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的鲜血像是决堤的洪水,彻底淹没了脚下的黑土地。一身戎装的唐龙凯在尸山血海中护住最后一面残破的青天白日军旗。他怒目瞪视缓缓接近的日军,日军手中一把把锋利的刺刀上沾满了弟兄们粘稠的血液。
“吹冲锋号!吹冲锋号!”唐龙凯嘶吼着。没有人应答,也没有凄厉的冲锋号声响起。
日军的刺刀更近了,唐龙凯拾起地上的鬼头刀,大吼:“来吧!****的!来吧!”
忽然的,眼前的鬼子不见了,但仍是尸山血海。好像唐龙凯又回到了1937年的南京。耳畔响彻中国人濒死的哀嚎和日军变态的哄笑。孕妇腹中已成型的胎儿被刺刀挑了出来,成百上千的战友被机枪扫倒在江滩上。少女无助而绝望地挣扎,徒劳的反抗,发出阵阵呼救,没人来救她,有能力救她的人早就放下武器了,然后再被敌人整百上千的射杀,或被当做练习拼刺的活靶子。兽兵们轮番糟蹋不幸的少女,少女死后没闭上双眼,无神的目光好像仍透着无尽的绝望、怨恨。日军将汽油浇灌在无辜百姓的身上再点上一把火,看着中国人被烈火包裹住后疯狂滚动的身体,听着中国人竭斯底里的惨叫,日军残忍地笑着,那笑声绝对不属于人类。这些人形魔鬼!
中国人的鲜血,染红了潺潺江水。
在教会学校,那么多女性师生,****着死去。那么多姊妹,该死的日本鬼子即使只留给她们一分钟的生命,也要让她们受尽六十秒的活罪!穿着军装的唐龙凯,目睹这番惨景后疯了似的殴击自己的头颅,他是军人,却没能保护好他的姊妹同胞,甚至无法保护自己的母亲和蓝旗屯最后的乡亲。
唐龙凯想到了死,他不想再活了。淞沪会战,喋血黄浦江;保卫南京,背城血战。输了,很彻底。几十万弟兄,怀揣杀敌报国的志向,告别父母妻儿奔赴沙场,最后尸骨无还。或许,战死的弟兄还算幸运的,至少他们力战殉国,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仍然坚信他们的死将换来中国的独立自由,他们坚信,中国会胜利,首都还是首都,中华还是中华。那些活着目睹此后惨景的人,才是真的不幸。他们自责、内疚、惶恐,这样的情绪,以及那些在脑海中永远挥之不去的惨景,将会在他们的余生中不断折磨着他们!直到生命的尽头。
南京城破,知道都发生了什么吗?兽性大发的日军,屠了我们三十多万人!不分男女老幼,不分兵民!
唐龙凯不想活了,可明明别在腰间的军刺竟不见了。求死不得的他,只能不断嘶吼着:“畜生!畜生!连女人和孩子都不放过!畜生!!为什么不冲着当兵的来?畜生!!为什么杀那么多老百姓?!”他撕扯开自己的胸襟,在他的胸脯上狠抓,很快他的肌肤变得鲜血淋淋。
牛兰花死死按住被噩梦魇到的唐龙凯,防止他继续自我伤害。唐龙凯渐渐力竭,终于停止挣扎。面部表情仍然可怖,嘴里不断发出轻微的呻吟,间或身体还会抖动一下。牛兰花又去熬汤了,她的目光越发阴郁,唐龙凯的噩梦,何尝不是她的噩梦。
唐龙凯在不安中醒来,胸口火辣辣的疼,他刚才在噩梦中的自残实在够狠。他并不在乎,努力支起半个身子,借助微弱的灯光他看到正在熬汤的牛兰花。牛兰花看了他一眼,说:“马上就好,别急。”
唐龙凯也不道谢,心中所想的是,吃饱了再上路也不错。他仍是一心寻死毫不含糊。牛兰花却又说:“好好活着吧,为了你那些兵,你不死,他们的仇还有得报,你死了,他们就白死了。”
唐龙凯轻哼一声,道:“我这么个一无是处的东西,给弟兄报仇?军人的最好归宿,战死沙场。我应该和我的兵共同赴死才是!战局发展到今天,退无可退,求生不得,那就该英勇战死!我呢?我要苟且偷生到什么时候?输了太多次,有脸活着,想也不敢想!”
牛兰花也轻哼一声,说:“难怪,难怪你的兵全死光!那伙子兵够倒霉,跟着你这么个缺心眼子的官儿,不死还能咋的?”
两人开始彼此瞪视,终究唐龙凯底气不足,不再迎击牛兰花犀利的目光。他重新躺下,说:“兰花姐,我是真的,一无所有了。我不知我能咋办,我愁,恨!愁我的队伍我的国家,恨我的敌人。我愁,恨,搞得我老早以前就睡不着觉,真睡着了,噩梦一个接着一个。在凤县,我失去了我的家人,我姥爷,我三姥姥,我小舅舅,还有我爹。在淞沪,我失去了那么多兄弟,其中有我的结拜大哥。在南京,我的同学、乡亲、伙伴,还有我娘,都死在鬼子手里。在东北,跟着我的弟兄先后有两百多个,我带着他们打呀跑呀,那时候我给弟兄一句承诺,带着他们杀鬼子,杀光所有入侵的鬼子!等到光复之日,我和他们一起喝醉。现在跟着我的弟兄都没了。我的心肺快炸了!难受死我了!你让我活,我怎么活?现在多活一秒钟,就多受一秒钟的折磨!兰花姐,我咋办?我咋办?”
一碗香喷喷的兔肉汤送到唐龙凯面前,牛兰花的眼神依旧犀利,道:“喝了这碗汤,不够还有。”
唐龙凯接过汤碗大口喝开。牛兰花又说:“可如果你想吃饱喝足就去寻死,绝对不行!你们家,欠俺们牛家两条人命!俺还救了你两次,你记住,你喝了俺给你炖的汤,就算十五个鬼子性命抵得上一个中国人的命,你还得杀足六十个鬼子!这样,你才不欠俺的!那时候你还想死,你才能随意。”
唐龙凯喝干了一碗肉汤才又抬头看牛兰花,牛兰花拿过空碗去锅里舀满了汤,这次汤里还有货真价实的肉。唐龙凯没有任何言语,不停地喝汤吃肉,这段日子可把他饿得够呛,直到他真的饱了,猛然想起牛兰花还没吃饭呢。他再看牛兰花,坐在一边嚼着从抗联阵亡战士那里搜罗来的杂面饼子。他问:“没有肉了?”
牛兰花反问:“你还没饱?”
唐龙凯赶紧说:“没,我饱了,可好像一点没给你留。”
牛兰花说:“俺不用吃肉,你吃了这么多,该答应俺了吧?”
唐龙凯没反应过来:“答应你啥?”
牛兰花:“继续杀六十个鬼子,偿你们欠俺家的两条人命,偿俺救了你两次小命。”
唐龙凯揉了揉生疼的脑袋,闭目良久,终于说:“好吧,我继续杀六十个鬼子。兰花姐,到那时,我不欠你了,我家,也不欠你了。”
牛兰花没再言语,默默地吃完杂面饼子,起身走到门口进行一番加固。唐龙凯这才听到外面野狼的嚎叫很是瘆人,此地比抗联密营更偏僻,自然少不了各种伤人的凶兽。唐龙凯问:“兰花姐,你一个人在外面多久了?”
牛兰花回答:“鬼子来了以后,俺再没回过家。”
“那你,真的没跟抗联有过接触?你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咋生存呢?”
牛兰花没有马上回答,她掐灭了窝棚里的烛灯。窝棚里黑暗下来,唐龙凯因为头部的创伤,也好像忽然跌入了黑暗的深渊,他一阵眩晕,轻声呻吟了一下。
黑暗中,牛兰花一声叹息,道:“咋生存?就是这么生存呗。其实俺以前也跟过队伍,要不你以为俺咋能有这个本领,孤身一人在深山老林里生存。可是,俺走的不是正道,当年入的是个绺子,大当家是女人,拿俺当亲妹妹。俺们砸响窑,劫官车,专门跟鬼子汉奸过不去。后来,绺子让关东军给剿了,大当家死了,俺逃了出来。就是这样了,多的你别再问。”
唐龙凯的脑袋很痛,牛兰花的这些话又实在很不好理解,放到平时脑袋不疼,唐龙凯也要消化一阵子才能想明白的事情,现在就先放下吧。唐龙凯只好说:“兰花姐,你太不容易了。”
牛兰花走到床边,脱下棉靴爬到里面,缩进虎皮毯子里,紧紧挤在唐龙凯身边。唐龙凯一阵窘迫,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外挪了挪。没想到牛兰花竟然大大方方的抱住唐龙凯的身体,说:“你别动,俺没别的意思,你受伤了,身子骨弱,咱俩挤挤,你不会冻到的。”她说着就将唐龙凯往她这边揽了一把,几乎让唐龙凯的脑袋靠在她丰满的胸部上。唐龙凯真的不想这样,不是他不正常,而是他从未和他母亲以外的任何女人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他的头靠着女性柔软的胸部,搞得他心里痒痒的,可他至少还知道啥叫羞耻。所以他很窘迫,不知如何是好。
许久,唐龙凯才适应这样的感觉。可他的整个身子还都是僵硬的,他想翻个身都不好意思,莫名其妙的他怕生出啥变数来。牛兰花像是睡着了,口中如兰的气体,身上天然的女人香,都让唐龙凯有不一样的感觉。唐龙凯不敢再想,只好闭着眼命令自己马上睡过去。忽然,牛兰花开口道:“你可能不知道吧,龙凯,你姥爷活着的时候,不止一次跟俺爹说过,要把俺嫁到你们唐家。”
唐龙凯一时不好反应,下意识地:“嗯?啥?”
牛兰花说:“就是让俺嫁给你,当你媳妇。”
恰好赶上唐龙凯的脑袋中招部位又是一阵疼痛,唐龙凯下意识的张嘴说话:“靠!咋回事?”
这话确实不合时宜,牛兰花的话语中掺杂了怒气:“你不乐意?你以为俺乐意?俺爹娘……咋没的?你以为,俺乐意?”
唐龙凯赶紧说:“兰花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实在是……头疼得紧!”
牛兰花的下一个动作来得很迅速又很温柔,她用手轻抚唐龙凯的额头,说:“受伤了,当然疼。你说你打过大阵仗,有经验,咋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呢?忍忍吧,总会好的。”
宋美玉活着的时候,唐龙凯都多大了,只要睡不着觉,宋美玉也总是轻抚唐龙凯的额头,这样的亲昵动作会让唐龙凯本能的周身温暖、心理放松,不多时便会沉沉睡去。牛兰花轻抚唐龙凯的额头时,唐龙凯同样周身温暖,心理却不曾放松。他忽然有触电的感觉,手臂不听使唤,他猛地翻身,一把揽住牛兰花的腰。牛兰花的身体一颤,怒道:“你这兵痞!要做啥?”
唐龙凯只是将头深深埋在牛兰花的怀里,说话带着哭腔:“姐!我想我妈了!我妈……也总是这样……摸着我的头,哄我睡觉……姐……我想我妈!妈……”
唐龙凯真哭了,从逃出黑匣子山,横跨三国万里转进,那时起他就很少哭了。成年后当兵吃粮,训练场上摸爬滚打、战场上刀口舔血,多少惨烈的仗,多少兄弟手足死在他眼前,他没哭过。妈妈被鬼子害死了,他只是默默地在妈妈的坟前流下几行热泪。在东北的深山老林中,当他遇见故知,凤县的乡亲,与他家有着不解之缘的渔家女儿,让他想起太多太多,他终于哭出了声。他在牛兰花怀中痛哭,涕泪一发不可收。
牛兰花也流下两行热泪,她并不知唐龙凯是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油子,对唐龙凯逃离凤县后的生活及变化更一无所知。可她明白,只要是一个敢在险恶的东北沦陷区拿起枪跟鬼子干的男人,不说他有多英勇无畏,至少对得起自己男人的身份,是无可争议的爷们儿。爷们儿不会轻易流泪,更不会发出如此让人心碎的哭声。男儿有泪不轻弹啊。可能是同病相怜,可能是母性使然,牛兰花温柔的也更紧的搂住唐龙凯,让这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这个让她一度仇视的男人,躲在她怀中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