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劝分:规劝他们各安所分。
(4)劳来:劝勉。
(5)旁午:交错,纷繁。
(6)恃形以为固者:有形状的东西以为牢固。
墨君堂记
凡人相与号呼者,贵之则曰公,贤之则曰君,自其下则尔、汝之。虽公卿之贵,天下貌畏而心不服,则进而君、公,退而尔、汝者多矣。独王子猷(1)谓竹君,天下从而君之无异辞。今与可又能以墨象君之形容,作堂以居君,而属余为文,以颂君德,则与可之于君,信厚矣。
与可之为人也,端静而文,明哲而忠,士之修洁博习,朝夕磨治洗濯,以求交于与可者,非一人也。而独厚君如此,君又疏简抗劲,无声色臭味(2),可以娱悦人之耳目鼻口,则与可之厚君也,其必有以贤君矣。世之能寒燠(3)人者,其气焰亦未至若雪霜风雨之切于肌肤也,而士鲜不以为欣戚丧其所守。自植物而言之,四时之变亦大矣,而君独不顾。虽微与可,天下其孰不贤之。然与可独能得君之深,而知君之所以贤。雍容谈笑,挥洒奋迅而尽君之德。稚壮枯老之容,披折偃仰之势。风雪凌厉以观其操,崖石荦确(4)以致其节。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瘠而不辱。群居不倚,独立不惧。与可之于君,可谓得其情而尽其性矣。余虽不足以知君,愿从与可求君之昆弟子孙族属朋友之象,而藏于吾室,以为君之别馆云。
【注释】
(1)王子猷:即王徽之,王羲之的第七子,性卓异不羁。爱竹,尝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邪!”
(2)臭味:气味。
(3)寒燠:寒热,燠,温暖,热。
(4)荦确:山中多大石的样子。
宝绘堂记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1)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然圣人未尝废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刘备之雄才也,而好结髦。嵇康之达也,而好锻炼(2)。阮孚之放也,而好蜡屐(3)。此岂有声色臭味也哉,而乐之终身不厌。
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书与画。然至其留意而不释,则其祸有不可胜言者。钟繇至以此呕血发冢,宋孝武、王僧虔至以此相忌(4),桓玄之走舸,王涯之复壁(5),皆以儿戏害其国,凶其身。此留意之祸也。
始吾少时,尝好此二者,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予也。既而自笑曰:吾薄富贵而厚于书,轻死生而重于画,岂不颠倒错缪失其本心也哉?自是不复好。见可喜者虽时复蓄之,然为人取去,亦不复惜也。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然去而不复念也。于是乎二物者常为吾乐而不能为吾病。
驸马都尉王君晋卿虽在戚里(6),而其被服礼义,学问诗书,常与寒士角(7)。平居攘去膏粱,屏远声色,而从事于书画,作宝绘堂于私第之东,以蓄其所有,而求文以为记。恐其不幸而类吾少时之所好,故以是告之,庶几全其乐而远其病也。熙宁十年七月二十日记。
【注释】
(1)尤物:珍贵的物品。
(2)稽康:晋稽康早年贫困,以锻铁自给。锻炼:打铁。
(3)阮孚好蜡屐:《晋书·阮孚传》:孚性好屐,或有诣阮,正见自蜡屐,神色甚闲畅。
(4)“宋武帝”句:《南史·王僧虔传》:僧虔善隶书,宋武帝欲擅书名,僧虔不敢显迹,常用拙笔书。
(5)王涯复壁:唐王涯官至中书门下平章事。爱书画。凡前代法书名作莫不以重金甚至官爵搜罗来藏于复壁之中。后以事被杀。复壁,双层墙壁,中空,用以藏匿人、物。
(6)戚里:皇族亲戚之中。
(7)角:较量。
盖公堂记
始吾居乡,有病寒而咳者,问诸医,医以为蛊(1),不治且杀人(2)。取其百金而治之,饮以蛊药,攻伐其肾肠、烧灼其体肤,禁切其饮食之美者。期月而百疾作,内热恶寒,而咳不已,累然真蛊者也。又求于医,医以为热(3),授之以寒药,旦朝吐之,暮夜下之,于是始不能食。惧而反之,则钟乳、乌喙杂然并进(4),而瘭疽痈疥眩瞀之状(5),无所不至。三易医而疾愈甚。里老父教之曰:“是医之罪、药之过也。子何疾之有!人之生也,以气为主,食为辅。今子终日药不释口,臭味乱于外,而百毒战于内,劳其主,隔其辅,是以病也。子退而休之,谢医却药而进所嗜,气完而食美矣(6),则夫药之良者,可以一饮而效。”从之,期月而病良已。
昔之为国者亦然。吾观夫秦自孝公以来,至于始皇,立法更制,以镌磨锻炼其民(7),可谓极矣。萧何、曹参亲见其彊丧之祸,而收其民于百战之余,知其厌苦憔悴无聊,而不可与有为也(8),是以一切与之休息,而天下安。始参为齐相,召长老诸先生问所以安集百姓,而齐故诸儒以百数,言人人殊,参未知所定。闻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9),使人请之。盖公为言治道贵清净而民自定,推此类具言之,参于是避正堂以舍盖公,用其言而齐大治。其后以其所以治齐者治天下,天下至今称贤焉。
吾为胶西守(10),知公之为邦人也,求其坟墓、子孙而不可得,慨然怀之。师其言,想见其为人,庶几复见如公者(11)。治新寝于黄堂之北,易其弊陋,达其壅蔽(12),重门洞开,尽城之南北,相望如引绳,名之曰盖公堂。时从宾客僚吏游息期间,而不敢居,以待如公者焉。
夫曹参为汉宗臣,而盖公为之师,可谓盛矣。而史不记其所终,岂非古之至人得道而不死者欤(13)?胶西东并海,南放于九仙(14),北属之牢山(15),其中多隐君子,可闻而不可见,可见而不可致,安知盖公不往来其间乎?吾何足以见之!
【注释】
(1)蛊:人腹中的寄生虫。此指由寄生虫引起的疾病。
(2)且:将。
(3)热:热症,中医学名词。
(4)钟乳、乌喙:钟乳:石灰岩洞顶部下垂的檐冰状物。状如钟乳,即钟乳石。乌喙:有毒植物,乌头。
(5)瘭疽痈疥眩瞀:瘭:中医称“蛇头疔”,指手指急性化脓性炎症。疽痈:皮肤和皮下组织化脓性炎症。疥:疥疮。眩瞀:目眩眼花。
(6)气完:元气完足。
(7)镌磨:凿刻磨砺。
(8)不可与有为:与下句“与之休息”相一致,即不可以繁政扰民。
(9)黄老言:黄老之学,是战国、汉初道家学派的学说。黄、老分别指传说中的黄帝和老子。
(10)胶西:指密州,属古胶西郡。
(11)庶几:也许可以,表示希望。
(12)达其壅蔽:使壅阻蔽塞的地方通达开来。
(13)至人:古代用以指思想道德方面达到最高境界的人。
(14)九仙:山名,在山东省诸城县西南。
(15)牢山:崂山,在山东省青岛市东北崂山县境内,南滨黄海,东临崂山湾,是道教胜地。
墨宝堂记
世人之所共嗜者,美饮食,华衣服,好声色而已。有人焉,自以为高而笑之,弹琴弈棋,蓄古法书图画,客至,出而夸观之,自以为至矣。则又有笑之者曰:古之人所以自表见于后世者,以有言语文章也,是恶足好?而豪杰之士,又相与笑之。以为士当以功名闻于世,若乃施之空言,而不见于行事,此不得已者之所为也。而其所谓功名者,自知效一官,等而上之,至于伊、吕、稷、契(1)之所营,刘、项、汤、武(2)之所争,极矣。而或者犹未免乎笑,曰:是区区者曾何足言,而许由(3)辞之以为难,孔丘知之以为博。由此言之,世之相笑,岂有既乎(4)?
士方志于其所欲得,虽小物,有弃躯忘亲而驰之者。故有好书而不得其法,则椎心呕血几死而仅存,至于剖冢斫棺而求之。是岂有声色臭味足以移人哉。方其乐之也,虽其口不能自言,而况他人乎!人特以己之不好,笑人之好,则过矣。
毗陵人张君希元,家世好书,所蓄古今人遗迹至多,尽刻诸石,筑室而藏之,属余为记。余蜀人也。蜀之谚曰:“学书者纸费,学医者人费。”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世有好功名者,以其未试之学,而骤出之于政,其费人岂特医者之比乎?今张君以兼人之能,而位不称其才,优游终岁,无所役其心智,则以书自娱。然以余观之,君岂久闲者,蓄极而通,必将大发之于政。君知政之费人也甚于医,则愿以余之所言者为鉴。
【注释】
(1)伊、吕、稷、契:伊,伊尹,商汤大臣。吕,吕尚,周武王谋士。稷、契,皆为舜的大臣。
(2)刘、项、汤、武:分指刘邦、项羽、商汤、周武王。
(3)许由:古代高人隐士,尧欲以天下让给他,许由不受。
(4)岂有既乎?:哪里有止境呢?
放鹤亭记
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云龙山人张君天骥之草堂,水及其半扉(1)。明年春,水落,迁于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于其上。彭城之山,岗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十二,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暮则傃(2)东山而归。故名之曰放鹤亭。
郡守苏轼,时从宾客僚吏往见山人,饮酒于斯亭而乐之,揖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3),未可与易(4)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5)《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垢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6)。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
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婉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履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馀以汝饱。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元丰元年十一月初八日记。
【注释】
(1)扉:门扇。
(2)傃:向。
(3)南面之君:指帝王,皇上坐北朝南。
(4)易:换。
(5)“《易》曰”句:语见《周易·中孚》。意谓老鹤在树荫下鸣叫,鹤子也鸣叫应和它。
(6)“刘伶、阮藉”句:二人都是晋代名流。其时“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二人故意纵酒,不问世事,故得以寿终。
灵壁张氏园亭记
道京师而东(1),水浮浊流(2),陆走(3)黄尘(4)。陂田苍莽(5),行者倦厌(6)。凡八百里,始得灵壁张氏之园于汴之阳(7)。其外修竹森然以高(8),乔木蓊然以深(9)。其中因汴之馀浸(10),以为陂池,取山之怪石,以为岩阜(11)。蒲苇莲芡,有江湖之思,椅桐(12)、桧柏(13),有山林之气。奇花美草,有京洛之态(14),华堂厦屋,有吴、蜀之巧(15),其深可以隐,其富可以养。果蔬可以饱邻里(16),鱼鳖笋茹(17),可以馈四方之宾客。余自彭城(18),移守吴兴(19),由宋登舟(20),三宿而至其下。肩舆叩门(21),见张氏之子硕,硕求余文以记之。
维张氏世有显人(22),自其伯父殿中君,与其先人通州府君,始家灵壁而为此园(23)。作兰皋之亭,以养其亲。其后出仕于朝,名闻一时,推其余力,日增治之,于今五十余年矣。其木皆十围(24),岸谷隐然,凡园之百物,无一不可人意者,信其用力之多且久也。
古之君子,不必仕(25),不必不仕。必仕则妄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譬之饮食,适于饥饱而已。然士罕能蹈其义、赴其节(26)。处者安于故而难出(27),出者狃于利而忘返(28)。于是有违亲绝俗之讥,怀禄苟安之弊。今张氏之先君,所以为其子孙之计虑者远且周,是故筑室艺园于汴泗之间(29),舟车冠盖之冲。凡朝夕之奉,燕游之乐,不求而足。使其子孙开门而出仕,则跬步市朝之上(30);闭门而归隐,则俯仰山林之下(31),于以养生治性,行义求志,无适而不可。故其子孙,仕者皆有循吏良能之称(32),处者皆有节士廉退之行,盖其先君之泽也(33)。
余为彭城二年,乐其土风(34),将去不忍,而彭城之父老,亦莫余厌也(35),将买田于泗水之上而老焉。南望灵壁,鸡犬之声相闻(36),幅巾杖履(37),岁时往来于张氏之园,以与其子孙游(38),将必有日矣。元丰二年三月二十七日记(39)。
【注释】
(1)道京师而东:取道开封向东走。
(2)水浮浊流:在黄河上行船。水浮,行船。浊流,指黄河。黄河泥沙含量大,水混浊,故云。
(3)陆走:取道陆路。
(4)黄尘:黄色的尘土,指开封一带黄河淤集的黄土平原。
(5)陂田苍莽:陂,池沼。下文的“陂池”同此。田,农田。苍莽,也写作“莽苍”,形容郊野一碧无际的样子。
(6)倦厌:即“厌倦”。疲倦厌烦,没有兴味。
(7)汴之阳:汴,古水名,流经灵壁县城,今已淤。阳,水北。
(8)修竹森然:修竹,长竹。森然,这里形容竹林丛生繁密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