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刺史微微颔首:“某也曾听闻,离魂之症很难医治。药王在幽州时尚可尝试一二,如今却没有法子帮你了。不过,你胸前所受的应当是箭伤,且绝非大唐的箭簇。你身上亦有许多利器造成的伤口,故而你根本不会是寻常人,或许是大唐远征薛延陀的将士亦未可知。”
“薛延陀?”他的神情略有些恍惚,心中再度涌起对这个“名称”的痛恨与厌恶。他喃喃着,用汉话与胡语说着“薛延陀”的名字。依稀记得重伤后首次清醒时,也隐约听见那些粟特商人说此名。后来遇见一群汉人将他从粟特商人手中买下来,也曾提过去见薛延陀人。因着他对薛延陀人充满了警惕,顺带也怀疑这些汉人绝非寻常人,故而便毅然离开了。
“那你可记得自己从何处而来?当初救你的时候,你似乎长途跋涉多时——”
“某……自漠北而来。”他一时不知用汉话该如何说,便提了几个胡语名字。幽州刺史仿佛也知晓铁勒语,颔首道:“果真如此。你应当是远征薛延陀时受重伤的大唐将士,跋涉数千里居然来到了幽州。不过,某犹记得,当时征发的兵士并无幽州府兵。主要是代州、营州、凉州的府兵以及胡兵,你应当是这三州之人罢。”
“多谢使君提点,待某病愈之后,便前去这三州找寻亲眷家人。使君的救命之恩,日后必将百倍报之。”不知为何,他心中却隐约有些失落,仿佛无论是代州、营州或是凉州,都无法唤起他的思乡之感。然而,事到如今也只得这一个线索,他若不去寻访,便不可能获得更多消息。在辽阔的大唐疆域之中,没有任何消息,又当如何在茫茫人群内找寻家人?
“我与你既然是有缘之人,便不必如此生疏地唤我使君了。”幽州刺史微微一笑,“我名为崔子竟,因名须得避高祖之讳,入官场之后通常以字为名。我出身博陵崔氏二房嫡脉,故而觉得你绝非寻常寒族子弟,必是世家高门之人。不过,门阀士族通常以门荫出仕,考贡举者已是罕见,投军从戎甚至屡屡参战者更是凤毛麟角。故而,我越瞧你越觉得投缘之极,你也不必将我的随性之举放在心上。百倍报恩之语,亦莫要提起了。”
博陵崔氏?崔子竟?这名字与郡望出身,仿佛在哪里听过。他低声地重复着,忽然道:“五姓七家,书画诗赋策论五绝的崔子竟?”他似乎曾经使尽百般手段,搜集过崔子竟的字画,亦似乎曾经替某个人精心挑选过那些真迹。他们一同品赏字画,一同临摹,互相评点。那些精妙的言语仿佛仍在记忆中,但当他想要追寻的时候,却又如轻烟一般消散无踪。
崔子竟一怔,似是不曾想到,对方什么也不记得,却知道他当年在长安传开的那些名号。而小童眼睛一亮,很是好奇:“你怎么会知道我阿爷?难不成,你也临摹过阿爷的字画?你也是……阿爷的‘脑残粉’?”
虽然不知“脑残粉”究竟是何物,但他依然颔首道:“我……应当是喜爱临摹子竟先生的字画——不过,我的画技并不出众,仅仅只是欣赏应当使得,而若是写字,应该还算是不错罢。譬如,这架山水屏风虽并非子竟先生的真迹,却也临摹得有九分相像了。”
“这是我阿兄所作。”小童笑道,“一眼就被认出来并非阿爷的真迹,尚是头一回!我一定要去告诉阿兄,让他来见一见你!”说着,他放下药碗,叮嘱这位离魂症病患必须及时喝药后,便转身走了出去。
“小儿顽劣,见笑了。”崔子竟浅笑道,看着他将苦药一饮而尽,又道,“你没有名字,不好称呼,不如临时取一个用着罢。我似乎发现,你的左手中一直攥着什么,怎么也不肯放手。那究竟是何物?许是与你的身份有关?”
经他提醒,他才发现自己自清醒之后,从未张开过左手掌。于是,他几乎是用尽了浑身气力,才将那已然僵硬无比的手指慢慢放开。躺在脏污的手掌中间的,是一只碎裂的白玉环,雕刻着振翅高飞的双鹰,栩栩如生。
“羊脂白玉,雕刻技艺略有几分生涩,却已称得上技艺精湛了。”崔子竟挑起眉,“且它似乎是因被箭射中而碎裂,没有彻底成为碎片已经十分难得。或许,它是你或者你的家人所雕刻的?你看看上头可有什么表记?”
他望着这双鹰玉环碎片,心中仿佛涌起万千情绪,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翻看那些碎片,终于找见了两个小篆字“云鹰”。“云鹰”,这个名字令他完全怔住了。如此熟悉,如此亲切,仿佛有什么温暖的清风正扑面而来,仿佛依稀有人浅笑着在他耳边轻轻私语。
“既如此,从今日开始,你便是云鹰了。鹰击长空,穿梭云中,确实是个好名字。不过,这未必是你的真名。”
“云鹰……”他低声地唤着这个名字,依稀感觉到那轻轻私语的身影转过身,再度像香炉中的青烟一样飘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