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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人一生至少要有一次对一个故事疯狂

我天天都在写,一直想象这些人的生活:君君、诗人、寻找飞机的老外。我看我自己,我到底想要怎样的生活?我不知道,除了当医生,其他我都是业余的,我感觉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但是每一次我想象回西班牙当医生我就不舒服。突然我想,为什么要回去?

Ivan说:“你确定你来中国跟这个故事没有关系?”

鹏游说:“我也觉得有关系!”

“真的没有。”我笑,“跟文学有关系,我的目标是看中文书。”我看着他们俩,“这个故事留在我心里很多年,像梦一样。”

“你真的去了乌克兰?”Ivan问。

“真去了。”

“让我猜猜,那个夏天后你经常写东西。”

我笑了。“差不多。”我说,“我能让你们看这个故事的唯一原因,是它已经过去了,那两个人只活在我的梦里。”

鹏游打断我:“毕业后我们六个朋友一起去了乌克兰。”

几天以后鹏游要回西班牙上班了,我带他去机场。

告别的时候他说:“明年再见!”

“过几个月就会见面!”

他笑,说:“我感觉,不一定!”

我经常去图书馆借书。

Ivan说:“领导好像在找人帮他组织领事馆的文化活动,特别是关于文学方面的,你感兴趣吗?”

“我很感兴趣。”

“看了那个故事后,我觉得你很适合。”

我回家,跟小蕾说我找到了一份工作。

“又来了!”她说。

“这个是我永远想要的嘛,真的!我要好好看曾经看过的小说,准备一个讲座,而且讲座是用西班牙语和汉语一起完成的!”

突然间我成了一个真正的读者,一个挣钱的读者,这是不是一种理想?早上小蕾在咖啡店教法语,我在附近的店里等她。

我把所有的想法写下来,做一个讲座的大纲。

我有一个主意,跟领导说:“在上海,有很多给外国人举办的活动,也有很多给中国人举办的活动,但是没有很多能让中国人和外国人一起参加的活动。我觉得领事馆分开给中国人和西班牙人安排活动没有什么意义,关键是把这两种活动融合在一起。我只要选择有中文翻译的西班牙小说,让大家在讲座前用自己的母语看,然后找一个会说西班牙语的中国人帮我翻译。”

我们从加西亚·马尔克斯开始,因为他是把梦幻和现实融合在著作里的第一人,他的文字很美,他用小孩儿的方式解释世界,他有丰富而独特的想象力。

后来还有博尔赫斯,因为他的诗歌充满哲学和理想性。

我会好好准备每一个讲座,不只是再看一遍书,而且要再次了解作家国家的故事和与他文学风格一样的同龄作家的故事。

领事馆把这些活动当作大的成功,因为参加活动的中国人和西班牙人数量几乎一样多。大家会交流、切磋、互相提问。

我突然有了一种以前没有过的感觉,通过中国人的眼睛,我可以更了解我自己国家的文学,这是去国外的魅力,不仅能够了解新的文化,而且能看到你自己在对方眼里的样子。

小蕾看我很开心,她说:“我知道如果你不是这几个月学得那么累,这件事也不会发生,但是以后不管你做什么,答应我你要快乐。”

领事馆问我要不要每个星期都做关于西班牙电影的同类活动,我非常愿意。

我的工作是看电影,研究它,准备中文词汇。太完美了。

我很久没有那么开心了。

“我觉得你应该多在这里待一年。”小蕾说。

我很惊讶。“真的吗?”我已经自己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我觉得不现实,“那你呢?”

“教法语很好玩,但是一年够了,我在这里没事干。我在中国不想当医生,交流的障碍对你来说是挑战,对我来说是麻烦。我应该回西班牙等你。”

“但是一年见不到你……”

“一年会过得很快,而且考试后我可以来几个星期,像鹏游一样。”

一有讲座她就过来听,我讲作家的故事,小蕾都听过无数次了。

我真喜欢这份工作,可能是一辈子唯一的机会过这种生活。

我爸爸很支持我在领事馆工作,一个很重要的单位,一份会给我很多智慧的工作,好像对他来说,这比上海医院还有意思。我妈妈也很支持,很久没听过我说那么多开心的事。小蕾爸爸也挺支持这个想法,我可以帮他的事越来越多,他的项目越做越大。只有小蕾妈妈不太觉得是好主意,不管我们选择做什么,她都认为:你们不是应该一起做吗?

六月小蕾回西班牙,要等明年二月考试完了才能见到她。

她决定要走,我觉得我很自私,我想做的事情我会努力想办法去做。可是这对我们的关系来说很危险,但是我发现把自己的梦想抛掉更危险,有一天那些被压抑的梦想会爆发出来。

我知道我们将面对一个大的挑战,为了不让我们的感情减少,我决定写信给她。虽然电子邮件、MSN、电话都可以用,但是现代沟通方式缺乏感觉,因为不需要任何付出,不需要努力,可以随便发一发。一封信最能保留感觉,但问题是从中国到西班牙,寄一封信需要一个月。

我想还来得及。从五月她决定回西班牙,我就开始写信,所以她一到西班牙就能收到信,每三四天一封,我想表达我的诚恳。

五月她经常问我:“你怎么突然又写作了?”

“写是一种需要。需要的时候写,不需要的时候不写。”她笑了,因为她听我这么说了无数次。

“那这一次你写什么?”她问。

“小说。”我回答,“等写完我给你看。”我抱她。

每过几天我就会偷偷去邮局。

我真想写一本小说,让她觉得浪漫,而且她可以每天看几页,想象我们坐在沙发上,我给她讲故事。我用写帮她消除孤独,她用读来消除寂寞。

那我会写什么故事呢?我突然诗兴大发,有一个主意我觉得会比较好玩。

机场里,我们在人群中告别。她走,希望我叫她回来;我让她走,却希望她转身扑向我。突然,半个世界隔开了我们。

我顿时感到一种金属的味道;一种像病人化疗时会有的感觉;一种凉意,像沙漠的夜晚在摸着我的皮肤;一种荒谬,像一个人故意选择小两号的鞋子。我感到的是孤独,我是不是为了梦想在失去我的爱?

家里非常安静,安静得让我失眠。我突然受不了上海,孤独让我喘不过气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睡不好,后来做了这一季最后一次文化活动,夏天不会再有活动了。

我去图书馆,跟Ivan和领导说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要把下一季所有的书还有一些我自己感兴趣的书带走。

“你要去哪里?”Ivan问。

“不知道。”

他笑:“祝你夏天快乐。”

回家顺路给小蕾寄第七封信。

我的包里装了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和我学中文的书、四件T恤、三条内裤、两条裤子、一双袜子。

我去了机场,买了张机票,准备跟我的缘分来一次约会。

航空售票前台对我说:“您好。”

“您好,我想买一张票。”

“到哪里,先生?”

“啊,都可以,随便。”

她的表情诧异又迷茫。“对不起,等一下。”她叫一个同事,“小李,过来,这里有一个外国人不太会说中文,帮我一下!”

她同事来了。“Sir,how can I help you?(先生,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吗?)”

我几天没睡好,就想说中文。

“你们航空下一次国内航班是到哪儿?”

“Where do you want to go?(您想去哪儿?)”

“Anywhere.(随便哪儿。)”我说。

两个服务员看着对方,一副茫然的表情。

她查电脑,“西安的航班……哦,来不及了。”再查一下,“昆明、辽宁、北京……”

“最近的下一班就可以了。”

“昆明吗?”她奇怪地看着我。

“对,昆明。”我听说过,但是不清楚在哪儿。

“你确定?”服务员说。

“Yes.”

付钱,给护照,拿票。她们看着我,不用说什么,从她们的表情就能知道她们在想:“奇怪的老外。”

到了昆明,我完全不知道去哪儿。

在机场门口我碰到三个中国男孩儿,带着大背包,他们住的地方肯定不是很贵。我问他们去哪儿。

“我们要去一个古城,离这里很近。”

我说:“古城?我不懂。”我把我的本子给他们,让他们写下来。

“Old town.”他们说。

“哇,有意思!”

“跟我们来吧!”其中一个人说。

安全是第一位的。我看他们,年轻人,热情,手上拿着一张地图。

“走吧!”我说。

还好我没有别的事情干,就看着太阳慢慢下山。但其实中国人的“近”和我们西班牙人的“近”概念不太一样,五个小时的公共汽车能走过我们国家的一半,在中国五个小时算近的。

不过我睡了大部分的路程,我们到目的地时天已经很黑了。这里的星星是看得到的,这里的星星安静不挣扎。

虽然很舒服,虽然我能感觉到我在我应该在的地方,但当时我没想到,那里后来会变成对我很重要的地方。

我又问:“你们说这个地方叫什么?”

“大理,大理古城。”

沿城墙走,右边像有一座大山,但是只能看到黑色的轮廓。我们走进一个安静的院子,大家都睡觉了。

我问在机场认识的男孩儿:“住这里多少钱?”

“应该不贵,你问前台,我们有预订的房间。”

我有一点担心我的“便宜”和他们的“便宜”概念又不一样。

他们拿到钥匙后,我问前台,前台一副很困的样子,说:“今晚只有十二人间有空床,二十五块。”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我付钱,进入了房间,又继续睡觉了。

早上醒来,刚睁眼的时候我都不清楚自己在哪儿。我摸了摸,我是穿着路上的衣服睡觉的,这样我最贵重的物品在我身上——护照和钱包。我想起来了,飞了两千公里,又坐了五个小时的车。我不是在做梦,外面有鸟儿的鸣叫和吉他的声音。房间里都是双层床。我拖着脚步走到外面,昨天晚上黑暗的空间变成一个安静的院子,大家在喝咖啡、吃早饭、晒太阳。

我站在院子中间,闭着眼睛朝向太阳,那么蓝的天空,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曾经我只在黑海上看过这种蓝色。

这样的气氛莫名其妙地让我的烦恼消失了。那边坐着的人辐射出一种安静,能进入我的内心。大家穿着各种颜色的宽松衣服、拖鞋。我旁边一个年轻小伙子在冥想,像达到了最安心的状态。

昨天在机场碰到的男孩儿之一从外面回来。

“大卫,我买了米线,吃一份,有点辣。”

“米线?”

“这里的特色!吃一碗。”

我拿了一碗。

“啊!”我们的“有点辣”的概念真不一样。

“这是大理的特色。”他说。

最近在成语书上学了一个人把自己当旅行者必须跟从当地习惯的成语“入乡随俗”。西方人有一句一模一样意思的话:“到罗马随罗马俗。”大理米线除了有一点辣,真适合我的口味。从那天起,我辛苦地吃辣,突然有一天我不觉得辣了,而且觉得非常好吃。

旁边那个小伙子从他的冥想中醒了,看着我的表情,微笑着说:“太辣了吧?你会说中文吗?”

我擦着汗说:“一点点。”

“你的中文很好啊。”我感谢他的表扬,中国人这么说给了我继续学习的动力,虽然我在心里觉得自己的中文不行。我说:“我现在的中文离我的目标很远,这个问题在上海会让我很着急,但是在这里不会。”

他笑:“你已经被云南的慢生活影响了。”

我看客栈牌子上写的名字:驼峰。

我不认识那两个字,所以按吴医生曾经告诉我的方法尝试着猜:“那个读‘马山’吗?”

他笑:“不是每个字都能猜出读音的。”

“啊,真难!”

“学就好了。这字念‘驼’,骆驼的‘驼’;这字念‘峰’,高峰时间的‘峰’。”

大概记住了,不过,我还是要拿本子记下来。“骆驼的‘骆’怎么写?”我把本子给他。

我看着他的字问:“驼峰是什么意思?”

“驼峰是骆驼背上的那个东西。不过,在这里是另外一个意思——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我很好奇。

“一个关于大战的故事。”他语气神秘万分,“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切断滇缅公路这条战时中国最后一条陆上交通线后,中美两国被迫在印度东北部的阿萨姆邦和中国云南昆明之间开辟了一条转运战略物资的空中通道,这条空中通道就叫驼峰航线。”他充满智慧地讲,“这是世界航空史和军事史上最为艰险的一条运输线,长约八百公里。驼峰飞行也是二战中持续时间最长的大规模空中运输。”

另外一个小伙子,皮肤上沾着涂料,补充说:“不过这个客栈的名字只是致敬这些英雄。据美国官方统计,美国空军在1942年4月到1945年8月的援华空运中,为中国空运各类战争物资65万吨。美国空军在驼峰航线上共有超过500架飞机坠毁,共计超过1500人牺牲。”他嘚瑟又严肃地说:“这里是最和平的地方,我们都是艺术家,你不知道吗?”

第一个小伙子说:“对啊,在这家客栈不一定要付钱,如果你有什么艺术才能,可以用它交换。”

第二个小伙子说:“我是画画的,我每个月给一幅作品,可以免费住这里。驼峰有很多音乐人,每天在酒吧演出半个小时,可以免费住。会做饭的、煮咖啡的,都可以帮客栈做事,留下来。”

我说:“挺有意思!”这个地方像我跟鹏游和同学们曾经想象的地方。很明显,不管在哪个国家,年轻人都有同样的渴望。

“你是艺术家吗?”

我吓了一跳:“我不是!”我都不知道艺术这个概念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做的是不是艺术,不过我知道,如果我因为有压力而生产艺术品,那么作品肯定出不来,艺术是一种内心的需要,需要做就做,不需要做也不用勉强。

我又说:“我不是艺术家,而且一晚上二十五块,我付得起。”我们仨大笑。

冥想的小伙子说:“这里也有热爱英语的人,组织英语角;热爱电影的人每天播放一部电影;还有书法课,等等。如果你有什么想做的,跟我说,我负责这里艺术家的住宿。”

“谢谢。”碰到这个地方,我的心快乐得都跑快了。

客栈网络不是很好,但是第二天我想办法给小蕾打电话。

“小蕾!你到了!飞得怎么样?顺利吗?”

电话有一点杂音,她慢慢说:“我哭了一路。不过……谢谢。”

听到她的话我很难过:“谢什么?”

“一到家我就收到一封信,虽然让我很想你,但收到这个惊喜我很开心,我收到了你的爱护。”

她开始读那封我一个多月前寄的信:“序幕:这是一部科幻小说,给你娱乐,给你在准备考试的日子一些安慰,陪伴你学习,我在。”她开始哭,“我看完了第一章。我哭是因为想你,但是我真的很喜欢,我笑翻了几次,我真喜欢你把这些认识的人写下来变成小说人物,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在讲真实的故事。你的想象力太厉害了,你说这小说是我爸爸和你的《绝密使命》。”她笑了,“我期待继续看这‘绝密科幻故事’,你说我爸爸是一个发明者,你是他的徒弟。哈哈哈,故事好玩、亲切,真谢谢你,期待继续看。真的,这些故事太好玩了。你的想象力太可怕了。”

我就是把一些她不知道的事写下来,我跟她爸的故事没有什么了不起,其实最精彩的小说是生活。

对我来说,这些信也是一个很好的练习文学写作的机会。我会把每天认识的人或者到过的地方放在故事里。技术上是大挑战,因为写完一章我会寄过去,没办法修改,没办法回头拿橡皮让故事改变方向。这本小说也像生活一样。

我跟她说我怎么到了大理。我说我在一个像天堂的地方,她很为我开心。

那一天我花了一整天时间写下驼峰的故事。我想着怎么把这个故事放在剧情里。我说云南有一个人曾经发明了跟她爸爸同样的东西,她爸爸让我去看一下。这样我可以顺便讲我在云南看到的东西。

重要的是小蕾每三四天能收到一封信。

很快我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有这么安心的感觉的人。大部分来云南的人会准备一条比较经典的路线:飞到昆明,坐汽车到大理,然后坐火车到丽江,再然后坐汽车到香格里拉或者泸沽湖,最后回昆明,飞回家。我对这些地名很快就熟悉了,客栈里的背包客经常会提到它们。但是很多人一到大理,特别是一到驼峰,就不想走了,留了下来。

我一开始对那些地方很感兴趣,想去,但是又发现最好的旅行是在那个院子里,围着篝火,每天晚上听已经去过的人讲故事。

我两个多月没去别的地方,深入地研究我包里的书,给小蕾写信,和游客聊天。我的中文提高得很快,应该是因为把所有放在学中文上的压力留在上海了。这里是享受时顺便学习,我以前是反过来做的。驼峰变成了我的第二个家,大理是我的第二个故乡。

我从来没有对一个地方有过这种感觉。

两年后驼峰关门了,我差点哭出来。

我喜欢从另外一个角度看生活。经常有人问我:“你的梦想是什么?”我会回答:“我以前很清楚,现在我觉得我在寻找。只要找到,我就会make it a big dream and dream it greatly!”

两个月待在那儿,我得回上海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来。但我不难过,我在上海领事馆的工作是一份非常值得期待的工作,而且乐观地说,离开一个非常爱的地方有一个好处——可以再回来!

为了告别,我在古城里的米线店请驼峰的义工、朋友、游客吃了一顿便宜的饭。请大家吃饭是中国人的习惯,我要入乡随俗。我们回来的时候古城的店铺开始关门,有一个流浪歌手在角落小声地唱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我对着他唱了几句,所有的朋友都说:“啊,你会唱中文歌吗?”

“哦,不,不,我不太会。”我尴尬地说。

“唱一个,唱一个,唱一个!”大家都喊。

我问那个歌手能不能用他的吉他,他热情地同意了。

“啊?你还会弹吉他吗?”所有的朋友都捧场。

我用心唱出汪峰的歌:“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突然,这个安静的古老街头充满灵感和激情。经过的一些本地人买啤酒给朋友们喝,一群人围着我们,我继续唱我所有学过的歌,“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我不知道有没有跑调、发音准不准,我只知道,在每一个音里,要放进自己所有的感情,不管是快乐、痛苦或者眼泪,这样才能打动别人。音乐首先是感动自己。

我看着对面这群人,各种各样的人,好奇的老人带着孙子,年轻人、土豪和穷游客,都在一起,这是我想要的。

很多年没有对着那么多人唱歌。尘封已久摇滚的心,突然苏醒。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怎么形容,但是它刻在我心上。那天我非常快乐,我想这是我在大理最幸福的告别。

第二天我很早就去了昆明,准备坐晚上的飞机回上海。机票买好了。

对着漂亮的苍山,我说:“大理,我会回来的!”

我坐在昆明一家户外咖啡店里等晚上的飞机,享受着八月底的橙色阳光。

我在看我的成语书,我有一点注意力不集中,就像地震前鸟儿会凌乱地飞舞,我的脑子也在飞舞。我突然感到一阵紧张,感觉会发生什么,一种无缘无故的预感。

我继续试着背新的成语:“异性相吸”“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人云亦云”……

突然,一个女孩儿坐到我对面。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中国女孩儿有那么大的黑眼睛,她非常漂亮,长头发、白皮肤,按中国人的标准,真是闭月羞花的脸庞。但她的美丽混合了一种愤怒的神态,并不是很热情的模样。外表又美又年轻,年龄跟我应该差不多,但她眼神威严,不像一个年轻人,经历过很多事情或者责任很大的人才会有这种眼神。

我经常问自己,我为什么会一直分析对方的眼神。可能是职业病,仔细观察是医生的义务,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天生喜欢这么做,所以最终成了医生。不知道哪一个是“因为”,哪一个是“所以”。

原来她就是我等待的那种“地震”。我越看她越发现她的美丽,看着她的两只眼睛,像是在对着两个黑色的月亮。这是我生命中第二次遇见我想搭讪的女人。我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我真没有,但是她那么漂亮,没有人会相信我。

我把自己当作年轻人,但是我已经不是那个十八岁在巴黎害羞的小伙子了,我老了,我知道生活不给第二次机会,你不马上做你觉得该做的事,一秒钟后可能机会就失去了。

“对不起,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她吓了一跳。她先嫌弃地看我,然后看两边,确定我是在跟她说话。

她诧异的表情很快回到本来严肃的样子。她沉默,不看我,打开一台电脑。

过了一会儿,她庄重地说:“我姓樊。”

我的脑子经常会在我最需要它的时刻撂挑子。我不假思索地问:“麻烦的‘烦’?”

她猛然抬头,张大嘴看着我,马上继续看她的电脑。

我发现我的不对,赶紧说:“哦,对不起,我的意思是……”

她看着电脑说:“你可以叫我君君。”她继续忙她的事,看都不看我一眼。

等了一下,我又问:“你是哪里人?”

她像是没听到,我等她的回答,她的眼睛直盯着电脑,全神贯注地打字。终于,她很不想聊天似的说:“离上海不远。”

按我的第一反应,我马上说:“哦,不会是合肥吧?”

她突然抬头,仔细看我。我不知道是否猜对了,可她又忽略我了。

我固执地继续问:“你在昆明干吗?”

过了很长时间她才回答:“我办学校。”感觉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我们谈话的结尾。

她穿着白衣服、长裙子,很文雅。

“哦,你是老师?”

她认真地说:“我办学校,不一样。”我感觉她和我之间的距离特别大,但是我继续问。

“在昆明?”

“不,往北一点。”如果我不问,交流就结束了。我不想给她烦恼,但是我承担这个风险,继续问。

“多北?”

“靠近西藏和四川。”

“那里有山吗?”

“有。”

“你算是支教吗?”

“是。”

虽然她的表情依然“冷如冰箱”,但她逐渐同意交流。她的简单回答给我很大的想象空间。这么漂亮的女孩儿,穿这么优雅的衣服,在山上办学校。“办学校”是什么意思?太有意思了吧!

突然她说:“在一个很穷的地方。”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说话。

她看电脑,我脑子已经飞到一个翠绿的山坡:在云南的蓝色天空下,木头搭的教室里满是活泼的小孩儿。

我迷醉在我的白日梦中。

她把电脑转过来给我看屏幕,冷静地说:“就是这个学校。”

她给我看的照片是我想不到的美。峡谷的深渊里,一所木头和土坯搭建的学校在白云中,中国国旗飘在最高处,青山围着它。

“哇!”我陶醉了,这张照片震惊了我,我长时间盯着它。

可能因为这是她爱的学校才使我这么着迷。突然她心里盛开出一种热情。“到时候如果你有空,可以过来参观一下。”

我的反应还是很慢:“好……你什么时候去?”

她又冷漠地说:“明天早上。”

我看她的眼睛,庄重但是善良。我判断她是外表冷静内心仁慈的人。

我又不假思考地说:“我可以跟你去吗?”

她又淡然地说:“可以。”

她的回复依旧简短。

她说早上她会在这家咖啡店等我。我们要坐二十个小时的长途汽车,要经过大理往北开,看来我要原路返回了。

我们两个人的距离还是很大。她没表现出任何兴趣想知道我是谁、我做什么,甚至我的名字是什么。好像我们有一种不言而喻的信任。

我想问她,怎么一个离上海不远的漂亮女孩儿会到那种地方落户。我对她的故事很感兴趣,不过,我已经知道问没有用,我会碰到一面墙,她的简略和不详的回答是这面墙的每一块砖。

“明天见。”她说完,走了。

我在干什么?我约了一个来自不明确地方的漂亮姑娘,陪她去一所我只在照片上看过的学校,这所学校像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我的机票浪费了,我得去找一家酒店。

早上,我在想,万一她不在呢?但是我心里相信她肯定在。她保留的距离是一种谨慎,她邀请我去,我能感到冷静,但是非常真挚。

她准时到了,香香湿湿刚刚洗的长头发,穿的另外一条白色得体长裙。

去客运站的路上,她只开了一次口说:“你确定你想去吗?”

我也配合她简单地回复:“嗯。”

我给她钱,她帮我买车票。我们等一辆很大的汽车,我在四处参观汽车站。

“别动,过来!”真像严格老师的口气,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

车来了,她帮我找我的位置。车上大家不是坐着,而是躺着,床很窄,但是非常舒服。我从来没见过床车,西班牙很小,很少路程需要那么长时间。

她说:“好了,我们会凌晨到,我会叫醒你。”她又考虑了一下,说:“到了你跟着我,还要走半个小时。你怕狼吗?”

我吓了一跳:“什么?”

“没事……你确定你想去?”

我宁愿装作我没听到她刚才的话,开玩笑尝试逗她玩,我装严肃地说一些成语:“勇往直前,奋不顾身,破釜沉舟……”

她的脸上似乎露出一个微笑,其实没有,是我想象的,她飞白眼:“好吧,你有二十个小时可以继续学。”

她转身到她前面的位置去。

我的床靠窗户,车一动我就看着窗外,先是昆明的郊外,然后是丘陵。在汽车里躺着的这段路程是我这辈子最舒服的一段路程。

丘陵越来越大,路边的村子逐渐开灯了,头上的天空逐渐关灯了。天黑后我们的车在大山深谷中像蛇一样慢速盘绕。

从我的位置我看不到君君,我相信她还在。仰望无穷的夜空,我想这些大山其实很小,我更小,要享受这个世界。我睡觉了。

一只手摇动我的肩膀,小声地说:“起来,快到了!”

车里黑暗,乘客都在睡觉,外面也很黑,森林也在睡觉。我揉揉眼睛。

我们坐在司机旁边。君君仔细看着外面,尝试认清方向。

突然她指外面一个地方:“这里,停车!”

我看她:“你确定吗?”

外面黑黑的山坡跟我们一整晚经过的一模一样。君君不回答,我已经发现她不会赘言,她只给了我严肃老师的眼神。我们下车,背着包,开始上坡。车在不平坦的小路上开着,像船被浪打得摇摆,一秒钟后在黑暗弯曲的路中消失了。

君君带着手灯,走了二十五分钟后到了坡顶,这时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像流星划过天空,切开早晨的云烟。我们对面一座堡垒在雾中显露了,我们到学校了。

我们站在铁门前,君君在包里找钥匙。我们后面的灌木丛中突如其来的响声把我吓坏了。我看到两个明亮的眼珠,她慢慢弯腰从地上捡了一根木头。

“你做什么?”我紧张地问。

“万一……”

“万一什么?”我胆小地问。

她一边看一边翻包。

她淡定地说:“野狗。”

君君把生了锈的大门打开,一阵尖锐的声音在山谷里消散了,两个月那扇门没打开过。学校里的院子有四个门,一个是储藏室,一个是教室,一个是老师的宿舍,一个是君君的房间。老师的宿舍由地上两个床垫和角落一张蜘蛛网组成。

“你可以在这里睡,过几天今年的支教老师会来,是一个男生。反正这里有两张床,你可以跟他住,想待多久待多久。”

然后她把教室的门打开通风。她去她房间,我进入教室。我闻到桌子干燥木头的味道、粉笔的味道、铅笔里石墨的苦味、书架上睡着的本子的味道,这是教室暑假的味道。突然我想到我马德里的小学校。

我看见君君在院子里,她换了衣服,穿破运动衣和靴子,头发扎起来了。

“我是这么安排的,先把院子和教室整理一下,今天下午和明天要一家家通知我们后天开学。你帮不帮我?”

“当然帮你!”

太阳已经在山上。我们用工具除掉院子里的野草,修理花盆和凳子,打扫尘封的教室地板,刷窗户,整理储藏室。储藏室里有很多劳动工具、餐具和三个大黏土容器。院子的一个角落堆积着所有的树叶和野草。

做完了我问她:“学生的家在哪儿?”她指着青色的山坡,表示都在山上散着。

“我们要爬山去每一家。”她去房间拿学校的钥匙,我偷偷地看,朴素的装饰,一张桌子、一堆书、一张铺着蓝色被子的床……在后面的柜子上,有一个我辨认不出来的东西。

她出来,关门。“你看什么?”

“啊,啊,啊……”我结巴,指里面。

“你像刚刚看见鬼了。”

“差不多。”我都不敢说出来,“你……你房间里有一个棺材,被被子盖着?”

“你在说什么!”突然她开始笑,我第一次看到她笑,“真傻。走吧,去学生的家。”

我跟着她,刚才我看到了什么东西呢?

我以为这是一个小村,但是不是,每一户人家散在山坡上,我们走泥泞歪斜的小路联系每一家。

每到一家,主人会从木头和黏土搭建的房子和动物厩里出来,停下工作,擦汗,热情地拿出最新鲜的食物——胡萝卜、苹果,马上开始煮玉米。他们用最高的尊重对待君君,看得出来他们都尊敬她。小孩儿看到她会挺胸,像一个军人看他的长官一样,表情中透露出爱。我能感觉到她是一个严格的老师,而且在这个山坡上奉献了很大的爱心。大家都对这个神秘的女孩儿表示出大大的爱。

每户人家隐藏在苍翠繁茂的树林里。农民的生活不容易,辛苦劳作,皮肤都晒黑了,但是每一家都给我一种幸福的感觉。君君说这几年来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好,通了电和水,有了学校,交通也越来越方便。我看到他们什么都不缺,尤其是幸福。

我陪着君君通知他们后天开学。虽然他们从来没见过外国人,但他们不会有任何激动的表现,君君说,是因为这边的少数民族情绪很淡定。他们用方言说话,我基本上不懂,但是我看懂了他们眼里对君君的认可和尊重。

一整天我绕在山上,大概去了十家。天快黑了,君君说:“今天够了,明天继续,我们去虎家吃晚饭吧,他们家离学校不远。”她边走边吃一个苹果,继续说:“虎家是傈僳族的家庭,我刚刚到这儿的时候跟他们住过一段时间,关系特别好。”

我们到的时候虎哥还在田里劳动。虎女儿在跟两只鸡玩,开心地在沙子上转圈,她的裤子破了,脸上也有点泥,看到君君,她乖乖地站起来说:“老师好。”

君君用她最严肃的表情说:“后天开学,你知道要干干净净来,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是,老师。”小孩儿说。突然我明白了Echo曾经说的一句话的出处,我笑了。

牧场中有木头小屋,里面爷爷在切菜,虎老婆烧柴,屋子中间大铜锅里水开了。

虎哥进来,脸上是大大的笑容,皮焦齿黑,身体结实强壮。我不懂他的话,但是我喜欢他活泼的状态。外面漆黑,屋子中央的火和三支蜡烛照亮了我们。

突然虎哥对我说了一句话,君君翻译:“你吃不吃鸡肉?他很开心有客人,他想做最好的菜。”

“哦,我什么都吃!谢谢!”

他出去,我们在屋子里听到外面咯咯叫的声音,翅膀奋力扇动,一群鸡想逃跑。他回来,手上有一只大鸡。虎哥把鸡放在桌子上,爷爷很坚决地斩首了它。

君君对我说:“看你的表情,你是大城市的人。”

我看虎哥把鸡血积在桶里。

虎哥拿来一瓶透明的液体,倒了两杯。君君说:“他要跟你喝酒。”她看我很纠结,说:“他做最好的菜,跟你喝酒是一种尊敬,必须喝。”我想表达我对君君和虎哥一家人的感谢,我真觉得很幸运能到这种地方,但是我从来没喝过酒。我想“入乡随俗”,把一杯喝掉了。

君君说:“这里的每一家人都自己酿酒,这是玉米做的白酒,可能有点烈、有点辣。”

吞下酒后我把两只手放在脖子上,我装没事,但是我想喊,我两只眼睛斜了,我的抬头纹都出来了,冷汗在我的鬓角,我打了个哆嗦,像我受到了鞭打。但是我说:“好喝。再来一个!”

虎哥很开心,君君也干了一杯。

鸡肉非常香,锅里放了很多菜。后来那桶鸡血倒进锅里,外国人平时会觉得恶心,看着像一桶瀑布血倒进了锅里,但是西班牙人也吃血。所有的菜都味道鲜美,每一口汤都有大自然的味道。应该非常好吃,但我只记得屋子突然开始转圈。

虎哥为了表达对他儿子的爱,一直在他身旁,搂着他,把鸡肉放在他的小碗里。小孩儿最后在爸爸的怀里睡着了。

我很感动。

君君也喝了不少,但是她很强壮,我弱如玩具。

我们回学校,君君扶着我。我看着黑暗的山谷,感到非常幸福。我想快乐地唱、跳、喊,不过我的世界越转越快。

我感觉我在星星中飞舞,我庆幸我没在山谷中滚下去。我们到了学校,我两步往前、一步往后地进入院子,躺到了早上堆积的树叶上去。我听见君君说:“去你房间里,这里会冷。”她尝试拉我,但是她的声音像来自遥远的地方。大醉,我感觉自己在星星中睡觉了。

第二天我醒来,头疼,就像从星星中掉了下去,头撞在地上。我脸朝下躺着,树叶贴在我脸上,嘴巴里有泥的味道,我像一具尸体浮在河里。我身上有一床厚被子,应该是晚上君君好心放的。

我转身朝天空躺着,东张西望。太阳很舒服。在院子的另外一边我看到了君君,她已经在干活了——修剪花儿。

“哦,你醒了!”她过来给我一碗粥和一个玉米饼。

虽然吃不下,头很疼,但我很感谢她,吃了一口,我说:“真好吃!你做的吗?”

“不是,虎老婆早上带来的,他们担心你。”

我抓头发。

“今天你还要跟我去吗?”

我艰难地站起来,说:“当然。”

每到一家她都说:“明天要开学了!”

我在那个壮丽的山坡上,很快忘了我的头疼。我在玫瑰花丛中自顾自地唱,唱过来,唱过去。我开心的时候或者在一个很美丽的地方就会控制不住想唱歌。

君君说:“晚上我们去李家吃饭。爸爸是傈僳族,妈妈是藏族,他们是这边最爱音乐的人。”

“我期待,只希望……不要喝酒。”我尴尬地说。

在山上碰到人时,他们都会说:“老师好。”我对君君的故事非常感兴趣,不过她很少说。

我一边走一边问:“你什么时候来到这儿的?”

“正好四年了。”

“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很多巧合。”

谈话完了。

晚上到李家又围着火吃饭。花瓣炒鸡蛋、烤猪皮、玉米、辣子鸡。

李老婆做酥油茶给我喝。密度大,味道浓,卡路里应该很高,适合冬天在山上喝。我在本子里尝试描述这个从来没尝过的味道:橄榄油、牛奶、盐和一点苦咖啡混在一起加热。我期待跟小蕾讲,我下一封信会有很多故事。

李家在一条小溪旁边,君君说李家不吃鱼,因为李老婆是藏族人,鱼是他们的神。

烤了洋芋后,李哥把酒拿出来。我一看到瓶子,胃就到我的嘴巴里了。

“必须喝一点。”君君说。

边喝边吃,我的头像晕车了一样。烤猪皮蘸腐乳、猪蹄、玉米饼和果酱。吃饱了。

李哥拿出来一个鼓,用手打,跟着节奏开始唱歌。他的声音很美,又粗又高。他老婆配合他,他们闭着眼睛,所有的能量都在嗓子里,悦耳的旋律我永远不会忘记。音乐是从心里出来的,不仅能听到它,还能感觉到它。李哥的声音像一朵云飘在黑坡上。

君君表情感动,歌声好像触动她了,我问她:“你怎么了?”

“没事,这是一首傈僳族歌,我特别喜欢这首歌。”她平时的严肃变成了温柔而充满惆怅的表情。可能这就是我的病,我在她眼睛里看到了很多想写下来的故事。

没有其他的乐器,就三种声音:嗓音、鼓声和我们的心跳声。

我又喝了一口。

“明天要开学,我们要先回去。”我们缓慢地回学校,我脸蛋又红又热,但还好没上头。

我们坐在院子里看夜空。

君君说:“我也酿了我自己的酒,你要尝一尝吗?”我们进入学校的储藏室,她在考虑打开哪一个黏土容器,我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一把破吉他,脏得像古董一样,但是能用,我调音。君君把容器打开,倒了一点酒在两个碗里,点上一支蜡烛靠近我。虽然我不知道歌词,我边弹吉他边吹出来那首傈僳族歌的旋律。

她看着我,跟刚才在李家的表情一样。这首歌真有一种感动她的力量。

我们喝酒。这个酒香、烈,但是有一种甜的后味。

她微笑着说:“哦,我给你看一个东西。”

她从房间里把那个大“棺材”抬出来,然后把盖着它的被子拿掉,君君说:“这叫古筝。”

“等我五分钟。”她去换漂亮衣服。

“尊重乐器才能做音乐。”她弹琴。我不懂这个音乐,我只知道有中国味儿。真美。

突然她停了:“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诧异,这是第一次她对我的情况有兴趣。“大卫。”我笑了。

我弹吉他,她弹古筝。她问我从哪里来、我多大、在中国做什么。我开心地回答这些问题。

“帮我把容器拿过来。”我去拿,它很重,我拉着它。我试一试举一下。突然我的背很疼,我尽量让容器不掉在地上。很久没那么疼了,我马上坐下。“你怎么了?”她问。

我先深呼吸一分钟,然后讲了曾经我想成为运动员和我在加拿大的故事。

“后来呢?”

“有一天我用最高速度滑冰,我队友给我球,我避开一个对手,但是没看到第二个对手,他从后面猛烈地撞击我,响声跟爆炸一样……之后几个月我都不能走路,我没办法坚持,后来选择不再打冰球。”我看着星星,叹气,“如果那一天的事没发生,今天我也不会在这儿。”

君君说:“很疼吗?”

“这几年我的身体经常会因为那些年做剧烈运动而疼。背受伤之前我伤了几次肩膀,但依然坚持梦想。背受伤那次最疼的是心。我清楚地记得那一瞬间的画面,像电影慢放,我身体倒在冰上我就知道完蛋了。”

“‘塞翁失马’,你知道吗?我当时在上海上班,一个人来这座山走,几只野狗像狼一样进攻我,咬了我。虎哥帮了我,我在他家恢复了几天。我们聊了很多,他说这里的学校没有人管。于是我决定留下来。”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回上海,找一些朋友捐钱,准备我需要的东西。我回这里了,第一年我教课,也帮着修建学校。现在我半年在这儿,半年在外地挣钱办学校。”

“你不教课吗?”

“现在不用,每年会有不同的义工来,我就安排一下。”

虽然我还有一万个问题,但我只选择一个,其他的我可以想象。

“你怎么会从上海一个人来到这座山?”

她考虑了一秒钟,表情跟听那首傈僳族歌时一样,慢慢地说:“因为一个诗人,这是我的秘密。”

我把那碗酒喝光。“没关系,我能理解。有时候秘密是一种……需要。”

我真觉得是音乐的魔力把我们的关系拉近了。

君君去睡觉了,我在房间里花了一个晚上写她的故事。

我还没睡觉,六点半君君敲我的门。她穿着旗袍,上面绣着白色和金色的花。

她特别漂亮,刚洗过头发,散发着香草洗发露的味道,头上插了一朵玫瑰花。

“马上小孩儿要来,赶紧洗澡换衣服,快点。”她的表情还是之前那样严肃。

我看表,自言自语地说:“这么早?”

跟着第一缕阳光,坡上出现了粉红色的小点,这些粉红色小点散布在草丛中,慢慢下来。

学生到学校后,先非常乖地说:“老师好!”然后进教室,打开书朗诵。

我们站在教室门口观察,太不可思议了,西班牙的小学里都是喊和跳,我从来没见过在一个没有老师的教室里,学生坐着朗诵。有一个学生读诗的第一句话,然后全班一起朗诵。我张大嘴,太了不起了!

这间教室里有三个不同的年级。开始三节课学生按年龄听君君说要做什么。

她看着我说:“就因为他们来自这个地方,他们的机会比大城市的孩子少,所以我要求他们更多。我重视他们是否干净,不可以因为来自农村就缺乏对学校的尊重,所以这里的老师也要穿戴干净,当榜样。”

我说:“他们都有一样的迪士尼粉红色的包,很可爱!”

“我在上海找人送的。”

根据学生住的距离和父母劳作的时间,他们在七点到八点间到学校。

我想,这里的师生和家长真和谐,大一点的学生帮最小的学生找地方坐和打开书。我真佩服君君和每一个学生。

我坐在后面听课,很享受这里的气氛。我想小蕾,她会非常喜欢这里,她会非常喜欢这些小孩儿。

两个小时后,学生在院子里休息。中午,一个藏族老太太煮米饭、炒菜给小孩儿吃。

“这些费用都是我在上海找人来承担的。”君君说。

我跟小孩儿聊了一些话,他们一开始有点害怕。吃完饭后他们在院子里玩,我拿出储藏室里的吉他,在院子的一个角落小声地唱西班牙的歌。

小孩儿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后来逐渐靠近。我抬头的时候一群睁大眼睛的小孩儿迷醉地看着我。我继续唱所有会唱的西班牙歌曲,我看表,好像回教室的时间到了,君君站在后面,脸上带着一个大大的笑,跟我说:“继续唱吧。”

后来小朋友回教室的时候都想给我看他们早上画的画和做的功课。他们不怕我,而且好像开始喜欢我了。

放学的时候就跟早上一样,我们站在大门口,看着粉红色的小点沿着弯曲的小路向上爬。

“你唱歌很好听。”君君说。

我的脸应该红了。“谢谢!”我其实觉得很遗憾,这么多年唱得那么少,我不知道唱得好不好,但是我知道唱歌让我很快乐,而且我觉得这个快乐是可以传染的。

“你会在这里待多久?”君君问我。

我突然一惊,着急地问:“今天几号?”我都忘了时间,我应该回上海,还有领事馆的工作要做。“什么时候有车去昆明?”

“去昆明的车每天晚上会路过一次。”君君说。

天黑了,君君陪我到第一天下车的那条路旁。

“君君,谢谢,非常感谢。”我能想象在这里生活会怎么样,我想象自己住在这种地方,我会很快乐,我不需要很多,但是我知道现在不行,我还需要寻找。

“这个学校给了我一种无价的灵感和动力,我不太清楚是什么,但是我太感谢你了。”

“这么突然离开,小孩儿很喜欢你……”

我给她我的电话号码:“如果来上海,找我。”

那辆像一艘船的车出现了。我悄悄地上了车,里面的乘客都睡觉了,我跟司机买票,找我的地方躺下。我抱着装满书的包,看着外面的星星,睡着了。我梦到我去了一个山上的学校,当然梦里的学校不可能有真实的那个学校完美。

去昆明的路上,我旁边躺着一个比较胖的人,他还没睡醒。他在外套和被子下打呼噜,我只能看到一只手,他的皮肤特别白。我突然想到一个星期都没给爸爸妈妈发邮件了。我们驶过山谷间狭窄的小路,有时候感觉车要掉下去了。我不怕,生命本来就很脆弱。我在比利时的医院门诊部工作时,看过那么多人突然发生意外,我对“无常”这个概念了解得很清楚。我心里接受生活就是这样无常,但我嫌弃危险的行为,永远把安全放在第一位,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父母。他们让我很自由,一直支持我,我不能想象如果这辆车被山谷吞掉,他们不知道我在哪里,会有多痛苦。我发现给他们打一个电话或者发一封邮件能让他们放心。虽然生活的意外不能控制,但我答应自己不会故意去找危险的事故。

在任何车上,系好安全带是我对父母的尊重。

我打算一到昆明就去机场给他们打电话,分享我在那个小学校找到的快乐。

天已经很亮,我旁边的人好像开始苏醒,把被子掀开,原来他也是一个老外。顶着大黑眼圈,看看右边,再看看左边,揉了揉眼睛,一看到我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Hello!”他说。

“Hello!”我微笑。

“你是哪个国家的人?”我在上海总是躲避外国人,我一直觉得把我的脑子变成英文系统会让我的中文退步。想要学好一门语言,就要让你的脑子用那门语言思考。

“我来自西班牙,你呢?”

“美国。”

“真没想到我会在这山里碰到外国人。”

“我也觉得。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问我。

看着外面,我想,我的故事只有一个词能形容,我说:“寻找……”

他笑了,“我也是。”他指着车的最后一排,“那三个人是我们团的人。”

我看后面:“你们团?你们做什么?”

“寻找啊!”他用美国化的大动作比画着说,“我们在找一架飞机。这座山上连续很多年发生空难。”他看我很感兴趣,就继续讲,“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有百分之五十的飞机飞到这里遇到麻烦……”

我打断了他:“驼峰?”我们诧异地看着对方。我没想到我会再碰到这个故事,他也没想到他旁边坐着一个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就像弗拉基米尔说的,有时候我们跟一个故事有缘分,我们不可能躲避,那个时候听到这个故事已经觉得很了不起,没想到会再出现。

“我没碰到过外国人知道这个驼峰,你怎么知道?”他有点激动。

“很多巧合……”我说,“你怎么会找那些飞机?”

“哦,我不是在找‘那些’飞机,我找特殊的一个。”

我聆听,他继续讲:“这是历史上坠毁率最高的一个区域,我爷爷在其中一架飞机上遇难了,他是美国军人。就因为我爷爷的故事,我对这段历史很感兴趣,我研究了一下,找了对这件事感兴趣的人,组织了这个团。我还找了同样在这个航班上遇难的人的孙子。”

“太不可思议了。”我说。

“在美国安排好了,我们开始联系中国研究过这个故事的人,已经合作几年了。最后我把我在美国所有的财产卖掉,为了找到我爷爷的飞机。”

我问他:“那以前你做什么?”

“以前我是一名医生。”他回答,我笑了。

“怎么了?”

“没什么。”我温暖地说,“那……飞机在这座山上?你们知道具体的地方?”

“哦,不,只是大概知道在哪儿,我们来到迪庆州是因为在我的研究中,我听了很多故事,看了很多照片,认识了很多人,这个州比较大。好像在维西,有一个人在我爷爷的照片中出现过很多次,也出现在我爷爷发过的信中。”他把一张黑白照片的复印件拿给我看,一个美国军人搂着一个中国人。“好像这个中国人曾经帮了我爷爷很多,从照片中可以看出他很年轻,所以我觉得他还活着。”

“你怎么会想到在维西找他?”

“噢,天哪!我研究了很多资料,问过很多人,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那儿。不过,我没找到这个人。”

“那飞机在昆明?”

“不是,我们去昆明跟一些专家见面。飞机在苍山,我们上个月去了山上十四天,带去最高技术水平的雷达、金属探测器。”他叹气,“其实我们已经知道了具体的地方,不过那里1950年发生了大地震,很有可能飞机找不到了,需要很大的设备,把它运上山会很贵……”

“怎么办?”

“看昆明的专家说什么,如果只是钱的问题,我会继续找下去。”

“太棒了!”我激动得就像我自己要去探索森林,寻找失去的飞机。我看着他说:“生活里至少要有一次,为了一个故事疯狂。”

他笑了:“没错,很多人说我疯了。你的专业是什么?”

“我也是一名医生。”我们俩都笑了。

我说:“今年我在西班牙领事馆工作,讲西班牙文学和电影历史。不过我明年回西班牙当医生。”

“你的语气表明你不很确定……”他说。

“是的……”我有一点郁闷地说,“我感觉我还在寻找我必须做的事情。”

他说:“哦,朋友,生活是一种寻找,继续努力!”

突然我像分享一个秘密一样又激动又小声地说:“我有一个……应该说‘习惯’,当我非常喜欢一个故事,我就会闭关写下来,写到我累得睡在地上,这样能帮我寻找很多答案,帮我了解外面的世界。我准备写这座山给我的所有故事,这是一种……需要。”

我回到上海了,我的房子还有那个孤独的味道,没什么变化,每件小东西都有小蕾的回忆。我不要那么好的房子,我马上把它退掉了,搬到安福路,离领事馆的图书馆两分钟路程。我在老房子里租了一个小房间,里面那些张爱玲的故事还活着。

平时我会选择去找我的梦想,这一次我有点糊涂,除了做我领事馆的工作,其他没有什么具体的想法,我知道我想做很有意思的事,但是我不清楚是什么。我一直觉得即使不清楚要做什么,也要努力去找你的梦想。但是这一次我决定改变,我不会主动去找,我等,等我清楚了方向再去做,而且我等的时候有一件事可以做——写。

只需要等,消化这几年所有的想法、梦想、行动与雄心,这些会融合成一个新的我。

秋天那些在上海的日子我没有太多的回忆,除了做讲座,我几乎不出门。我一开始写那个夏天的故事,就停不下来。我翻我的笔记本,看了几遍君君和驼峰的故事。我承认这个女生很伟大,很吸引我。

我把这两个故事写在一起,变成一个我非常喜欢的小说。我用西班牙语写,越写越想写。有时候会觉得我在写一部不仅我会喜欢,而且在西班牙应该会有市场的书,有时候又会觉得我写的故事没有什么节奏,然后把一个晚上写的东西全扔掉。

特别是有些部分我需要用我的想象力来填充。君君的话那么少,想象空间很大,但是最让我伤脑筋的是她为什么离开上海,是哪些巧合让她找到了那座山。

其实我知道,所有的故事都是一样的。只有一个原因能让一个人真正地疯狂——爱。

而且她说了,是因为一个诗人。诗人是什么?喜欢写诗?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这个诗人有什么故事,但是肯定在上海时他们在一起,然后他要回云南,君君就去找他了。

我给小蕾寄的下一封信就是这个诗人的故事。一个年轻小伙子边流浪边写诗,到大城市里认识了一个努力打工的合肥女孩儿,这个小伙子来自云南,他经常唱老家的歌,傈僳族的歌。有一天诗人说他要走了,继续他流浪写诗的生涯。我经常想起弗拉基米尔说的话,有些人注定写一种故事。诗人离开后女孩儿受不了,去云南找他。一个大城市,尽管有两千万人在里面,只要缺少心里那个人,就会是空的,像鬼城,会让人受不了。

我每个星期给小蕾打电话,她开始收到大理的故事。她经常问我:“你真的去过那么漂亮的地方吗?”我说:“我会带你去!”

我的讲座继续做。领导要我做一个星期关于“斗牛”的讲座。我是西班牙人,我能做。我知道斗牛是我们文化的一大部分,很多伟大的艺术家从斗牛的世界里得到最大的灵感。Lorca(洛尔迦)在西班牙的南方把这种生活当作灵感的源头。但是我个人跟很多我们那个年代的人一样,非常反对这个残忍的活动。我能接受它是我们祖国历史文化的一部分,但是我不能接受未来我的国家是一个野蛮、残忍、为了快乐虐待牛的国家。那个星期我们播放了跟斗牛有关的电影,也念洛尔迦的诗歌。我尽量用中文解释奔牛节和斗牛是两码事,奔牛节牛不受到任何虐待,斗牛是让很多西班牙人惭愧的文化之一。

活动很热闹,领事馆的领导越来越开心。

我天天都在写,一直想象这些人的生活:君君、诗人、寻找飞机的老外。我看我自己,我到底想要怎样的生活?我不知道,除了当医生,其他我都是业余的,我感觉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但是每一次我想象回西班牙当医生我就不舒服。突然我想,为什么要回去?其实没有什么原因逼我回去当医生,我也可以回去换个行业。有这个想法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当医生,不是,医生是一个非常美的职业,需要用脑子解决每天的问题,每天都有挑战,我喜欢。但是这种生活,我知道跟二十年以后的生活差不多,让我有一种受不了的胃疼。

我需要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想可能我更适合做生意,一天的生活可以完全改变方向,但是对我来说,钱不是一个大的动力,我不会成功。我需要回西班牙做一件让我激动的事:开办中文学校、电影公司,我可以翻译书……

要不我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带一千本书,去山上,买一头牛和几只鸡,看书到老。

10月25日,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是在加拿大,第二次是在上海,我一个人过生日。我二十五岁了。领导给我打电话,说西班牙的经济危机很严重,很有可能西班牙政府不再给文化活动经费,可能从1月1号开始没有办法再安排我的讲座,他说欢迎我继续免费做。

平时我吃得很简单,每顿饭二十块人民币。那一天我二十五岁了,我找了一个可以看上海夜景的饭店。我买了一百多元人民币的寿司,慢慢吃,看外面。我从来没给过自己这种礼物。我看着金茂大厦,继续写我的小说。我不能说我孤独,我的小说人物陪着我。我闭上眼,想到我奶奶,我能看到她放蜡烛在蛋糕上,让我吹,让我许愿。我想象她又跟我说:“大卫,许愿。”

我想,如果我真的能许愿,我会许什么?当一个文化大师,在中国做文化交流?当一个摇滚歌手?背一台摄像机环游世界拍纪录片?去山上看一千本书?

“Have a dream,make it a big dream and dream it greatly.”这句话一直在我脑子里,一万个答案和清楚的想法涌上心头,我不仅知道了我想做什么,而且知道怎么做。突然我知道不需要选择,什么都可以做,我想当什么就能当什么。

我回家给小蕾打电话。

“生日快乐!”她说。

“谢谢。你这几天学得怎么样?”

“累,不过我相信会好。你给我打电话实在太好了,我有一件事跟你说!”她语气有点紧张。

我打断了她,“我也有一件事情跟你说。”我吸气,“我要环游中国,唱歌!”

“什么?”她喊,“今天你们都疯了?”

“我们?”我不太明白,我继续说,“是这样,那天离开大理,我在路上唱歌,产生了一种魔力,认识了本地人,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了大理。而且那天我穿着拖鞋,坐在地上,歌还没学好。我想,如果我买一台音响和一支话筒,准备好一些歌,用心做一场演出,会怎么样。我能去中国的每一座城市,真正地了解这个国家。我也可以带着摄像机,满足我喜欢拍电影的爱好。我会认识很多人,可以边旅行边看书,边学新的歌边学中文。”她沉默,“我会在圣诞节那天从大理开始,然后环游中国,我需要好好准备演出。我会做一个另类的歌手,因为我的目的是跟各种各样的人交流,我会继续写故事给你看……”

“你小心一点。”我听到她的呼吸,然后她说,“我知道你做这个会非常幸福……那我考完试了,还可以去上海找你?”

“小蕾,当然!不过到时候要看我在哪个城市。”我突然想起来,“你刚刚说有一件事要跟我说,什么事?”

“我想问你,”她的口吻有一点严肃,“你发给我的故事,有多少是真的?”

我很诧异她突然这么问:“啊……你为什么这么问?”

她等了一秒钟,说:“因为我爸爸……辞职了!”

当医生的时候,我没想到我能有一种有足够的时间来看书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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