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将来我们都在互联网上看直播的电影,没有人再去戏院了,不知道那时我们会不会怀念今天用影碟看电影的日子。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的我非常怀念以前放大电影时的气氛,怀念那种时光。《一个人的电影》这本书集合了很多人的文章,像格非、毛尖,他们写了自己跟电影的故事;同时也有很多对话,一些电影导演,像贾樟柯、田壮壮、王小帅,还有徐静蕾、孙甘露他们谈电影。这些文章其实全部出自十年来《收获》里面一个很受好评的专栏,叫做“一个人的电影”,里面的部分文章结集出了这本书。
这本书里我最喜欢的是开头第一篇格非的文章。他回忆几十年前,看电影是件多么稀缺又盛大的事。那时候他们在乡村里面看的都是露天电影,在一个操场上,挖个洞放根柱子,架起一个大屏幕,跟着就放电影。他说那个时候放电影可艰难了,一部戏往往需要那些放映员带着机器和电影拷贝,一个村一个村地放。有时候放映队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中间,说不定有些小村落的人会出来拦路,有点像打劫,为的是要劫下放映队,让他先别去下一个村,先在这个村放,虽然只有几户人家,但也给他们放一放,据说当年这种场面经常出现。有时两个或两个以上村子的放映队同时用一个电影拷贝,就需要有个人专门负责跑片,就像格非故事里那个绰号“武松”的人。他身体结实,跑步快,如果90分钟的电影有四个拷贝,他就在那边的村子等,电影一放完,马上拿着拷贝跑回这个村子放,这叫跑片。所以“武松”当年自然是这个村里最受欢迎的人了。大家聚在那儿等着看电影的两三小时里面,大队就在电影现场上召开社员大会,内容照例是春耕秋收,照例是中央某号文件照本宣科。然后忽然人群嘈杂,远远一看,是“武松”跑过来了。这时候大队革委会主任就会非常识趣地长话短说,短话不说,最后蹦出一句:大会到此结束,下面请同志们看电影!大家就兴奋地等着电影开始。跑片有时候跑得相当复杂,说不定是三到五个村庄同时用一个拷贝,这时候不得把这个人跑死吗?所以他也需要有助手,帮着他一路去跑片。这边放完一个拷贝,赶快运到下一个村。一个90分钟的电影分四节,把拷贝运来运去。至于中间的时间大家就在那儿等着。毛尖也在她的文章里提到当年大家看电影的心情,热烈又天真。毛尖的岁数比格非小多了,她说到小时候看电影里面的人接吻,很多老观众就会觉得很不可思议,觉得这是个特技镜头,一定是用了什么特别的效果。比如这个嘴巴凑过去的时候,那边又拍那个人怎么样凑个嘴巴过来,其实不是真的接吻……他们认为如果是真的接吻的话,那么男女演员的对象岂不是就要疯了,不干了?毛尖还说:“我们几个孩子在里屋听大人在外屋煞有介事,蒙住嘴乐坏了,天哪,他们怎么这么愚蠢,一男一女亲亲脸有什么,录像厅里都有光身子了!”
书里有一篇贾樟柯跟王樽的对话。贾樟柯说他以前在山西汾阳的时候不是去戏院,那会儿流行在录像厅看片子,看的全是港产电影。这些港产片绝大部分都是打打杀杀:“看了吴宇森以前的《英雄本色》,也有胡金铨、张彻的电影,到后来徐克的电影也都看过,特别完整。只要看到非常激动的电影,一出录像馆在马路上就找同龄人,肩膀一撞非要打架。那个时候也是武术热,很多男孩子跟我一样,都拜师学艺。我学了一年武术,那时候最大的理想就是学一身武艺,总幻想能够飞檐走壁。但是武术需要从扎马步、踢腿开始练起的,练了快一年就烦了,说怎么还没有武艺啊?就不练了。”
可见这个港产片真的是教坏小孩子。好在贾樟柯也不是只看港产片,再大一点的时候终于遭遇到了陈凯歌的《黄土地》。才看了几分钟,他就流泪了。“电影里面一望无际的黄土,还有那些人的面孔,一个女孩在挑水。我看着那个女孩从河里用桶一荡,打起水来,挑着从黄土边上走。”
看到这里,他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因为那环境就是他老家的那一片黄土高原,人物景色太熟悉太真实了。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中国现代电影强调真实的那种情绪慢慢出来了。看电影的好时光也许真的就此慢慢逝去了。毛尖说,现在虽然很多人流行去电影院,但问题是现在的电影院都自暴自弃了。“服务越来越好,但不为人民服务了,人民就自己服务,自己买碟,自己放映。而看电影在今天的全部意思,就是高消费。所以,我的愿望是,有一天,还能走进一家普通的电影院,虽然北岛的诗歌马上就在耳边:这普普通通的愿望,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价。”
电影的好时光过去了,连格非说负责跑片的那个全村最受欢迎的人物“武松”也过去了。格非的弟弟告诉他,改革开放之后,“武松”仗着一身蛮力,给人出死力干重活,艰难度日。等到年纪大了,人家瞧不上他了。他每天早上照样各个村子跑,不用跑片了,他是为了自己卖广告,希望别人知道他还很有用。结果最后他病死的时候,大家解剖一看,他骨头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