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耀着大地,云彩以自由的姿态飞翔在湛蓝的天际。那是属于它的领域,云霞和天光在天幕上上演着动人的爱情。”杨慕次嘴里念念有词,手上的枪却是弹无虚发,他听见耳后中枪者唧唧歪歪的咒骂声。
“谁也不能阻挡我前进的步伐……”杨慕次警觉地返身回手,枪口对准了楼梯下迎面而上的辛丽丽,他把枪迅速收回。
“你能不能配合一下我的个人情绪。”辛丽丽紧贴着墙根,说:“我负伤了。”
“严重吗?”
“子弹打在小腹上。”辛丽丽举起一个空心弹壳。“感谢上帝!幸亏不是在战场上中枪。”
“演习和战场,没什么区别。”杨慕次说。
这是杨慕次在学校,参加的最后一场实战演习考试。如果,他今天能顺利地在规定时间内,把象征着他们行动小组的旗帜插到教学主楼的楼顶,并同时消灭守军,端掉敌方指挥部,他就可以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了。换句话说,他给自己买了一张漂亮的通行证,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成功越狱了。半年来的残酷集训,不亚于身困地狱,心锁囚牢,现在,曙光在即,容不得自己有一丝松懈,半点马虎。否则,前功尽弃。
“你知道吗?我为什么选你做搭档?”阿次说。“小心!”说时迟,那时快,辛丽丽发现头顶有人,还没等她出声,阿次一枪解决了危机。辛丽丽和阿次脸靠着脸,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略带沉重的鼻息。辛丽丽说:“谢谢。”
“隐藏在黑暗里的陷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陷阱是流动的。”
一条钢丝飞送人影,从空晃过,“不幸被你言中了!”辛丽丽连发两枪,救了暴露在枪口下的阿次。钢丝绳落在阿次手上。“极度和谐。”阿次笑着说:“这就是我挑你的理由。”
杨慕次把钢丝系在腰间,腾空而跃,飞上一层楼,动作凶猛,势如破竹。双脚螺旋式的甩翻对手。辛丽丽率人直冲上来,一枪一个。
“都别动!”走廊上传来一声暴烈的吼声。“动,我就打死人质!”
杨慕次等人闪到墙后,以墙作为掩体,霎时停止了进攻。
东南角的组员,给阿次手语。他用手卡住自己的脖子,然后,用食指由下向上,向右,向下再向左作出一个闭合矩形的手势。
“人质在窗户底下。”阿次告诉辛丽丽。
“你不觉得很安静吗?”辛丽丽说。原本狭窄单一的过道显得更加像一个死亡陷阱。“这是无声的警告。我们不能蛮干,再想想。”
“我不需要你致思取径,我需要的是立竿见影。”阿次说完话,有目的地看了看辛丽丽胸前丘壑。
“别做梦,小心我敲碎你眼珠子。”辛丽丽骂归骂,口气里却含着骄矜和得意。
阿次贴着墙的身子顺过来,很自然地贴近辛丽丽,小声说:“关键时刻,将相一心才好。”
“你这样利用我,不怕我临阵倒戈。”辛丽丽的枪指向阿次。
“那才有新鲜感呢。”阿次手执一个弹夹,举到头顶高度,缓慢地左右摆动。同组跟进的同学立即检查弹药,都是演习用的空心弹。
检查完毕,杨慕次弯曲手肘,前臂指地,手指紧闭,从身后向前方摆动。大家听从命令,全速向前推进。
“我数一、二、三!”阿次话音落地,辛丽丽箭一样“嗖”地弹出去,“啊呀”一声,滚到走廊中间,“别开枪!”辛丽丽说:“我没带武器,我来交换人质。”
“想交换人质啊?可以,把衣服脱了,走过来。”
“好。”辛丽丽答应得非常爽快,空气中仿佛有撕裂衣服的声音,紧接着,“噗”地一声,扮敌人的教官只觉眼前一花,胸口中弹。杨慕次指挥小组成员占领了整楼的制高点。人质被解救了,扮人质的是俞晓江教官。
“我带你们去指挥部。”俞晓江说。
杨慕次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这样你们可以节省时间,完成任务。”俞晓江紧随阿次其后。
“你闭嘴!”阿次喝止俞晓江。
“你要想出奇制胜,就得听我的。不然,你……”
杨慕次回手就是一枪,击中俞晓江的要害。
“你疯了?”辛丽丽尖叫起来。“你把人质杀了,我们会被扣分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俞晓江质问阿次。
“老师,您已经死了,死人应该没问题。”杨慕次冷静地又在俞晓江身上补了一枪。俞晓江没防备,意外地受到弹壳的冲击,滑倒在地。“走。”杨慕次带头从俞晓江身上跨了过去。
“你为什么要杀人质?她可以领我们走捷径。”辛丽丽追着阿次的步伐。阿次突然停住,又到了相互交叉的道口。
“你不觉得一反常情吗?”阿次说。
“什么?”
“我们愈是接近终点,路就愈加清晰。以我对老师的了解,他是不会轻而易举地让我们在他的眼皮底下横着走的。”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我琢磨出来这么一个真理,你要谁都不信,那你就连自己都不要相信。”
“什么意思?”辛丽丽很紧张。
“我们过关斩将、拔营夺寨,太顺利了。”
“你是说?我们的路一开始就走错了?”
杨慕次的脑中猛地电闪灯明,豁然开朗。“你说对了。指挥部不在楼里,在楼外。应该在……在我们眼皮底下,在那里!”阿次锐利的眼光投射到了和教学楼相连的医务所。“走……”阿次转过身来,命令行动小组编成两个分队。其中一支小队,直取楼顶插旗。自己带领另一支小队向医务所楼顶开始纵深。
“你冷静点。”辛丽丽说。
“非同一般的冷静。”
“你在破坏演习规则。”
“是潜规则,不是真理。”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军演保持秩序是必须的。”
“无秩序是破解秩序最有效的手段。”阿次准备下令进攻了。
“你要错了呢?怎么办?”
阿次看了辛丽丽一眼,故作深情地说:“我杨慕次蹈海以谢辛丽丽!”
“蹈海以谢,不如以身相许。”辛丽丽闪让杨慕次,阿次把手举到头上,弯曲手肘,掌心盖住天灵盖。
“注意掩护。”辛丽丽向小队成员发布命令,掩护阿次前行。
阿次借用钢丝绳,顺墙而下,他的四肢在风中舒展开来,呈飞翔状接近了半掩的窗户。他斜踩着墙面,往里窥视,他看见了杜旅宁。杨慕次侧过身子,他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并排伸直,横放在另一手臂上,告诉参加演习的同学,指挥官就在眼前。
杜旅宁就在这里,指挥着他的部队。
“豁出去了,干!”辛丽丽接近粗鲁地突然站起来,率小分队从楼顶往下冲。霎时间,小分队所有的火力都对准了指挥部的门。
阿次猛地从窗子外扎进去,强大的冲击力席卷整个指挥部。满地碎玻璃溅出几丈远。
中间没有任何过渡,没有半秒的迟疑,杨慕次连眨眼的工夫都没有留给杜旅宁。就在杜旅宁刚刚稳住身形的同时,阿次用枪托对准杜旅宁的脸,给予他强劲有力的一击。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学员把一个指挥官打倒在地,在学校尚属首例。杜旅宁清晰地听到拉枪栓的机械声,但是,他根本动不了,爬不起来了。
杜旅宁从来没有输过这种规范的演习,因为医务所不在军演范围内。所以,指挥部没有守军,更没有援军。只有少数几个兵在场,已经被破门而入的小分队打成了筛子。
杨慕次赢了。
一个弥漫着又腻又俗的桂花香气的宁静下午,一个幽静而又神秘的书房里,汤少礼正在给荣初讲课,内容大约是一个男人如何去征服女人们的爱。书房外的藩篱下,光影在人影上奇妙地晃动,杨慕初和夏跃春在优雅和煦的光芒下,散着步,娓娓而谈。
尘梦云烟,仿佛此际不是全悉散尽,而是纷至沓来,像桂花的香气,愈久愈腻。夏跃春对杨慕初请汤少礼给荣初做家教,很是意外,虽然他不理解,也不深究,他只奇怪以汤少礼的脾气怎么会答应阿初这个“怪异”的要求。
“你是怎么做到的?”夏跃春问。
“你说汤少?我跟他赌沙蟹,他输了。”
此刻,从书窗里传来汤少矫情粉饰的声音。“求爱,是人类精神世界最美好的追求,充溢、笼罩着圣洁的光环。求欲,是人的身体本能的需求。和悦的性爱,可以令你身心陶醉,欲仙欲死。作为一个男人,一定要懂得如何去培植那些稀有的、清新的、含着处女芳香的情花爱草。这是情欲的精髓所在。”
杨慕初隔着窗子,微笑地对夏跃春说:“汤少的最大优点,就是他可以把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点染、净化成淳朴自然的色彩,继而升华到文明、高雅,白璧无瑕。”
“我还以为,你们永远都是敌对的呢。”夏跃春说,“汤少之所以是汤少,并不只是一个会玩弄女性的恶棍,他还算是一个大众的情人。”
“女人也分很多种。”汤少说,“有一类女人,她们醉心于男子所拥有的财富、权利,当然,不排除还有欣赏男子的才华,或者是容貌,譬如她们会爱上某个贵族公子、某些电影明星,等等,等等。我们就可以利用了,利用她们的虚荣心和占有欲,去摄取她们花一样的年纪、水一般的柔情,而不需要负上任何的责任。”汤少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瘾快上来了。
“那不是很无耻吗?”荣初说。
“你说无耻?也许你是对的。不过,金钱和美色的糅合,不是灵与肉的结合,不是,绝对不是。”汤少擤了擤喷发的鼻涕,说:“注意你对女人的态度。不要过于殷勤,也不要冷若冰霜,你要,恰如其分,若即若离。女人最乐意听男人赞美她们的容颜,可惜,锦心绣口的女人往往相貌平平;美丽的女人,又往往得不到男人的真爱。”
“为什么?”
“因为男人缺乏自信心的缘故。”汤少笑得很狡猾。“你记住了,男人始终是带着兽性的,而女人身上通常有魔性。”
“这个我知道。”荣初总算找到发挥知识面的感觉了。
“你知道什么?”
荣初小声哼唱起来:“则为他临去秋波那一转,风魔了张解元。”
“你唱的什么?”
“《西厢记》,弹词啊。哎哟!”估计荣初被汤少给“教训”了一下。
“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张口弹词,闭口弹词。你是在欧风美雨里长成的新贵!言必希腊,诗出沙翁!你是泛爱的情种,懂吗?”
“你很泛爱吗?你的爱,会不会导致始乱终弃的悲剧?”荣初问。
“事为实有。”
杨慕初和夏跃春都禁不住一笑。
“他倒不失男子风度。”夏跃春说。
“呐,你有没有难忘的旧情呢?”荣初继续问。
“旧情?没有。要无情,自古无情最动人。”
“这是违心之语。”夏跃春应有所指。
“鸿爪留痕,怕是有的。”杨慕初说。
夏跃春很感慨。“汤少一生,浸淫女色、古籍、赌局,泛情以至于滥情、无情。我不明白,你要你的外甥,在他身上学什么?”
“我要在短期内,把他训练成一个享有特权的、受人尊敬的、有教养的、文明的、会讨女人喜欢的贵族。”杨慕初说,“到客厅坐吧。”
他们并肩沿着石子铺成的幽径向前走。
“你知道吗?现在你在上海滩已经成了一个谜一样的人物。”夏跃春说。
“是吗?”杨慕初淡淡一笑,说:“西方有句谚语: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我并不想给自己贴上装神弄鬼的标签,只有内心恐惧,或者胆怯的人,才会这样做。我迫不及待地想让自己在阳光下站出来。我想等到那一天,我会告诉全天下,我是谁。”
上海,繁华的百货公司门口,车水马龙,穿着藕色旗袍的荣华,购完物从里面出来。她在门口,买了一张英文版的《上海时事日报》,然后,上电车离去。
在电车上,荣华不经意地翻阅报纸,她翻到广告栏后,略微失望地轻仰了一下头,广告栏依旧给了她一个苍白的蔑笑。
此刻,杭州的“皇冠酒店”里,衣冠楚楚的杨慕次从客人免费翻阅的“报纸栏”中,用手指浏览了一遍,然后,漫不经心地抽出一张绝少有人一顾的英文版《上海时事日报》。他哼着流行小曲,走向金色的扶梯。
杨慕次和辛丽丽是昨天晚上入住这家酒店的。他们经过了半年的残酷训练,终于,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
他们离开学校的时候,一人发了一个大信封,俞晓江告诉他们,这个信封里装的是一份重要文件,要他们按信封上的地址,准时送达。送达文件的同时,他们会领到一张新的工作证和毕业证书。
这个信封必须随身携带,不可遗失、不能拆阅,否则,军法从事。
由于信封上的地址是相同的,所以,杨慕次和辛丽丽约定同行。他们分别住进了酒店的26号客房和15号客房,位置和方向,首尾呼应。
挣脱枷锁,一身轻松的杨慕次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他走进客房,拉开窗帘。突然,他觉得房间里气氛有些异常。纯粹是第六感。
他听见洗手间里水流如注……
他猛地推开门。
辛丽丽在半透明的浴室里洗浴,水线流泻,化做螺旋形流动的美丽曲线环绕双峰,杨慕次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撞见了水乳交融的世界。他无意识地叫了一声,声音很闷。辛丽丽的大声尖叫掩饰了她脸上夹杂的复杂微笑。
“对不起。”阿次迅速关上门。
怎奈是,满腔春意关不住,门被辛丽丽重新打开。
其实,从杨慕次开门的一瞬间,水气下就冒出娇艳的花来,欲滴的春水张扬着通体的柔媚,诱惑漾起暧昧的情味,同伴意外施与自己的荣宠,意味着一定有事发生。
她站在那里,让阿次感到危机四伏。
淫心杀意,相汇相融。
阿次迅速地拉上窗帘。
感性的血液在阿次的血管里沸腾燃烧,阿次清醒地知道,他再不采取措施,自己的身体很快就会被煎煮成肉欲的稀羹。
“丽丽,克制一点。”
“你叫我克制?”
“对,当然,还有我,我们彼此克制一点。”阿次一边不自觉地后退,一边警告丽丽。“你不用演戏,我知道有人指使,我们会出事。”
“当然会出事,又不是出轨,你怕什么?我们寂寞了大半年了,难道不该全身心放松放松?享受一下人生?你不会告诉我,你从来没有接受过女人的爱吧?”辛丽丽温柔地走过来。
“等一等。”杨慕次说。
“我在等。”辛丽丽盈盈地笑。
“错了。丽丽,我们都错了。不是一个人的错,是两个人全错了。”阿次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他百玩不厌的把戏。”
“你说谁?什么意思?”
“我们钻进了一个圈套,设套的人就是杜旅宁。我们谁也没有毕业,我们还在接受考试。你老实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有人给你打过电话?或者送过新的指令?”
“你怎么知道?”
“从你脸上。你自己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你现在根本不想做。你照照镜子,我是从你脸上那些未感光的疲惫找到了怀疑的依据和答案。”阿次扔给她一件衣服。然后转过身去。“穿上衣服。爱应该出于爱情而不是命令。”
辛丽丽穿好衣服和鞋。
“好了没有?”阿次问。
“好了。”辛丽丽说。“我还以为,我的身体对你而言,并不具有吸引力。”
“少废话,我是男人。”阿次回过身来,把窗帘透开一丝缝。“你刚才是不是想杀我?杀了我,你以为你就能顺利毕业吗?蠢!”
“五分钟前,有人打电话给我,命令我色诱你,然后,干掉你,我就毕业走人,你将会被送回学校重新受训。”
“你也算对得起我。”
“你到底是怎么察觉我的伪装的?”
“你的激情不够。”
“你蓄意贬低我的能力,是吗?”
“我告诉你,我识破你的伪装,得益于平素间对你的了解。如果,今天换个人,你铁定成功。”
“安慰我?”
“恭维你。”
阿次从身上取出那封信,所谓的“党国机密”。他准备拆信。
“你疯了。”辛丽丽阻止他,“我们会被军法从事的。”
“我们的思维方向一开始就错了。你想,一份秘密文件,为什么发两个信封?还有,既然命令我们去领毕业证,为什么,一路跟踪我们,然后,安排你杀我,既然已经毕业,为什么还要继续考核?错!他们事先设下陷阱,我敢说,无论你今天是否得手,我们两个都会被押解回去,重新补课。我们反规则的演习成功,仅仅是你我展示机智的一个侧面。它只是建立起我们绝对自信的催化剂,仅此而已,懂吗?而杜旅宁就等着我们得意忘形,自掘坟墓。”
“也许你的判断是对的。我们这一段时间的考核,取得了连续性的胜利。但是行走的路径一直都是间断性的,我们在猜疑中、圈套里艰难跋涉。”
“这些间断性的路径,已经对我们提出了建设性的忠告。”杨慕次毫不犹豫地拆开了信,他的脸色顿时铁青。“确凿无疑!”
辛丽丽接过信来看,上面写了一行小字:11月2日下午两点半,准时到我的办公室领取毕业证书,逾期不到,后果自负。杜旅宁。
两个人同时看手表。
现在是11月2日,上午十一点二十分。
怎么办?
从杭州市区到郊外的学校,仅车程就需要三个多小时,何况,还有一截爬山的路?如果,他们放弃,就此认输,大半年的特训付诸东流。
“跑!”阿次拉起辛丽丽迅猛地冲出门去。
两个人风一样席卷而下。
杭州的“皇冠酒店”的停车场上,辛丽丽妖艳地站在“值班室”门口,和护卫员说笑。阿次猫着腰,侧着身,钻进并排放置的车库。
他听见一阵轻微地钮锁声,原来是一个偷车贼,他的突然出现,让偷车贼吃惊不小。“你……”
阿次用食指放置在唇边:“嘘……”
偷车贼笑了。“同行啊?”
“业余的。”阿次谦虚一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发卡。
“这管什么用?我借你工具。”偷车贼要主动帮助他。
阿次不说话,把发卡伸进锁孔,轻而易举打开了车门,他迅速坐了上去,发动汽车。
偷车贼佩服得五体投地。猛地蹭过来,问:“你怎么弄的?”
“专业的!”阿次笑着开走了车。
辛丽丽遥望车子过来,急忙和护卫员做出一个飞吻动作,飞奔过去。车子在没有熄火的状态下,打开了车门,辛丽丽飞身射进去,车门关上,急速前进。
阿初给韩正齐的印象是沉默寡言。
特别是在餐桌前。
大多数时间阿初是不讲话的,偶尔高兴了,也是勉强说几句应酬话而已。但是,韩正齐清楚地知道,阿初胸中藏有万千丘壑,寂静的山峦并不能掩盖他脸上直露的锋芒。
“有人杀不死我,就想撵我走。”阿初把一份《新闻晚报》扔到餐桌上。
韩正齐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报纸标题,有:夫妻炒股失败,跳海自杀;玫瑰舞厅评选最红的舞小姐;荣家私生子放高利贷,导致养母被祸遇难等等。
荣初伸手把报纸拉到自己的面前,险些碰洒了汤碗。杨慕初放下喝汤的银勺,冷静地盯了他一眼,荣初畏缩地轻轻把报纸放回原处。
“杨家的银行跟哪家公司合作的最久?最紧密?”阿初问。
韩正齐答:“东洋公司。”
“这家公司的实力怎么样?”
“很不错,东洋公司每年的销售总额非常高。”
“有多少?”
“大约七八亿法币。”
“东洋公司?日本人开的?”
“是的。”
“汉奸!家贼!”阿初奋力地敲了一下餐桌,碟、盘、刀叉、汤勺都有节奏地震动了起来,韩正齐和荣初都停止了进餐。
阿初往宽大的红木椅后背靠了靠,说:“日本资源匮乏,傻子都看得出他们觊觎我中华之心,跟他们长期合作,不是汉奸是什么!姓杨的连祖宗也卖!”他双眼冒着火星,溅得满室肃然。“九·一八以来,日本人占领了我们的东三省,国人抗战情绪浓烈,抵制日货的声浪居高不下,为什么东洋公司还会有这么高的业绩呢?”
“他们贿赂政府要员,垄断市场,在奇货可居的情况下高价抛售股票,他们用五花八门的手段来笼络人心,最终百川归海,创造经济奇迹。”
“我不懂经济。”阿初说。“但是,把持着经济命脉的这些投机的商人、昏庸的官僚、买办资本家,他们也未必懂经济,特别是国家经济,国际经济。”
“先生的意思是?”韩正齐试探阿初的用意。
“我虽然反对急功近利的作风,但是,我太想在短时间建立起自己的经济王国了。分析敌方固然紧要,尽快进入实战更加重要。”
“这一点,我与先生不谋而合。”
“现在工商业、金融业的投资效率太低,同样,资本形成率也低,我们的第一桶金,要想靠投资来实现的话,无疑是天方夜谭。要重新组合一个金三角。要知道,资金和人员的要素齐备,组合不佳,也无济于事。要想事半功倍,就得走捷径。我需要一个站在水银灯下看得见的人来隐藏住幕后看不见的手。”
“我就是那个站在水银灯下看得见的人。”荣初自告奋勇地说。
阿初淡淡蔑笑,对韩正齐说:“你看见了?鱼跃龙门,自以为身价百倍了。”他不急不缓地态度,反令荣初有几分尴尬和畏惧,他惶然张望了一下阿初的神情,有些不善,于是不敢轻举妄动。
“他太稚嫩了,靠他做我的左膀右臂不现实。”
“那么,我呢?”韩正齐问,他显然是想调解一下气氛。
“你说呢?”阿初不仅不领他的情,态度反而很严峻。韩正齐颇有城府地笑笑,阿初也就随和了些,补充地说:“一个为了从前的爱甘心服苦役的人?”
韩正齐的心魂在暗中震颤,他始终觉得阿初话中有话。果然,阿初进入正题了。“听说,韩禹被调到海关去了?”
韩正齐手中的筷子掉了一只,不过,他没动,没去捡。
“您是不是太多虑了?”阿初低头用备用餐巾揩了揩手,根本不看韩正齐的表情,反而更令韩正齐心生寒意。
“假如我们社团因人事不和,而分化解体,我一点也不会惊异。社团的利益,需要维护、建设,你需要对我有信心,而不是戒心。而我呢,需要了解你们的内心想法,不是去猜测,我没有时间和精力,浪费在维持人际关系上。当然,如果你这样做,是因为你预感到某种危机会殃及子孙,你很害怕,无所适从,那么,我可以理解你。”阿初说话的声音异常柔和,但是,韩正齐的内心充满了恐惧。
“我只有这一个孩子,先生。”他说,他的语言苍白,完全没有力量。
“我知道。”阿初说。
“如果,如果发生什么事,请先生放过他。”
“会发生什么事?有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不利于我们的事发生!”阿初站起来。
“有些事,是迫不得已。”
“我也是,迫不得已。”阿初抛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走出客厅,留下韩正齐和荣初各怀心事。
韩正齐感到一阵阵困惑和焦炙撕咬着心脏,他需要勇气去面对过去的错误,更需要背负良心的折磨顽强地走下去。
他祈求昔日恋人的在天之灵,对他网开一面,毕竟,他们曾经相爱。
“怜子如何不丈夫。”阿初凝视着化验室窗外的鸟巢说。
“自言自语,唠叨什么呢?过来看看。”夏跃春说。“是TNT炸药。”
“TNT?”阿初伸手搓了搓桌上的粉末。这些都是他从爆炸现场取得的证物,夏跃春专门请了一位英国留学回来的化学博士来做鉴定。阿初不想等待警察局的检测报告,他只相信自己,自己的事情自己办。
“是德国人发明的。”夏跃春说。“TNT是一种烈性炸药,其成分是三硝基甲苯,是甲苯跟浓硝酸和浓硫酸作用后,所得到的一种淡黄色粉末。还需要继续解释吗?”
“我记得,我的诊室里没有什么纸箱子啊,诸如此类的东西,炸药会放在何处呢?”
“它的体积并不大,一个医药包大小就足够了。只要用雷管一引发,它在十万分之一秒内,能把自己体积变大几万倍。TNT爆炸的瞬时能产生几十万个大气压,足以摧毁山岩和坚固的房梁。”
“德国人造的?我记得火药最早是我们中国人发明的。”
“是啊,我们老祖宗在汉代就发明了火药,距今大约两千多年了吧。宋代的时候传到了欧洲,外国人经过精心改良,把火药技术运用到战争中,他们发明了枪支弹药。船坚炮利,八国联军就是靠科技攻陷了北京,野蛮的掠夺,血腥的屠杀……而我们只知道用来做鞭炮。”
“西欧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你知道吗?他们最早发明蒸汽机是做什么吗?他们用来造歌舞伎。”
两个人同时笑了。
“不过,这种炸药,民间应该很少见。”阿初下了判断。
“对,多用于军方。”
军方?阿初在想。
“警察局到现在也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吗?”
“韩正齐心里有鬼。”阿初说。
“不会吧?你们不是合作的关系吗?如果,他人不可靠,不如你们早点分道扬镳。”夏跃春打开水龙头,洗手。
阿初在摆弄窗台上的假山石竹,别看盆景小,它也是一个精雕细磨的工程。
“飞来峰是天然的,而金字塔是人工的。不过,他们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都是石头堆砌而成的,各有其妙,各得其所,各有所成,得看你怎么砌。”阿初说。
“不管你怎么砌,道不同,不相为谋。”夏跃春显然不同意阿初冒险。
“不,道不同,相与为谋,才有刺激呢。就像这些寒山瘦石,是鬼斧神工,还是别具匠心,还得看我们补缀穿凿的技巧。”
“我说不过你。”夏跃春说。
“不是说不过,是妙处难与君说。”阿初得意地笑起来。
“你这话,太过暧昧了。难道你?”夏跃春突然紧张起来。“你不是想利用韩禹吧?我警告你啊,一码归一码,做人要厚道些。”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韩禹是我朋友。”
“可见了。朋友尚且如此,何况父子天伦!”
崎岖的山路上,杨慕次和辛丽丽不得已放弃了汽车,因为,前面的路太险。他们不能冒险穿越丛林,于是选择了从栈道前行。他们前进的速度像风一样的迅捷,两个人飞身跳栈,相互调整方位,配合默契,动作干净利索。
栈道上斜生出来的枝节树干,散发着苦涩的幽香,湿润的空气浸透了两个人的心魄,他们彼此不说话,一直重复着枯燥的动作,直到两个人翻上绝壁。
为了抢时间,他们选择了唯一一条捷径,同样也是险境。从绝壁攀援过去,另一面就是学校的操场,近在咫尺的胜利,也生出万丈深渊失足的寒意来。
这是一堵几乎无法逾越的天然屏障。
杨慕次在做攀援的准备,他用布条把刺刀的刀柄缠在手上,解开缠在腰上的三角钢爪,钢爪下侧是用头发丝编成的绳索,这种经过特殊处理过的发丝绳索,可以承载五百斤的重量。阿次瞄准山崖顶上的一棵坚硬的大树,往后退了数步,“嗖”地一声,把三角钢爪牢牢地定位在坚挺的树干上。
阿次把绳索套在自己身上,跳跃热身,一切就绪后,问辛丽丽:“赌不赌?”
辛丽丽此刻突然蹲下来,看看地势,看看阿次。
“选择吧。”阿次说:“没有时间了。”
辛丽丽站起来,紧贴上阿次的胸口,说:“我的命是你的。”
“来吧!”阿次全身往上一耸,辛丽丽的双手和双脚死死扣住阿次的肩和腰,耳鬓厮磨,两个人的身体挂在了绝壁岩缝间的间隙中,阿次的刺刀牢牢地镶嵌在岩缝中,借力上升。阿次的眼光朝上看,往前看;丽丽的眼光朝下看,往后看。他们不断地调整姿势,艰难前进。
辛丽丽的脸和阿次的脸越贴越近,她甚至可以数清楚阿次额边渗出的汗珠,她情不自禁地贴着阿次的耳朵,说:“我爱你。”
她的笑容挟带着初恋的甜蜜,她的情绪在微妙的感动中悄悄泛滥。她说出这三个字后,感到一身轻松,仿佛一瞬间放下了硕大的精神包袱,她觉得她像一只自由而美丽的小鸟,此刻正依附在雄鹰的怀抱。
阿次踩上一块坚实的岩缝后,说:“爱要两厢情愿。”
“不,爱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一个人说了算。”辛丽丽说。
阿次笑笑,不置可否。
“我当你答应了。”辛丽丽说。
“等我们活着上去再说吧。”阿次的攀登速度显然加快了,辛丽丽紧紧裹挟着她的爱,他们在悬崖峭壁中来回盘旋,在空气中慢慢飞翔。她的头贴在心爱的男人胸口,屏气敛息地听着他不均匀的呼吸,她此刻感到幸福已然降临,不仅对绝壁之下的万丈深渊熟视无睹,甚至想像自己和阿次在高空举行了一个浪漫的求爱仪式。
死神在爱神面前,终将退却,而得到爱神眷顾的情人,永远不死!
杜旅宁开着窗户,微风袭来,令他感到些许凉意。
俞晓江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敲打着一台德国的打字机。俞晓江不经意地窥视着杜旅宁脸上的表情,她知道,杜旅宁站在窗前,并不纯粹是为了看风景,穷山恶水的,只能看到一堵天然的翠峰屏障,杜旅宁看的是人,是他的学生,他现在的心情应该是既焦虑又兴奋。
这巍巍的天然屏障能否转化为一扇通往成功之路的窗口,就要看学生的毅力是否顽强,判断是否准确了。
他们都很紧张。
因为,他们都不知道此时此刻两名高足是否能安全着陆,化险为夷。
彼此太了解,反而更担心。
他们能否顺利毕业,或者说,是否放他们一马,让他们毕业。实际上,杜旅宁也是踌躇再三的。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阿次和辛丽丽不折不扣属于谍报类的人才精英。别人一年也学不成的课程,他们两三个月就掌握要领,并且运用自如了。长期把他们关闭在学校里,等同于浪费资源。还有,这两个人都是精力过剩型,经常在学校里搞点实验。有一次,差点把学校的图书馆给炸翻了。二是,两个人的感官吸引力太强,视觉形象过于给人于美感。谍报学校里,男生时常找借口往辛丽丽房间跑,女生们又粘粘糊糊地跟阿次亲近,长此以往,阿次和辛丽丽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不利于他们以后的工作。谍报这种学科,实际上,你就算穷尽一生也未必能领略真髓的,也没有什么固定的科学界定形式,所以,毕业的形式也就简单化了。
此时,时钟指向下午两点二十九分。
杜旅宁说:“还有一分钟的时限……”
此刻,楼道里发出的沉重的脚步声。
“他们到了。”俞晓江的脸上绽出开心的光泽。
“你很开心啊。”杜旅宁调侃了一句。
两点三十分,门被重重地撞开了……
精疲力竭的两个人仰面摔倒在地。阿次的汗水湿透了衣服,辛丽丽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杜旅宁有些哭笑不得。
“恭喜,恭喜二位,总算爬回来了。”杜旅宁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拉阿次,阿次顺势站起来,辛丽丽也喘着气站稳了,用手梳理头发。
“从哪里上来的?”杜旅宁问。
“从空而降。”阿次说。
“真遗憾。丽丽,我不知道究竟是你的魅力不够,还是他的定力太强?”杜旅宁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个得意门生。
“老师,你怎么知道我们什么都没做呢?”阿次开始习惯性地挑衅。
“那么,你们做了什么?”
“该做的都做了。”
“是吗?哪还有时间赶回来?”
“老师您没听过速战速决吗?”阿次立正说。
对阿次微带反讽的挑战,俞晓江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弃不疑,以命相许。固然难能可贵。不过,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因此而贻误战机,就得不偿失了。”杜旅宁说。
“我们赢了,老师。这才是重点。”
“你们赢了老师?对吧?”杜旅宁开始挑刺。
“我没说。这是老师自己说的。”
“做人啊,要高瞻远瞩,不要鼠目寸光。这一次,算你们运气好。以后,就看你们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恭喜你们,正式毕业。”杜旅宁的脸上恢复了光彩。“将来,战场之上,纵横驰骋,惟君所意,惟意所向了。尽快忘记这里所有的一切,从现在开始,你们跟这里再无瓜葛。我们也从来没有见过面,懂了吗?”
“是,老师。”阿次和辛丽丽高声回答。
很快,他们拿到了毕业证。
下午三点钟左右,他们正式离开学校,没有任何人相送,两个人默默地走出铁门,听铁锁放下的沉重声,他们两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种奇特的感觉。阿次马上要去沪中警备司令部报到,而辛丽丽将去“白玫瑰”舞厅做舞小姐。
军车在等阿次,阿次穿着整齐的军装和辛丽丽道别。
“走了。”阿次说。
“不要走。”辛丽丽突然冲过来,抱住他的头。
“还会再见的。”阿次不想刺激她。
“你会去舞厅看我吗?”辛丽丽问。
“去!一定去!”阿次说。“不过,舞票你可要给我打个折扣,我没这么多钱。”
辛丽丽笑起来。
“你还真当我是舞小姐。”
“做舞小姐好啊。男人忧愁的时候,可以去那里寻求精神慰藉,至少不会背着妻子去养情妇。而且舞厅的环境属于无烟工业,即辅翼道德,又救援经济。”
“去你的!”
军车的喇叭直响。
“走了。”阿次潇洒地向辛丽丽挥手,辛丽丽追过去,强吻他。她动作太快,毫无预警。阿次胸腔震动,他在拒绝的手势中被动地接受了辛丽丽的吻。暖暖的鼻息,荡荡漾漾地在两个人的心尖上化开,化成水一样的温柔。辛丽丽的衣摆在风底飘飞,阿次的帽子落在山谷下……
军车的喇叭拼命地响。
一九三二年三月二十日,英文版《上海时事日报》广告栏里刊登了一则不起眼的寻人启事,内容大意如下:
十九日,有一小男孩在法国公园“玫瑰园”走廊走失,身穿白色上衣,黑皮鞋,有知道该男孩下落的人,请速于林潭先生联系,有重谢。
法国公园,翠色逼眼,花气袭人。“玫瑰园”走廊的休闲长椅上,荣华正在等候“飘风”的到来。
一个打扮得像洋娃娃的小女孩跑过来,她穿了件花裙子,头上扎的蝴蝶结,手上拿着玫瑰花,花很香,她跑到荣华身边坐下。
她用手去掐花茎。
“小妹妹,小心花有刺。”荣华说。
小女孩用胖嘟嘟的手把花瓣摘了,捏在手心里,噘起小嘴往手心上吹,花瓣懒洋洋飞起来,小女孩笑嘻嘻地去追花瓣了。
这小女孩很像当年的荣荣。
荣华感觉这些飞扬的花片,宛如缤纷旖旎的流年,从她的发丝边划过。可巧,一片残落的花瓣含着沁凉的香,落在她高跟鞋的鞋面上,蓦然中断了她怀旧的思绪,仿佛有第六感在预告自己,自己等的人,已经来了。
人,的确已经来了。
杨慕次一袭白色西装,黑皮鞋,手拿一份英文版《上海时事日报》缓缓从花径中行来。他就像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散漫地等待着自己的小情人。
阿次现在的掩护身份是上海沪中警备司令部侦缉处少校副官。
荣华和阿次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现的对方,因为他们手里都拿着一张报纸。
突然见到“阿初”的荣华,顿觉异常。留也不是,走也不是,而阿次神态从容,正远远注视着她。
阿次假装看蝴蝶在花上飞,眼光一瞬,又转移到荣华的身上,隐隐带着一丝笑意,并期待她下一步的动作。
荣华却不想让“阿初”看见自己的同志,将来干扰自己的工作。于是,她站起来,把手中的报纸折叠起来,放进小挎包,离开长椅。
她的举动,令阿次愕然。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自己身后有尾巴?阿次神经过敏地迅速搜寻,在确认无人跟踪后,他坐到了长椅上等待“时雨”。
荣华在暗处观察,见“阿初”赖着不走,只好放弃接头。
一九三二年三月二十五日,英文版《上海时事日报》广告栏里刊登了一则小消息,内容大意如下:
森林溜冰俱乐部,拟定于三月二十六日,在玉佛寺路“米兰”咖啡馆为林潭先生庆祝生日,请诸位好友届时莅临。落款是:森林溜冰俱乐部。
“米兰咖啡馆”的门窗都是整块玻璃镶嵌而成的,荣华很早就到了,她把当天的《上海时事日报》放在桌上。一手托腮,双眼迅捷地观察左右。
荣华是靠窗而坐的,一尘不染的大玻璃有透视的妙用,大街对面、往来的行人通过这层玻璃一目了然。
她又看见了“阿初”,这一次,她很惊疑,她恍惚起来,坐着没有动。
阿次手里攥着《上海时事日报》,步履轻盈地推门而进,他又一次看见了荣华,当然,他也看见了报纸。
他礼貌地向荣华微笑俯首,荣华几乎是机械地回应了一下阿次,她觉得这个人不是阿初,阿初如果看见她,不会保持这种矜持的态度,阿初的态度是和顺而又温良的。
咖啡馆里回荡着低声靡靡的情歌。
他和她,彼此的眼光僵持了数秒。
他确定,此人是自己要找的人;
她确定,此人切实无疑地不是阿初。
他们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仿佛一瞬间变成了即将谈情说爱的男女,一切都变得美好而又宁静。
服务生迎上问:“先生,您预定了位子吗?”
杨慕次半开玩笑地说:“预没预定,要看小姐的心情好不好。”他迎着她走过去,荣华依然没有动。
他从容自若地在她对面坐下来,说:“您是林潭先生的朋友吗?”
“老余叫我问候你。”荣华的脸上漾起一丝笑意。“欢迎回家。”荣华的音线优美,隐约散发出幽美的气韵,如许温馨,让阿次感到十分亲切。
他们开始彼此认识,正是花雨漫飞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