是难着我们了。我举手先抡起铁镐,“哐啷”一铁镐刨下去就是一个小白眼,黑土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几个小姑娘也抡起铁镐,刨下去也是一个小白茬,一点作用没有。我们几个干脆不干了,原地站着。
顿了一会我说:“咱们慢慢干吧,站这里还怪冷的。”
姚班长走过来,拿起铁镐要给大家做示范。她说:“刨冻土要会使巧劲,把冻土震出一个个裂缝来,再用铁稿尖用力一撬,冻土就会一块块下来。”
看着姚班长娴熟的劳动。我心里暗暗佩服,这位姚班长,不也是女人嘛。艰苦的岁月里,磨练出了她一双坚实的臂膀。就这样,我们学着班长的样子,继续抡起铁镐。一阵大干后,在这天寒地冻的情况下,几乎每个兴修水利的男女,浑身都会汗津津的。将近中午,姚班长走过来逐个看看我们。
我刨了有三分之一,其它三个小姑娘也就刨了四分之一。小萍刨的那个坑也就能坐下个屁股。姚班长实在是忍不住了,她笑着说:“照这个干法,恐怕你们连稀汤都喝不上。”
姚班长的一句无心之言,让我意识到月底结果。自己身单力薄,恐怕累死累活,十有八九到最后也完不成劳动量。那也得干下去,熬下去。好不易熬到了月底,也就是1978年的元旦。连队放假两天,我并没回家。折腾两趟还得花车票钱。这个月没有完成劳动量,七扣八扣也就有十几块钱工资。除了吃饭还能剩下啥?不如在寝室里看书吧,也是难得的时间。场部的几个女孩都回家了,宿舍里就剩下林姐和我两个人。到了中午,食堂改善伙食。排骨炖土豆和白菜炖豆腐。排骨炖土豆五毛钱一碗,白菜炖豆腐两毛钱一碗。我买了一碗白菜炖豆腐和一碗米饭。
食堂阿姨说:“山菊,过节了买碗排骨吃吧。”
“阿姨,有豆腐吃就很好了。”食堂阿姨赞赏地说:“真会过日子,好姑娘呀!”我抿嘴苦笑一声。
岁月那条路啊,不知有多少沟沟坎坎要我这个柔弱女子去面对,去承受。两个月人工水利建设完成,我瘦了一圈,浑身都疲倦得很。上了三个多月的班,除了吃饭,挣的工资所剩无几。真是世事难料,我沮丧透了。躺在炕上我翻腾来翻腾去,发出无奈哼哼声。心里也如同汹涌的波涛一般翻滚着。
到了腊月二十六,连队开始放半月年假。我怀揣自己兜里仅有的二十几块钱回到大姐家。
二哥先回来了。他关切的问:“你在连队咋样?累不累?”
我弄弄鼻子说:“哎,慢慢干吧!没白养人的地方。”
“你要舍得吃好点,自己照顾好自己。”二哥嘱咐。
我笑笑说:“别担心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倒是你,攒点钱遇着合适姑娘赶紧娶个嫂子吧。我们也算了了一大块心事。”我们兄妹聊起了家事。最后我拿出十五块钱,二哥拿出二十块钱,给家里过年用。
二哥说:“你也买件新衣服穿。女孩家家,穿的太寒酸了人家笑话你。”
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衣服洗干净就中。能有大米白面吃就知足吧。”
转眼大年二十九。母亲让我跟她学着折纸和剪窗花,贴在窗户上喜庆。母亲一边折纸一边说:“山菊,有空你也学学剪纸。”
我说:“一天累死累活,哪有心气剪它。”
我说是说,随手也拿起红纸和剪刀。十几分钟过去了,我打开自己剪的福字一看,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粗细不匀,几处断链。我撅起嘴顺手把窗花扔在一边。
母亲鼓励我说:“不要心急,你总比老娘脑子灵便,没事了多练练就中。”
时间叮叮当当地飞逝着。随后母亲开始剁饺子馅。大姐,姐夫开始炸油条。我打扫卫生,二哥担水劈柴。一家人忙忙碌碌准备过大年。我们娘三个说话都十分谨慎,能安安稳稳在大姐家过第一个新年比啥都好。正在忙碌中,大姐和姐夫又拌上嘴了。只听姐夫说:“多炸点油条吧,这么多人正是能吃的时候。”
“炸多少是多?多少也能吃完。都跟饿狼似的。”我走到炉灶前一看,大姐又阴沉个脸。我心里别提多难受,大过年,也是这么不愉快。
东北风刮起一地的白雪。到了该吃年夜饭的时候,因炉灶小一时下的饺子供不上吃。两个外甥女急着要吃饺子,大姐又满脸的乌云,没鼻子没脸训斥两个孩子。大姐冷言冷语那样子,使得家里没一点好气氛,大过年里闹得人心实在是不爽。我撂下碗走出来,站在篱笆院里,任刺骨寒风吹打我的脸颊。
母亲随后跟出来。她长叹一声说:“你大姐就这驴脾气,日子紧巴,她的脾气才越来越急躁。她是有嘴无心,过一会就好了。”
我长长地叹口气,哭泣着说:“妈,我二哥自己能挣钱了,慢慢他也能找上媳妇。只要他能成个家,咱也就安心了。不如咱娘俩回老家算了,那咋说也是咱自己的草屋。我一个女孩家,怎么都好说。”
“哎!你别瞎想了,那里有这么容易,咱连路费都没有。再说了,咱来时候借的路费还没有还人家呢。过这个年,人家还不撵着你大哥要?看他多作难。好歹你在这里批个职工。慢慢熬吧,过两年,兴许你能遇上个好人家,也就是你的福分了。一些也就安生啦。”听着年迈母亲站在凤雪中,几句揪心的念叨,我忍不住抱住母亲脖子,无声的垂下泪水。可那寒冷与心痛却持续攻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