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推开了。
奇怪的是佛堂里面没有供佛,供了一张发黄的大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美丽又可爱的小婴孩,手里举着摇铃,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香果和鲜花堆积在这里,一个黑色的灵牌竖在这婴儿照片的底下,提示着婴儿的不幸早夭。阿初不自觉地走近香案,仰起头凝视这婴儿,当他的目光从上到下扫视到灵牌时,他的心禁不住一阵紧缩。灵牌上赫然写着几个烫金字“杨慕初之灵位”。这奇异的照片和诡诈的灵牌使阿初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惧,仿佛自己就是那死去的婴儿,他的手情不自禁地想去触摸照片中婴儿那平滑光洁的脸。
“别碰他!”仿佛从地狱里传来一声女人的冷喝。阿初本能地打了一个冷颤。他回过头去,看见一个黑衣裹身、黑纱披头的女人站在自己面前。那女人四十岁上下,一张冷冰冰的脸,叫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你是谁?”女人在看清阿初的容貌后,也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颤。
“对不起,我走错路了。”阿初尽量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以示礼貌。
“我问你是谁?”
“我是杨家的客人。”阿初解释道,“我是来参加杨小姐生日宴会的。我……我一时没注意,走岔了路,府上的确太大了……”那女人不说话,眼珠子一直围着阿初上下乱转,阿初觉得自己很尴尬,后悔自己不该凭着感觉走。“您?您是府上的……”阿初希望她能主动作答。
“我是杨太太。”
“杨太太?”阿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又问了一句,“您是杨思桐小姐的母亲?”
“是。”
“那……今天不是您女儿的生日吗?您怎么……穿成这样?”
杨太太沉默不语。
阿初觉得自己话多了,勉强笑着说:“对不起,我唐突了。”
“你一定很好奇吧,自己女儿的生日,母亲却穿得像个鬼。”杨太太从烟匣子里抽出一支烟来,问阿初,“你抽烟吗?抽就来一支。”
“不,谢谢,我不吸烟。”
杨太太把烟衔在嘴上,阿初习惯成自然地抢先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替杨太太点燃了烟。
杨太太斜着眼看着打火机,说:“英国货。”
“是。”阿初应声。
“你去过英国?”
“是,在英国待了八年。”
“那你还回来?”
“家在上海。”阿初说到“家”的时候,杨太太抬了抬头。
“你不抽烟,却随身携带打火机?”
阿初笑笑,不作回应。
杨太太吸了口烟,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今天是我儿子的祭日。”她说完这句话,突然笑起来,仰面看着婴儿的照片。“你看,他多漂亮。”
这是一个伤心的母亲,阿初想。女儿的生日居然是儿子的祭日,这种生日,不过也罢。偏偏杨家摆出天大的气势来替女儿过生日,难道就没有一个人顾虑母亲的感受吗?
“逝者已逝,您不要太难过。”
“你是哪家府上的公子?思桐的朋友没有我不知道的,怎么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
阿初并不正面回答,他随手取出自己刚印的名片,双手奉上。“我叫阿初,刚从英国回来。我是医生,在同济医院工作。是第一次到府上来,很高兴认识杨太太。”
阿初和杨太太做了简短的交谈后,有礼貌地跟杨太太告辞。他离开阴森的佛堂后,俨如一个被缚多年的囚犯挣脱了身上枷锁,觉得异常轻松。
太不正常了。阿初在想。
自己仿佛熟悉这里的一切,但是,一接近、一触摸,他就会有沉重感,自己的思想也呈迷失状,他并不想在黑夜中去寻觅“真相”,他害怕背负着漆黑的死亡,就像那照片上的婴儿。
他要回到现实中去,真实的生活场景会使自己感到安全,因为那里洋溢着“生”的温暖。当阿初走着捷径,熟门熟路地走回灯火辉煌的大厅时,令他感到十分意外的事发生了。
一个浑身酒气的少爷强行拉着荣荣的手,满嘴的胡言乱语,荣荣在惊叫,大厅里的人在纷纷解劝,包括杨思桐也在气急败坏地喝止。
原来,这借酒撒疯的主,不是别人,就是跟清朝遗老遗少和家的大小姐和雅姗订了亲事,又泡了汤的少爷,汤少棋的哥哥汤少礼。此人,原是个“五毒”俱全的花花公子,仗着父辈的福荫,靠几家古董铺子讨生活。是圈子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他还以“怡红公子”自居,自作多情。
旗人和家原先也是高不可攀的皇室贵胄,可是,时过境迁,和家的经济地位受政治地位的直接冲击,整个成了一个破落户。还好,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一个“家族地位”保驾护航,又生得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不愁嫁个有钱人家。
所以,汤家去和家提亲,水到渠成。
没曾想,大小姐和雅姗不同意,半夜里跟个穷学生私奔了。和家丢了个大活人,汤家丢了个大面子。
为了挽回两家的名声,和家决定由二小姐和雅淑代嫁,和家与汤家仍是亲家。可是,“好事多磨”,这二小姐死活不肯嫁到汤家去,说是:汤大少恶名远扬,风流成性。况且,他是和姐姐订的婚事,就是姐夫了。小姨子怎么能去嫁姐夫呢?乱了伦常。二小姐说得振振有词,堵得汤家哑口无言。本来,汤大少对这对木头姊妹花没什么大兴趣,可是,自从报纸上,大炒特炒药业首富公子荣升回国邂逅和雅淑一幕,写得活灵活现,什么地下情人,什么深情拥抱,还把汤少礼求亲失败拿来大肆渲染,弄得汤大少灰头土脸,发誓要把和家的丫头娶回来做老婆,不为别的,就咽不下这口气!
不巧,今天在这里看见荣荣,汤少礼就借酒滋事,汤少棋怕把事情闹大,于是首当其冲地拉架。
“哥哥,你放手啊。”汤少棋死命地拽着汤少礼的领子。
“放手?凭什么放手?应该叫她哥哥放手,叫荣大少放手,他凭什么霸占我的女人?他是比我有钱?还是比我有势?”汤少礼在吼。
“你干什么!”阿初上前,护住荣荣。
“他喝醉了。”杨思桐解释。
荣荣总算盼到了救星,大声叫着阿初。
“英雄救美?啊?英雄救美!阿初?我知道你是谁!我汤大少爷知道你的底细!”汤少礼讥笑地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脑门,又醉醺醺地指向阿初。“我知道你是谁,荣家小公子,我在报纸上看过你,看穿了你。要不要我在大家面前揭穿你的真面目?”
阿初冷笑。“你想说什么?尽管说。”
“好,这是你说的。大家都来看看,看呀,这个冒牌货!这个冒充贵族的下等人。他是荣家大少爷的听佣,一个冒充贵族的可怜虫,居然敢冠冕堂皇地走进来,不,是混进来,荣荣,你真会‘玩’,玩得够出格。你哥哥抢我老婆,你呢,跟下人厮混……”话音未落,荣荣举手给了他一记耳光。“跟你这种粗浅鄙陋的人说话,简直就是对我的侮辱!我现在知道那和家两姊妹为什么死也不肯嫁你了,像你这种人渣,根本不配拥有家庭。”
“荣荣你太过分了。”汤少棋开始维护自己的哥哥了。“你带一个下等人来参加上流社会的晚会,本身就是对主人的不尊重,是对上流社会的集体污辱。你还口不择言……”
“你住嘴!”阿初生平第一次在女人面前发火了。“小心你的假牙掉出来。”
“你敢讽刺我,取笑我。”汤少棋尖叫起来。在一群女人面前讽刺一个女人的容貌,是极其刻薄的行为。“思桐,这个下等人居然敢当众侮辱我!”
“先生,请注意你的言行。”杨思桐的心情十分恶劣,自己的生日宴会被这群疯子搞得一塌糊涂。
“小姐,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一句不敬之词奉上。不过,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来参加今天的晚会,对我来说,并非什么殊荣,如果是由于我导致了今天的不愉快,我向您道歉,毕竟今天是您的生日。但是,对于这位先生种种可恶的言行,我觉得,他应该向荣小姐道歉。”阿初说。
“可是,汤少本身就是一个叛逆者。对于一个叛逆者而言,他古怪的言行是可以原谅的。”杨思桐显然在偏袒汤家。
“没有善恶观念的人,根本不配做个‘叛逆者’!”阿初轻蔑地说。“小姐,对于您的刻意偏袒,我感到非常遗憾。我们走吧,荣荣,不需要为了别人的庸俗和堕落而感到丝毫抱歉和内疚。”
“你们别想走!”汤少礼饿虎扑食般向荣荣扑过来。
“放手!”阿初大声呵斥。
“欲望……不是善恶的问题。欲壑难填你没听过吗?”汤少礼不但没放手,反而全身压了上来。“欲望驱使人作恶。欲望没有错,为什么每个女人都妄想占有自己男人的全部灵魂,不,是肉体。自私,不肯分享爱情。于是,女人们得到了男人无情的背叛,抛弃。爱为什么不能有瑕疵呢?残缺的爱才是最美丽的。”
“你神经病!”荣荣开始大骂起来。
阿初用力将汤少礼的手从荣荣身上拉开。汤少礼的酒色身子一软,被阿初摔倒在地。“太不文明了!”汤少礼就地坐直了身。“粗暴!下等人!不要以为我失去了和家两姊妹,我就会后退一步,降格以求。不,决不可能。我汤少礼就是化了风,挫成了灰,长成青苔,变了种,那也是上等人,在你面前,那也是参天大树!”
“什么是上等人?现在还有贵族吗?爱新觉罗也改姓金了。你算哪棵葱?”阿初的话很平和,但是很尖酸。“你汤少礼就是化了风,挫成了灰,长成青苔,变了种,那也是个暴发户,温室里的草,阳光尚且不能见,谈何参天大树?荣荣,我们走,再多待一分钟,我都觉得厌恶。诸位失陪。”阿初拉着荣荣径直向门外走去,他高昂着头,活像一个骑士带走了自己心爱的姑娘。
“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杨思桐气冲冲上楼去了。
“思桐,等等我。”汤少棋紧跟上去赔不是,华丽的大厅里,空留下一群扫兴无趣的宾客。
荣荣几乎是被阿初连拉带拖地走出来的,阿初还嫌她动作慢,索性将她抱起来,走到停车坪,侍应生替他打开车门,他直接把荣荣扔到副驾上,自己上车,发动了车子。荣荣看他脸若冰霜,也不敢搭腔讲笑话。一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等他们回到家,才发现荣荣脚上的水晶鞋少了一只。
“怎么办?”荣荣苦着脸说。“怎么跟四姨娘讲?她最喜欢这双鞋子了。”
“我去跟干娘说。”阿初说。
阿初硬着头皮,拿了一只水晶鞋子去见四太太,他委婉地讲述了失鞋的过程。总之,是自己不小心,是自己不对,下次,他想办法把鞋子找回来,求四太太原谅等等。
“当真是在杨家遗失的吗?”四太太反复地询问同一个问题,她似乎对鞋子的遗失并不在意,她关心的是鞋子所遗之处。
“是在杨家。”阿初肯定地说。
“你保证?”
“绝对是。”
“好极了。”四太太脸上绽放出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比我想像的还要好。谢谢你,阿初。”
阿初觉得四太太的话,匪夷所思,令他入坠雾里云中……
杨羽柏,一个地地道道的冒险家,一个经历了晚清崩溃时代的商人,一个处于列强瓜分中国危险时代的银行家,一个具深厚文化涵养的人。他自认能洞识世界经济的潮流,当这个国家陷入困境和衰弱,当日本人的经济和军事威胁迫于眉际时,他依然能从容不迫地应付自如,一跃而成为经济舞台上的台柱,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地方。
他的卧房布置得古香古色,充满了与他年龄极不相仿的浪漫色彩。
他已经不习惯大厅里高朋满座,语喧声腾了。所以,他躲在自己狭小的私人空间里寻找一些缥缈的幻影,那是他喜欢的女人的影子。来自内心的敏感和虚弱,时时困扰着他幽密不宣的世界。
正在杨羽柏享受宁静的时刻,杨太太来了。她穿了套薄薄的春衫,脸上涂了厚厚的粉,脚下穿了一双木屐。
“先生,我来了。”她谦卑地九十度鞠躬,杨羽柏能清晰地看见她盘踞在头发上红色绒花的金丝线。那是二十多年前,他买给她的。
“你不用这样卑躬屈膝。”杨羽柏说。
“我想用我特殊的方式表达对先生的爱。”她的声音柔媚,不像年近五十的人。但是,杨羽柏听到耳里,很不舒服。
“我讨厌你鞠躬的姿势。”杨羽柏很不客气。
“我以为你喜欢。”
“那是从前,缨子。”
“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杨太太异常激动。“我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我们不要再相互折磨了,忘记吧,忘记所谓的怨恨。怨恨会让你变得自私、狭隘、丑陋。”
“我还不够自私、狭隘和丑陋吗?二十年前我们做了什么?伤天害理啊!这二十几年来,我一直在痛苦的深渊里辗转,我,我连自己养了二十几年的儿子都不敢正面相对,我还能做什么?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你可以做我的男人。”
“你的脸!你的脸一直在提醒我,告诉我,我是个作恶多端的罪人。”
“我的脸,是为了你牺牲的。”她冲动地拉过杨羽柏的手,让他的手抚摸自己苍白的面颊。“我的脸,一直努力的在帮你掩盖事实的真相。不是吗?”
“事实是无法掩盖的。”杨羽柏抽回了自己的手。
“事实上,你已经十几年没有碰过我了,我是个女人!”她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我是你的女人!”
“我从来没有否认过。”杨羽柏冷淡地回应。
“那你证明给我看!”杨太太猛地把睡衣脱掉,她虽然青春已逝,但是良好的保养,使她的皮肤依旧光滑细腻。可是,在杨羽柏眼里,白色毛孔里总会溢出猩红的血,很多年了,他从来没告诉过她,他现在已经不能碰女人了。
他只要一看到女人的身体,他就会看见血,他唯恐自己会得精神分裂症。“我不需要用爱去证明对你的忠诚,我已经为你付出了人世间最惨痛的代价!你以为,我让你寂寞孤独的活着,是利用你的身体对你进行谴责和清算。你错了,我不碰你,是怕自己伤害你。”
“你说得很动听,可是我,不相信。我知道,你爱她!”
“不!”
“你从来没有得到过她!是你杀了她!”
“不是的!”杨羽柏像困兽一样红了眼。
“我告诉你,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你梦寐以求的好消息。他们没有死!她们一直都活着!”杨太太的脸仿佛刹那间被撕裂了,露出极不协调的狰狞面目。
“你胡说!”杨羽柏咆哮。
“我看见他了。”
“他?他是谁?”
“你的另一个‘儿子’。二十年来不断带给你梦魇的‘儿子’,那个你曾经告诉我已经死了的孩子。我看见他了,亲眼目睹,我真不敢相信……”
“不,不会的……”
“没有这样逼真的画面,活脱脱就是他父亲!”
杨羽柏浑身瘫软地坐在了沙发上,他的额头在冒汗。
“他们都活着,他们像地沟里的老鼠,一直潜藏在阴暗的角落,等待时机,撕嚼我们的肉,痛饮我们的血,他们等了二十多年,你认为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你危言耸听。”
“这个人必须死。”
“我们还不知道他是谁。”
“我这里有他的名片,你要不相信我的话,自己亲自去看看。也许,能把顽疾给根除了。”
杨羽柏没有了丝毫斗志,他接过了缨子手上的名片。
“还有一件东西,我想你一定会感兴趣。”杨太太不知什么时候,手中拎起了一只鞋子,当杨羽柏看见这只鞋子的时候,脸色大变,仓皇至极,恐惧万分。
那是一只漂亮的水晶鞋。
“你记性很好,还认得此物。”
“你从哪里得来的?”
“家里的草坪上。”
“鬼使神差,鬼使神差。”杨羽柏喃喃自语。
“鬼蜮伎俩!是鬼蜮伎俩。”
“她来了?”杨羽柏的瞳孔几乎要鼓爆了。
“应该是,‘鬼’来了。”杨太太说的阴森又暧昧,她充满鬼气的眼睛里闪着鬼火般的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