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谢琰身穿明光铠挎着仪刀来到安仁殿的时候,守候在外头的崔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们方才分明已经轮值交接过了,他有些意外,谢琰仍会返回宫中。不过,思及之前李暇玉奉着药王入宫的场景,他多少有些明白谢琰如今的担忧之情。劝得药王入宫确实是大功劳,但于重病的皇后殿下却并未有任何助益,焉知圣人哀痛至极的时候又会做出什么决定呢?
两人只是在错身而过的时候,彼此交换了眼色。于是,谢琰如往常一般淡定安然地踏入了安仁殿。外殿坐着不少佛医道医,观主并不在其中。他举步朝着后殿而去,停在分隔两殿的屏风外,目光随之落在人群当中的李暇玉身上。
听崔简提起药王跟着李暇玉入宫之后,他便匆匆催马转身回了宫中。心中确实存着几分焦急担忧之意,然而此时见她安然无恙,他胸臆间却涌现出更为复杂矛盾的情感。这一个来回的路途上,他想了许多事,纷纷扰扰的念头令他的情绪起伏跌宕,甚至有种冲动——质问她为何要欺骗他?隐瞒他?!
然而,失落与愤怒之后,他又有些释然:他不是也同样隐瞒她,欺骗她么?若非今日听部曲提起这些,他亦是打算将此事作为唯一不向她坦白的秘密。
而后,他复又觉得隐约有些惊喜。原来,这世上庄公梦蝶的并非他一人,他们确实是有缘之人,注定要相遇相守。只是,同样是具有记忆之人,阿玉到底是不是……是不是公主?他前后两世的记忆都并不全,许多细节都记得不甚清楚,根本无法辨别她的身份。但部曲们所言的那些事已经足可说明,他们确实是故人。
不过,此时此刻,他突然又有些迟疑起来。若是她仅仅只是故人,而非公主——他又何必执着追寻她的身份?逼着她承认什么?无论前世是否有缘,今生他们亦是最亲密的夫妻,是彼此在世间最牵念之人,是彼此相思入骨之人。执着于前世,可能只会平白生出无数矛盾。
既然前世已往,何不专注此生即可?她是谁并不重要,他也并不需要在乎。他只是希望她也不会被过去的记忆所影响,使他们平静的生活出现变数罢了。
想到此,谢琰豁然开朗,方才因执念而起的无数思绪再一次平静下来。他无比冷静地立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围在病榻旁的一众人等,将他们的反应神情皆一一看在眼中。悲伤者、叹息者、怅惘者,唯独没有窃喜者。幸而后宫那群嫔妃并不在,否则这众生之相可就难看多了。无论如何,眼前这位武贵妃的性情智慧,毫无疑问比许多女子都高了几分。
杜皇后重重地喘了口气,惊得圣人立刻握紧了她的手,本能地向药王看去。不过,未等药王近前,她便又渐渐缓了过来,充满眷恋地望向身边已经迷迷糊糊睡着的义阳小公主:“九郎……真可惜,妾没有机会瞧着令娘出嫁了……因有些担心她日后生活不谐,妾这些日子……派人相看了好些高官的小郎君……”
“只要是你看中的小郎君,必然最适合咱们家令娘。”圣人流着泪点头,丝毫不怀疑她的眼光,“你安心就是,你瞧中的人,就让他做咱们家的驸马。若是他胆敢欺负令娘,朕定会好好教训他。只要有朕在,便不会让咱们的女儿受委屈。”
杜皇后的目光仿佛越过了众人,瞧见了屏风边静立的年轻俊美的中郎将。她似乎能够想象得出,爱女的夫婿应当是什么模样了。配这样一位驸马,她的令娘确实不会委屈。“陈郡谢氏的嫡长孙,妾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圣人有些惊讶,不过想起爱卿谢琰与他的兄长谢璞,他便安心许多:“你的眼光果然是最好的。”在他看来,也唯有崔子竟与谢琰师徒那般疼爱妻儿的家庭,方能让他放心地将爱女托付给他们。并非所有的公主嫁出去,婚姻都会美满幸福。便是他嫡出的姊妹们,嫁给了先帝千挑万选出来的驸马,结果亦是各有烦恼。
不过,他的女儿,自然值得最好的。从谢琰与谢璞来看,他们谢家的孩子相貌必定不会差,顶级门阀的嫡脉子弟,礼仪举止也不会缺少大家气度,性情应该也会如同父辈一般沉稳可靠。想必,谢家的驸马应当既温和体贴,亦不会因公主的身份而自觉卑微,当得起夫君的责任。
“令娘永远都是朕最宠爱的女儿。她是朕的嫡长女,是咱们大唐最尊贵的公主,自然能享尽一世尊荣,永远安平喜乐。”圣人如同许诺一般低声道,爱怜地抚摸着安睡的女儿因多病而显得有些枯黄的头发。
杜皇后温柔地望着他,微微笑起来:“九郎是位再好不过的耶耶,妾很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