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天圣二十八年,春,京城
明明已是初春,天气并未回暖多少。凛冽的寒风依旧刮痛街上路人的脸庞。来往行人莫不行色匆匆,只想尽快回到温暖的家中,躲避寒冷的侵袭。
萧含玉披着翠纹织羽的斗篷,独自一人行走在有些空旷的街道。略显臃肿的身材,粗糙暗黄的肌肤,完全看不出十七八岁少女应有的神采。唯有一双黑亮的眼睛,尚能看出几分灵动。
说少女也不对,因为她已经嫁人,梳上妇人髻了。只是从进门的第一天,夫君就不待见她。只因她刁蛮无理、不知礼数且克母的名声,早已传得人尽皆知。夫君只当自家母亲是被皇后娘娘威逼,才同意的这门亲事。因此,虽然娶了自己进门,却在洞房花烛夜,将自己丢到一边独守空房。此后,更是从未踏足自己的房间。
三日后,不曾与自己商量,直接将两名贴身婢女开了脸,抬成了姨娘。
自己好歹也有县主的份位,夫家这般不给面子,她若是有心要闹,他们决计讨不了好。只是宫里如今形势紧张,太子表哥与宫妖妇之间的争斗,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自己又怎能为这点小事,去打扰他们,让他们分心呢?
萧含玉终究是被皇后姨母与太子表哥宠大的,又何尝让自己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这样的日子忍了一个月,她还是与名义上的夫君摊了牌。她萧含玉从不会过这种天天看人脸色的日子。
为了不让皇后姨母伤心,她并不想马上撕破脸。因此,与夫家商议,将靠着外面巷道的小偏院腾挪出来,自己单独居住,不与夫家发生任何关系。待三年后,两人便和离。在此期间,双方不得将此事说出去。
夫君摆明了不想要这桩亲事,自己甘愿退让,他自然乐见其成。
他是寡母拉扯大的,事母至孝。自己马上要重返沙场,不愿意看到有个刁蛮,身份又高的媳妇压在自己母亲头上。萧含玉提出此议,正合他意。
于是,在算得上平和的气氛中,萧含玉独自搬进了那个阴暗狭窄的偏僻院落。锁上与正院相通的门,只从开在巷道的偏门出入。虽然看似还在一个府中,却实打实算是自成一体。
太子表哥原已告诫自己,让自己这几日莫要出门,更不要进宫。萧含玉猜测着,表哥应当是筹谋的大计划,马上就要发动了。
只是这两天她心思乱得很,实在静不下来。担心宫里皇后姨母和太子表哥的安危。
宫妖妇狡猾得很,将皇姨父死死地攥在手心里。如今连姨母与表哥都见不到他。所有旨意、奏折,都是经过宫妖妇的手发出来的。这其中的猫腻,萧含玉再不懂,也知道必是宫妖妇用了手段。不然太子表哥的势力怎么一再被打击,朝廷上下已经差不多都是宫妖妇的人了。
神思恍惚间,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紧接着便是敲锣的声音。
“京城戒严!所有人立即归家,不得出门。违令者,杀无赦!”
“京城戒严!所有人立即归家,不得出门。违令者,杀无赦!”
……
连续不停地通告,让行人开始慌乱。
萧含玉抬头看天,此刻不过巳时,什么时候京城会在白天戒严?莫非……
萧含玉心里一动,立刻向皇宫的方向看去。
“打起来了,皇宫那里打起来了,快跑,赶紧回家关门,千万别出来。”有人在慌乱中叫喊道。恰好解释了突然戒严的缘由。
“快回家吧!唉,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有人从萧含玉身边跑过,嘴里感叹着,还不忘提醒萧含玉,让她赶紧归家。
家?她的家在哪里?
母亲难产生下自己,自小便被抱入宫中,长在宫中。父亲与兄姐始终不愿原谅自己将母亲害死。萧家,根本就不是她的家。
现在嫁人了,本以为有家了,结果却是令人如此失望。她萧含玉,还是没有家。或者,她根本就是一个不祥之人。除了皇后姨母与太子表哥,这世上,竟无人可让自己依靠。
萧含玉抿紧嘴唇,黑亮的眼睛射出一道坚毅的光芒。她怎能在这紧要关头,只顾自己安危,而弃姨母与表哥于不顾呢?不管是生是死,她一定要站在姨母与表哥的身边。
街上开始涌入一队队手持刀戟的士兵,肃穆的气氛让人加快了脚步。不一会,街上便空无一人。
萧含玉顶着寒风,咬牙朝皇宫奔去。她没敢从正门进入,而是绕到宫墙后的巷子里,用宫里的令牌,敲开了一张偏僻的小门。
这里是宫人的住所。有一道小门方便他们进出。萧含玉在宫里住了十几年,早摸清了门道。
从小门进入,穿过此刻有些肃煞的御花园,萧含玉直奔凤仪宫。
只是到了以后,却发现自己已经晚了。挡在自己面前的侍卫,明显不是凤仪宫或东宫的人。
“哈哈哈,贺兰嘉懿,我们的皇后娘娘,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如何?皇后又如何,太子又如何?今天,还不是输在我的手里。你们若是一早就乖乖向我投降,我未必不能留你们一条活路。谁让你们偏就这么贱,一定要跟我作对!”
“看清楚了,这要是盖着玉玺的圣旨,上面可是说了,贺兰氏与皇三子元晠大逆不道,意图谋反,着即废除贺兰氏皇后之位,与元晠太子之位,赐毒酒一杯。如若反抗,格杀勿论。”
“妖妇,你以为我们会相信?你挟持父皇,假传旨意,才是真正的谋反。若是真的,可敢让父皇出来与我们见上一面?”
“哈哈,死到临头,还不忘嘴硬。无妨,你尽管不服,我不需要你服。我只要狠狠地羞辱你们就好。”
“晠儿……”
皇后姨母的惊呼声传来,萧含玉顾不上其他,发挥了生平最大的潜力,从阻拦的侍卫当中硬闯了过去。萧含玉怎么说也是在宫里长大的,若是严肃起来,也有一股子慑人的气势。侍卫们没有得到命令,并不敢向她下狠手。
“住手!”
萧含玉闯到正殿时,便看到几人死死钳制住太子表哥,正想要对他动手。皇后姨母同样被人缚住双臂,动弹不得。
此情此景,令萧含玉目眦尽裂,血冲心头。
高高端坐在原本属于皇后的宝座上,正洋洋得意的宫千滟微一愣神,便很快又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哟,还真是情深意重啊!都上赶着来送死。不错,这勇气,本宫欣赏!放她进来。”
贺兰嘉懿与元晠看到萧含玉冲了进来,同时惊住了。不是要她好好待在家里,不要出门吗?
“玉儿……”
“姨母!表哥!”萧含玉心疼地看着狼狈的两人,大颗大颗眼泪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啪啪啪”,宫千滟慵懒地靠在宝座上,悠悠地拍了几下手。引得萧含玉怒目而视。
“本来,你若不来,本宫便当没你这个人,放你一马。偏你又来了。到是让本宫有些为难。这样,你若肯跪在本宫面前,磕三个响头,同时大喊三声‘皇后娘娘饶我狗命’,本宫一高兴,便放了你。如何?”
“你……”萧含玉正要破口大骂,猛然又住了口。
如今皇帝生死不明,若是没有宫妖妇作乱,宫里理应由皇后姨母与太子表哥接管。如今明显是宫妖妇占了上风。若是她死了……
萧含玉右手轻轻一动,在宽大的袖子的遮掩下,将表哥送给自己防身的短刃握到了手中。
然后回头沉默地看了皇后姨母与太子表哥一眼,眼中的决绝清晰可见。
皇后与太子同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被他们宠了十几年的孩子。
将一切看在眼中的宫千滟,妖艳的红唇,嘴角高高翘起。亲人反目什么的,果然最精彩。
萧含玉毅然转身朝宫千滟走去。看着她的嘴角越翘越高,心里闪过冷冷地讥笑。
“站住!就在那跪下就行了!”萧含玉走得太近。宫千滟旁边的侍卫拔刀相向,怒喝道。
微微顿了顿脚步,身体晃了晃。就在所有人以为萧含玉会屈从,在那里跪下的时候。她一直低垂着的头,突然抬了起来,冲宫千滟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宫千滟感觉不妙,连声大喝:“站住!快,护驾!”
可是萧含玉已经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直接冲了过来,右手一翻,亮出雪亮的短刃,用尽全身力气,直直地捅进了宫千滟的心口。
与此同时,宫千滟的侍卫已经一刀刺了下来,将萧含玉的身体刺了个对穿,同样是在心口的位置。萧含玉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手下的利刃,穿过心脏时那一瞬间的快感,以及利刃穿透自己心脏时微凉的感觉。
在宫千滟不甘与仇恨的目光中,萧含玉脸上慢慢浮上一个欢快的笑容。嘴角一丝鲜血流出,然后越来越多。和着心口喷洒出的鲜血,染红的衣襟,也浸透了宫千滟手腕上,一只碧绿莹润的玉镯。
看到宫妖妇完美的表情破裂成碎片,萧含玉有些快意,又有些后悔。要是早想到同归于尽这一招,哪轮得到宫妖妇在后宫呼风唤雨,皇后姨母和太子表哥也不会受这么多苦。
身体越来越冷,视线越来越模糊,可她就是高兴。她帮不了姨母和表哥太多,可至少,她也做了一件有用的事。这样,就很好了。
如果有来生,她一定会变得乖乖的,听姨母与表哥的话,不做让他们伤心的事。只愿一生守护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