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持旌节的大唐来使一行人,终于遇上薛延陀夷男可汗派出相迎的数百骑兵。为首者,则是夷男可汗的次子突利失。自从长子大度设两年前大败之后,同其一起被大唐封为小可汗的突利失在薛延陀诸部中便威望日盛。由他出面迎接大唐来使,既能彰显薛延陀对此事的看重,亦能以身份震慑,确实是再合适不过。
看起来,这位突利失小可汗对大唐来使也颇为友善。他甚至能断断续续地说几句汉话,夹杂着薛延陀语,手舞足蹈地与崔敦描述着薛延陀部的富裕丰饶。崔敦身边的鸿胪寺长史尽职尽责地翻译着他的话,而其实什么都能听懂的崔尚书却装作一无所知,始终保持着友好而又疏远的笑容。
谢琰策马跟在不远处。因他年纪小,又穿得很寻常,薛延陀人只当他是侍从,对他并未生出任何警惕之心。由此,崔敦索性便让他暂时护卫在侧,以备不时之需。他亦精通薛延陀语,自是听出这位年约三十来岁的突利失小可汗正在暗示什么:牛马如云的薛延陀部肯定供养得起大唐帝姬。只要这位公主嫁过来,必定会让她过上和长安一样奢侈的生活。
且不说这些保证和暗示的话是否能成真,但这位小可汗的态度却由此赫然可见。对这桩亲事如此热衷,他当然并非纯然因孝顺的缘故。薛延陀是化外蛮族,父兄死、子弟及。就算新兴公主嫁给夷男可汗,等这位老可汗蹬腿一死,下一任可汗便能娶公主为阏氏。突利失如此对大唐来使示好,也说明他对可汗之位野心勃勃,却并未获得部族内一致的支持,所以才意图借示好来获得大唐的偏重。
谢琰转而又想到薛延陀眼下的继承人之争。长子大度设自不必说,自从诺真水大败之后,已经完全失去了部众的支持;次子突利失虽说颇有几分威望,但因早年被大唐封为小可汗的缘故,似乎并不得夷男可汗欢心;三子拔灼之母身份最高,为夷男可汗的大阏氏,对可汗之位亦是虎视眈眈;侄子咄摩支能征善战,似乎也颇得部众人心,被突利失、拔灼排挤在外,只得率部众往更北之地迁徙放牧。
薛延陀汗位不稳,便是大唐重挫他们的又一次机会。不知崔尚书究竟会借着这回出使,给他们埋下什么内患呢?他可不信,这位崔公仅仅只是传圣人的敕旨,将新兴公主换了契苾何力便作罢了。这种事,谁都能做成。但有些事,或许非崔公不能成。
又过了数天,众人才算真正到达了薛延陀牙帐所在之地。只见无边无际的草原上,一条清澈的河流奔腾而过,无数牛羊马匹在视野可及的范围内吃草、奔跑。而在河流旁边,数千顶帐篷仿佛灰白色的云朵一样拱立在原野上。帐篷群中,既有牵着马匹来回巡视的骑兵,亦有弓着腰辛苦劳作的牧民与奴隶,加起来足足有万余人。再仔细看,甚至依稀还能看见粟特商队的身影,正很是热火朝天与牧民交换货物。
这是谢琰所见过的最大的部落——或许不该称之为部落,应当算得上是“城镇”。若将帐篷视作房屋,将牙帐视作王庭,薛延陀人的“都城”或许也称得上颇为繁华了。突厥降部虽也人口众多,但到底可汗统辖的部族不曾像这样全聚在一处,自然也没有这般赫赫声威。
“崔尚书,请!”突利失笑道,指向最华丽高大的那一顶帐篷,“我阿父已经等待多时,咱们这便去见他。不过,去见阿父之前,崔尚书可需休息片刻?”他的态度仍是和善得很,却难掩眉目中的几分焦急之色。原因无他,一连几天示好,崔敦都当作不曾听懂般,没有给他任何回应。这位小可汗甚至怀疑是跟来的通译不懂薛延陀语,或者译错了的缘故,才让这位大唐使者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对鸿胪寺长史也没什么好脸色。
崔敦微微一笑:“以大唐的礼节,远道而来、风尘仆仆,自然不能就这样去拜见可汗。若是能洗浴一番,再换身公服襕袍,那便再好不过。”
听完翻译后,突利失点头道:“大唐有大唐的规矩,既然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崔尚书就随意一些。为大唐使节准备的帐篷早就收拾好了,自会有人将你们带过去稍作歇息。我先去王帐中回禀阿父,待会儿再来接崔尚书。”
崔敦又不紧不慢地接道:“不知待会儿可能见到契苾可汗?他是我大唐皇室的女婿,临洮县主很是想念他,之前还嘱咐我好好看顾着契苾可汗,免得他再次受伤。”他此时的态度不软不硬,但刻意提起“受伤”二字,便已经昭示着不满之意了。
提起契苾何力,突利失的脸色微微一变,很快便恢复了笑脸:“崔尚书放心,契苾可汗也是我们的贵客,自然不会慢待于他。若是崔尚书想见他,我问一问阿父再说。”
“有劳小可汗了。”崔敦笑着微微颔首,略带几分矜持。
谢琰将这些都看在眼中,默默地将每个人的神色与应对都记下来。并非谁都有这样的机会,能亲眼得见大唐与薛延陀的另一种交锋。他能自其中学到的一切,往后都必定获益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