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天气依旧闷热。
叶蔚然汗流浃背,却一动不动的站在毫无遮挡的垃圾场边缘,驻足观看。
夕阳余晖照耀下,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在垃圾堆里翻检着。他的动作是那么仔细,仿佛像寻找珍贵宝石的探险者。
有时老人会突然摔倒,因为脚下的凌乱总给他找麻烦。可每次跌倒,老人都会重新站起来,继续他伟大的事业。
叶蔚然看了好一会,才扭头对身旁早就不耐烦的混混问:“确认是他?”
混混挺傲气的答:“没错,他就是你要找的人!穿西装的拾荒老人,只有他符合这个条件。我跟一家废品收购站的老板是哥们,是他告诉我这个消息的。”
叶蔚然又给混混点了3000快,将其打发。随即迈步走向对面的老人。
对于垃圾场突然冒出来的特殊访客,老人表现的有些意外。
他头上戴着一顶破烂的草帽,黝黑的两颊深陷进去,满脸深深的皱纹和衣服皱褶连成一片。两只小蒲扇似的大手,正宝贝似得紧抓手中的战利品。
“你们是?”
老人的声音干瘪,却字正腔圆,让人听的清清楚楚。
叶蔚然在老人面前站定,礼貌且尊敬的开口道:“来找人!”
老人浑浊的双眼中忽然闪过睿智的光芒:“找我?”
虽然是询问的语气,可他似乎确认了叶蔚然的来意。
叶蔚然点了点头,心中也更加确认了老人的身份。
老人直起岣嵝的身躯,虽然在叶蔚然的映衬下还是那般瘦小,但此刻他的形象忽然高大起来。似乎叶蔚然高大身躯的阴影,也无法遮挡他原本的光芒。
老人的问话条理清晰:“你是谁?找我什么事?”
叶蔚然对老人的突兀改变并不意外,如实回答:“我是满霞里王老实的代理律师,他最近遇到了麻烦…….”
听闻介绍后,老人露出苦涩且开怀的笑容:“王老实这傻小子,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说吧,需要我做什么?方便的话,跟我说说你的策略。”
叶蔚然答非所问:“你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老人睿智的回答道:“你能单独找到这里,说明你这个小家伙不简单,有你代理此案足以。就算出现什么意外,这不是还有我么?”
此刻,老人不再是落魄的拾荒者,反而像运筹帷幄的大将军,俯瞰天下,霸气逼人。
叶蔚然笑了。
老者也笑了。
身后,楚瑶媛蒙圈了。
——
第二天,叶蔚然在《魔都日报》报社对面的咖啡馆,约见了两名记者。
当王志斌和杨晓妮走进包厢,看到西装笔挺的老人后,同时愣住了。
“是您?那位在汤包店被骗的老人!”
杨晓妮一语道破老人身份。
老人慈爱沧桑的脸庞浮现笑意,缓慢且坚定的点了点头。
王志斌狐疑的看了看叶蔚然和老人,心中生出不安的感觉。
简单寒暄,众人落在后,叶蔚然开口引出这次会面的主题。
“这位就是报导中被骗的那位老人。今天我把他请来,就是澄清误会,解释缘由。两位心中有什么疑惑,不妨等他解释完再发问。”
听叶蔚然如此说,王志斌也不好多说什么,压下心中质疑,安静聆听。
旁边,杨晓妮局促不安的坐在沙发上,水汪汪的双眼紧紧盯着老人。
老人不紧不慢的放下咖啡杯,吐字清晰的娓娓道来。
“我是老魔都人,漂洋过海的到外面打拼多年,老了后便落叶归根回到出生的城市,颐养天年。看看花,种种草,尝尝年轻时候的美食味道。
满霞里是我经常去的地方,尤其是那里的汤包最能勾起我以前的回忆。
可家里的儿女不太放心我自己外出,经常限制我去那。
所以我便在周一,趁着他们都出去工作,偷偷的去汤包店吃早餐。
这一吃,就是6年。
6年后,我更老了,经常糊涂的吃饭忘带钱。有时候会在汤包店那赊账,等我想起来了,下次再给他补上。王老实也没跟我计较过,都是老交情嘛。
上周一我去那吃饭,王老实没找零钱,不是他看我老糊涂欺骗我,而是我之前就欠他的。
而王老实打包时鬼鬼祟祟,不是以次充好调包,相反他是多给我打包几个汤包。他知道我来不容易,所以打包时总会多装点,呵呵,我都承他的情呢。
记者同志不了解情况,看到王老实没找零进而误解,也算正常。”
真相居然是这样?!
杨晓妮瞬间起身:“对不起,老人家,我错怪那位摊主了!”
老人摇了摇头:“不应该对我说对不起,应该对王老实说啊。
听说你们做了那篇报导后,他的生意受到很大影响。本就是小本生意,没客人来,他以后可怎么生活啊。再加上周围异样的眼光,他的日子会有多难。
所以啊,你们真应该跟他好好道歉。这做人啊,得有良心。可不能什么话都乱说,什么事都乱做。记者同志,你说对不?”
杨晓妮满脸愧色的点头回应,却不知道老人的目光落在王志斌身上。
王志斌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表示怀疑,对道歉什么的也不以为然。可看到老人紧盯着他,他也不好在此刻发表什么异议,笑着点头附和。
老人又天南海北的闲扯片刻,便在楚瑶媛的搀扶下,起身离开包厢。
老人走后,叶蔚然接管谈话主导权。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你们是误报,并且给我当事人带来很大负面影响。因此,我希望你们可以登报承认这次误报,还我当事人清白。”
“这不可能!”王志斌像只尾巴被踩到的猫,顿时惊叫出来:“我们可以私下跟他道歉,甚至可以协商赔偿问题。但登报道歉,不可能!”
登报道歉承认误报,是很严重的自我打脸行为,不仅严重损害报社名誉,作为报导记者,他更要付出难以估量的责任,极有可能被辞退。
为保住饭碗,王志斌说什么都不会同意这个条件。
其实王志斌不是没怀疑过老人的身份以及故事的真实性。可他跟杨晓妮确认过,老人就是当事人,无可争议。
且老人最后闲聊的几句显示出渊博的学识,一看就是学富五车的知识分子,而且还满身正气的。这样的老学者怎么会被叶蔚然收买作伪证?
不用多加证实,单凭常识分析,就知道老人没说谎。他们真的误报了。
无可狡辩,王志斌现在只能硬抗,甚至宁死不屈。
叶蔚然没跟王志斌争辩什么法律法规,更没有恐吓。他风轻云淡的看着王志斌,淡淡道:“其实登报澄清的后果并非你想的那么严重,真的!”
叶蔚然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当事人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恢复名誉,重新做生意。他并非针对你们二位,更没有针对你们报社的想法。
所以…我们大可以合作。
你们登报澄清误会,还我当事人清白。我当事人会站出来配合报导,感谢你们的敬业精神,正因你们千辛万苦的反复找当事人核实,才证明他清白。
是你们找到的当事人,是你们勇于承认误报,主动还受害者清白。
报导开篇可以是澄清内容,后面重点突出你们报社有责任、有担当这个主题。我想这样贵方很可能因祸得福,在光大市民心中树立良好正面形象。
怎么样,这个主意可以吧?这样对双方都有利,免得对簿公堂。”
此刻,叶蔚然就像左手拿糖果诱惑,右手拿大砍刀威胁。
合作,双方共赢,给你糖果吃;不合作,就拿大砍刀砍死你!
面对如此选择,王志斌只能乖乖就范。
“你们会全力配合我二次报导?”他需要确认。
叶蔚然笑着反问:“为什么不呢?要知道对簿公堂很麻烦的,需要付出很大的经济和精力。如果有更好的选择,他为什么要犯傻给自己找麻烦?”
叶蔚然没有正面回答,可他的反问更加让人信服。
事实就是如此,没人会愿意打官司给自己找麻烦。
王志斌仔细思考片刻,又外出打了十几分钟电话,这才同意合作。
达成口头协议,此事就算完美解决了,坐等明天的报纸就可以。
——
叶蔚然送走两位记者后,又在包厢内等了半个多小时。
不是他舍不得包厢费,硬赖着不走,而是等人呢。
楚瑶媛回来后立即汇报情况:“按照你的吩咐,我把老人安全送回去了。路上没发现有人跟踪。那两位记者应该找不到老人。”
叶蔚然轻嗯了声,表示知晓。
楚瑶媛大口喝掉杯中的清水,随即闪动长长的睫毛,神神秘秘的问:“叶律师,为什么不让老人说明实际情况啊?说谎被发现了多危险!”
“危险?”叶蔚然冷笑:“哪来的危险?记者找不到老人,根本就无法发现真相,哪来的危险?况且你觉得说出真是故事,记者会这么好说话?
他们如果知道老人是拾荒者的身份,定会怀疑我收买他做为证。更不会如此配合。与其说出真相恒生波折,还不如编个故事逼他们配合。
好了,此事到此为止。没什么好担心的。那位老人厉害着呢,即便没有我,也能单独对付那两个记者。”
叶蔚然随口解释两句,随即将一只录音笔丢给楚瑶媛。
“保存好了,这段谈话录音可以起到很大作用。”
手忙脚乱的接住录音笔,楚瑶媛终于安心。
“就说嘛,这家伙肯定会有保险手段!真精明!”
楚瑶媛郑重的将录音笔收好,随即将几张票据递了过去。
叶蔚然微楞:“干嘛?”
“报销啊!这是我刚才打车的发票,你总不能让我自掏腰包吧!”
“没钱,欠着!对了,你去把账给结了。”
“…….”
楚瑶媛极度无语,助理当成她这样的,还真就没见过。
两人随口交谈、轻松的离开包厢,却将厚重的故事真相留了下来。
——
老人曾具有很高的社会名望,甚至是王慧欣就读过那所高中的杰出校友。
可就在他最辉煌的时候,他却忽然消失不见,所有人都不知道具体原因。
多年后,老人再次出现,可却是以拾荒者的身份。
老人隐姓埋名的孤独生活,以捡拾废品为生。虽然过的很清苦,可老人有个不合身份的特殊喜好,喜欢吃满霞里的汤包,喜欢回忆过往。
于是,老人穿上唯一的西装,保持自己过往的尊严,去汤包店吃早餐。
去的次数多了,老人跟王老实变得熟络起来,后来得知王慧欣当时所读的高中正是他的母校。
因怕王慧欣看过杰出校友画像认出他,进而颜面扫地,老人便调整时间,只周一来,且寒暑假都不来。
再后来,老人获悉王老实妻子病重,心生同情,便拿出仅存的积蓄以及捡拾废品所得,借给王老实应急。
而王老实虽然木讷,但心细如发,从那堆皱巴巴的零钱中看出老人经济条件不好,并不像表面那么富裕。后来偶然间更获悉老人以捡拾废品为生。
王老实内心震撼,想报答老人,可老人却拒不接受,只要求王老实帮他保守秘密。因为每周一去汤包店吃早餐,是老人仅剩的体面生活,他不想失去。
就这样,因为秘密,两个男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以及牢不可破的信任。
王老实被记者误会后,面临极大困境,甚至想自杀以表清白。可即便这样,他依旧没有吐露老人身份。因为承诺,因为那个保守秘密的承诺。男人的承诺!
王老实做到了,宁愿以死明志,也没有食言。
当叶蔚然找到老人,讲诉全部内容,老人才露出那份难以明喻的复杂苦笑。
王老实信守承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老人也不含糊,毫不犹豫的抛弃自己缅怀的尊严,主动说明所有情况,并积极配合叶蔚然…
故事虽然到此结束了,但它带给叶蔚然和楚瑶媛的震撼,却是短时间无法挥去的,也许它会存在很久,久到在心底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