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之法,任人者任其终身。苟其有罪,终身钧坐之。夫任人之终身,任其未然之不可知者也;任人之岁终而无过,任其已然之可知者也。臣请得以较之(36):任其未然之不可知,虽圣人有所不能。任其己然之可知,虽众人能之。今也任之以圣人之所不能既不敢辞矣,而况任之以众人之所能,顾不可哉!且按察之吏,则亦不患其不知也,患其知而未必皆按,曰:“是无损于我,而徒以为怨云尔。”今使其罪及之,其势将无所不问。陛下诚能择奉公疾恶之臣而使行之,陛下厉精而察之,去民之患如除腹心之疾,则其以私罪至某,赃罪正入已至若干者,非复过误,适陷于深文者也。苟遂放归,终身不齿,使奸吏有所惩,则冗吏之弊可去矣。
冗兵之说曰:臣闻国朝创业之初,四方割据,中国地狭,兵革至少。其后荡灭诸国,拓地既广,兵亦随众。雍熙之间(37),天下之兵仅三十万。方此之时,屯戍征讨,百役并作,而兵力不屈,未尝有兵少之患也。自咸平、景德以来,契丹内侵,继迁叛逆。每有警急,将帅不问得失,辄请益兵。于是召募日增,而兵额之多,遂倍前世。其后宝元、庆历之间,元昊(38)窃发,复使诸道点民为兵,而沿边所屯至七八十万,自是天下遂以百万为额。虽复近岁无事,而关中之兵,至于二十八万。举雍熙天下之众,适以备方今关中一隅之用,兵多之甚,于此见矣。
然臣闻方今宿迁之兵,分隶堡障,战兵统于将帅者其实无几。每一见贼,贼兵常多,我兵常少,众寡不敌,每战辄败。往者将帅失利,未有不以此自解者也。夫祖宗之兵至少,而常若有余。今世之兵至多,而常患于不足。
此二者不可不察也。兵法有之曰: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者,七十万家。而爱爵禄百金,不能知敌之情者,不仁之至也。故三军之事,莫亲于间(39),赏莫重于间。间者,三军之司命也。臣窃惟祖宗用兵,至于以少为多,而今世用兵至于以多为少。得失之原,皆出于此。何以言之?臣闻太祖用李汉超、马仁瑀、韩令坤、贺惟忠、何继筠等五人使备契丹,用郭进、武守琪、李谦溥、李继勋等四人使备河东,用赵赞、姚内斌、董遵诲、王彦升、冯继业等五人使备西羌,皆厚之以关市之征,饶之以金帛之赐,其家属之在京师者,仰给于县官,贸易之在道路者,不问其商税。故此十四人者皆富厚有余,其视弃财如弃粪土,赒人之急如恐不及。是以死力之士,贪其金钱,捐躯命,冒患难,深入敌国,刺其阴计(40)而效之。至于饮食动静无不毕见,每有入寇辄先知之。故具所备者寡而兵力不分,敌之至者举皆无得而有丧。是以当此之时,备边之兵多者不过万人,少者五六千人。以天下之大,而三十万兵足为之用。今则不然,一钱以上,皆籍(41)于三司,有敢擅用,谓之自盗。而所谓公使钱,多者不过数千缗,百须(42)在焉,而监司又伺其出入而绳之以法。至于用间,则曰“官给茶彩”。夫百饼之茶,数束之彩(43),其不足以易人之死也明矣。是以今之为间者,皆不足恃,听传闻之言,采疑似之事,其行不过于出境,而所问不过于熟户,苟有借口以欺其将帅则止矣,非有能知敌之至情者也。敌之至情,既不可得而知,故常多屯兵以备不意之患,以百万之众而常患于不足,由此故也。陛下何不权其轻重而计其利害,夫关市之征比于茶彩则多,而三十万人之奉,比于百万则约(44)。众人知目前之害,而不知岁月之病。平居不忍弃关市之征以与人,至于百万则恬而不知怪。昔太祖起于布衣,百战以定天下,军旅之事其思之也详,其计之也熟矣。故臣愿陛下复修其成法,择任将帅,而厚之以财,使多养间谍之士,以为耳目。耳目既明,虽有强敌而不敢辄近,则虽雍熙之兵,可以足用于今世。
陛下诚重难之,臣请陈其可减之实。何者?今世之强兵,莫如沿边之土人。而今世之惰兵,莫如内郡之禁旅。其名愈高,其廪愈厚。其廪愈厚,其材愈薄。往者,西边用兵,禁军不堪其役,死者不可胜计。羌人每出,闻多禁军,辄举手相贺;闻多士兵,辄相戒不敢轻犯。以实较之,土兵一人,其材力足以当禁军三人。禁军一人,其廪给足以赡土兵三人。使禁军万人在边,其用不能当三千人,而常耗三万人之畜。边郡之储,比于内郡,其价不啻数倍。以此权之,则土兵可益,而禁军可捐(45);虽三尺童子知其无疑也。陛下诚听臣之谋,臣请使禁军之在内郡者,勿复以戍边。因其老死与亡,而勿复补,使足以为内郡之备而止。去之以渐(46),而行之以十年,而冗兵之弊可去矣。
冗费之说曰:世之冗费,不可胜计也。请言其大与臣之所知者,而陛下以类推之。
臣闻事有所必至,恩有所必穷。事至而后谋,则害于事。恩穷而后迁,则伤于思。昔者太祖、太宗,敦睦九族,以先天下。方此之时,宗室之众无几也,是以合族于京师,久而不别。世历五圣,而太平百年矣,宗室之盛未有过于此时者也。禄廪之费多于百官,而子孙之众宫室不能受。无亲疏之差,无贵贱之等,自生齿(47)以上皆养于县官,长而爵之(48),嫁娶丧葬无不仰给于上,日引月长,未有知其所止者。此亦事之所必至,而恩之所必穷者也。然而未闻所以谋而迁之,古者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而七。以人子之爱其亲,推而上之,至于其祖,由祖而上,至于百世,宜无所不爱。无所不爱,则宜无所不庙。苟推其无穷之心,则百世之祖,皆庙而后为称也。圣人知其不可,故为之制。七庙之外,非有功德则迭毁,春秋之祭不与。莫贵于天子,莫尊于天子之祖,而庙不加于七。何者?恩之所不能及也,何独至于宗室而不然。臣闻三代之间,公族有以亲未绝而列于庶人(49)者,两汉之法,帝之子为王,王之庶子犹有为侯者,自侯以降,则庶子无复爵士。盖有去而为民者,有自为民而复仕于朝者,至唐亦然。故臣以为,凡今宗室,宜以亲疏贵贱为差,以次出之(50),使得从仕比于异姓,择其可用而试之以渐。凡其禄秩之数、迁叙(51)之等、黜陟之制,任子之令,与异姓均。临之以按察,持之以寮吏,威之以刑禁。以时察之,使其不才者不至于害民,其贤者有以自效。而其不任为吏者则出之于近郡,官为庐舍而廪给之(52),使得占田治生,与士庶比(53)。今聚而养之,厚之以不訾(54)之禄,尊之以莫贵之爵,使其贤者老死郁郁而无所施,不贤者居处隘陋,戚戚而无以为乐,甚非计之得也。昔唐武德之初,封从昆(55)弟子,自胜衣(56)以上皆爵郡王。太宗即位,疑其不便,以问大臣,封德彝曰:“爵命崇则力役多,以天下为私奉,非至公之法也。”于是疏属王者降为公。夫自王而为公,非人情之所乐也,而犹且行之。今使之爵禄如故而获治民,虽有内外之异,宜无有怨者。然臣观朝廷之议,未尝敢有及此。何者?以宗室之亲,而布之于四方,惧其启奸人之心,而生意外之变也。臣窃以为不然,古之帝王,好疑而多防,虽父子兄弟不得尺寸之柄。幽囚禁锢,齿于匹夫者,莫如秦、魏。然秦、魏皆数世而亡。其所以亡者,刘氏、项氏与司马氏,而非其宗室也。故为国者,苟失其道,虽胡越之人皆得谋之。苟无其衅,虽宗室谁敢觊者?惟陛下荡然与之无疑,使得以次居外,如汉、唐之故。此亦去冗费之一端也。
臣闻汉、唐以来,重兵分于四方,虽有末大之忧,而馈运之劳不至于太甚。祖宗受命,惩其大患而略其细,故敛重兵而聚之京师。根本既强,天下承受而服。然而转漕之费遂倍于古。凡今东南之米,每岁溯汴而上,以石计者,至五六百万。山林之木尽于舟楫,州郡之卒敝于道路,月廪岁给之奉不可胜计。往返数千里,饥寒困迫,每每侵盗,杂以他物,米之至京师者率(57)非完物矣。由此观之,今世之法,直以其力致之而木计其患,非法之良者也。臣愿更为之法,举今每岁所运之数而四分之。其二即用旧法,官出船与兵而漕(58)之,凡皆如旧。其一募六道之富人,使以其船及人漕之,而所过免其商税,能以若干至京师,而无所欺盗败失者,以今三司军大将之赏与之。方今滨江之民以其船为官运者,不求官直(59),盖取官之所入,而不覆较者得其赢以自润,而富民之欲仕者,往往求为军大将,以此推之,宜有应募者。其一官自置场,而买之京师,京师之兵,当得米而不愿者,计其直以钱偿之。夫物有常数,取之于南,则不足于北。舍之于东,则有余于西,此数之必然,而不可逃者也。今官欲买之,其始不免于贵。贵甚,则东南之民倾而赴之,赴之者众,则将反于贱。致贱必以贵,致贵必以贱,此亦必然之数也。故臣愿为此二者与旧法皆立,试其利害而较其可否,必将有可用者。然后举而从之,此又去冗费之一端也。
臣闻富国有道,无所不恤者,富之端也。不足恤者,贫之源也。从其可恤而收之,无所不收,则其所存者广矣。从其无足恤而弃之,无所不弃,则其所亡者多矣。然而世人之议者则不然,以为天下之富,而顾区区之用,此有司之职,而非帝王之事也。此说之行于天下,数百年于兹矣,故天下之费,其可已者常多于旧。臣不敢远引前世,请言近岁之事。自嘉祐以来,圣人迭兴,而天下之吏,京秩以上,再迁其官,天下郡守职司,再补其亲戚。自治平京师之大水,与去岁河朔之大震,百役并作,国有至急之费,而郊祀之赏不废于百官。自横山用兵,供亿(60)之未定,与京西流民劳徕(61)之未息,官私乏困,日不暇给,而宗室之丧不俟岁月而葬。臣以此观之,知朝廷有无足恤之义。臣诚知事之既往无可为者,然苟自今从其可恤而收之,则无益之费犹可渐减。此又去冗费之一端也。
臣不胜拳拳私忧过计,为是三冗之说以献。伏惟陛下思深谋远,听断详尽,于天下之事无所不瞩,臣之所陈,何足言者。然臣愚以为,苟三冗未去,要之十年之后,天下将益衰耗,难以复治。陛下何不讲求其原而定其方略?择任贤俊而授之以成法,使皆久于其官而后责其成绩。方今天下之官,泛泛乎皆有欲去不久之心,侍从之臣逾年而不得代,则皇皇而不乐。今虽不能使之尽久,然至于诸道之职司,三司之官吏,沿边之将佐,此皆与天子共成事者也。天下之事,将责成之而不久其任,开其源者不见其流,发其谋者不见其成功。此事之所以不得成也。陛下诚择人而用之,使与二府皆久于其官。人知不得苟免而思长久之计,君臣同心,上下协力,磨之以岁月,如此而三冗之弊乃可去也。
然而为此犹有所患。何者?今世之士大夫,好同而恶异,疾成而喜败,事苟不出于己,小有龃龉不合,则群起而排之。借如今使按察之官,任其属吏,岁终而无过,此其势必将无所不按,得罪者必将多于其旧。然则天下之口,纷然非之矣。不幸而有一不当,众将群指以罪,法一不当,不能动,不幸而至于再三,虽上之人亦将不免于惑。众人非之于下,而朝廷疑之于上,攻之者众,而持之者不坚,则法从此败矣。盖世有耕田而以其耜杀人者,或者因以耕田为可废。夫杀人之可诛与耕田之不可废,此二事也。安得以彼而害此哉!故夫按人而不以其实者,罪之可也,而法之是非,则不在此。苟陛下诚以为可行,必先能破天下之浮议(62),使良法不废于中道。如此而后,三冗之弊可去也。
三冗既去,天下之财得以日生而无害,百姓充足,府库盈溢,陛下所为而无不成,所欲而无不如意。举天下之众,惟所用之,以攻则取,以守则固,虽有西戎北狄不臣之国,宥(63)之则为汉文帝,不宥则为唐太宗,伸缩进退,无不在我。今陛下不事其本,而先举其末,此臣所以大惑也。臣不胜愤懑,越次言事,雷霆之谴,无所逃避。臣辙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谨书。
【注释】
(1)具位臣:意思是备位充数,不称职守之臣。是一种自谦的说法。
(2)官至疏贱:官位特别疏远低贱。至,特别。
(3)策:策问,策试。从汉代起,皇帝为选拔人才举行考试,事先把问题写在竹简上,叫“策”。后来皇帝出题考试便沿称此名。
(4)材力驽下:才学能力低下。驽,劣马,比喻才能低下。
(5)苟惩创前事:假如以原来制科考试的教训为借鉴。
(6)遐:远。
(7)迩:近。
(8)茀:草很多。
(9)庶政:众多繁忙的政务。
(10)经治:治国的制度。
(11)制断:裁断、决断。
(12)重之:再加上。
(13)跬步:半步。
(14)横山:北宋时西夏与宋边界附近的一个地方。
(15)期年:一周年。
(16)秘府:古代宫中收藏秘籍的地方,此处当指宫中财库。
(17)畜:通“蓄”,积蓄。
(18)重困:再加之以困难。
(19)偾:倒。此处应引申为车陷进泥中。
(20)踬:仆倒。跌倒。
(21)惴惴:心中不安的样子。
(22)窒:阴塞,不通。
(23)窘则懑乱:窘迫则烦乱。懑:烦乱。
(24)逮:及,达到。
(25)以时:及时,按时。
(26)徇:通“殉”,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死。
(27)任子:因父兄的功绩,得以授予官职的人。
(28)二府:宋代中书省和枢密院称二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