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哈尔某片荒原,小虎子奔跑起来很是蹒跚,他已负伤,追击他的人此时戏谑的成分更多一些。
追击他的不是日军,是伪蒙军,德王的人。德王投靠日本人,他们自然不会与中国人一条心。所以,他们见到穿中国军装的汉人没有不杀的道理。只是眼下,他们更喜欢像撵兔子似的好好戏耍一番形单影只的中国兵。
伪蒙军的战马获知主人的命令,不紧不慢的追着,渐渐拉开距离形成一个包围圈。小虎子明白他已没有退路。他往南边张望,心中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却有深深的自责。他没能完成营长交给他的任务,撞上了伪蒙军,他死了不要紧,独立营还有那么多弟兄啊。
拼吧,不能当孬种!小虎子扬起子弹不多的匣子枪,一个伪蒙古兵故意炫耀似的在颠簸的马背上俯身据枪射击。小虎子虎口一麻,再看他的匣子枪,已被马枪子弹带出好远。小虎子退无可退,朝着倨傲的伪蒙军嘶吼。伪蒙军笑着,叽里咕噜的说着蒙古话,有一个家伙抽出马刀策马奔来,这是要取敌人的首级了。小虎子摸出军刺候敌,马蹄踏过地面所发出的声响震人心脾。小虎子站立原地,握紧军刺咬牙瞪视。伪蒙古兵扭曲的笑容越发清晰。小虎子忽然发一声吼,在刀锋即将落在头顶时高速规避。伪蒙古兵一刀砍空,紧接着后心一凉。小虎子已在他后面跃上马背,军刺深深扎入他的身体。
另几个伪蒙军大怒,举枪便射,他们的枪法很好,只是小虎子的动作更快。子弹还没飞来,他已纵身跃下马背。他不是要抢马逃跑,他知道自己即使有马也难逃伪蒙军的追杀。蒙古人是马背上的民族,况且此地多得是敌军,他逃过一时也逃不过一世。所以,他只是凭借高超的技战术死拼一把,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另几个伪蒙军打来的子弹纷纷钉在已死的同僚身上,被小虎子杀死的伪蒙军的坐骑受惊,嘶鸣着向前飞奔而去。
跃下马背的小虎子就地翻滚出好远,再次停顿时手中握着的是伪蒙军的骑枪。此时伪蒙军的枪口还没瞄到他,他顶上子弹朝他的敌人射了一枪。伪蒙军中又一个人坠于马下一命呜呼。
小虎子怒吼:“****姥姥的!拼呀!”他退壳、上弹、再瞄准。但伪蒙军的子弹已劈头打来。小虎子的身子猛颤了几下,一头栽在察哈尔陌生荒芜的土地上。他努力别过头去看他来时的方向。营长和弟兄们,狗娃子,花二姐……
这趟远门出的,他走得确实太远,从大别山开始,鄂豫皖打了几圈,四过草地,陕北,山西,河北,如今是察哈尔……
伪蒙军催马过来,其中一个跳下马来,抽刀在手想要斩下死不瞑目的小虎子的头颅。这几个伪蒙军的头目大声喝止了鲁莽的同僚。头目凝视小虎子许久,道:“这娃娃倒是条汉子,汉人也不都是羊,死前杀了我两个弟兄啊。”
这一说,伪蒙军都沉默了。头目又说:“汉人不喜欢天葬,喜欢土葬。嗯,是这样。找个地儿,把这娃娃埋了吧!”
要砍死人头的伪蒙军一梗脖子,道:“巴雅尔,你没病吧?这汉族娃娃刚杀了布日固德和孟根!你居然还要依汉人的习俗给他刨个坟坑?”
头目巴雅尔瞪眼道:“铁木尔!你还算草原上的勇士吗?你对这汉族娃娃明知已入死地仍要死战到底的行为,难道就没有一点敬意吗?我们蒙古人最敬重好汉!是好汉我们都敬重!你要不服,下次出去跟****打仗,你也来个死战到底让咱爷们儿瞧瞧!”
铁木尔终于钢刀入鞘,巴雅尔吹哨子招回布日固德和孟根的坐骑,剩下的人将同僚和敌人的尸体全部安放在马背上。一行人沉默着催马往北而去。
大火持续了两天,烧光了大片茂密的森林,世外桃源般的狼兵坟经这一场兵灾后形同鬼蜮。大火阻挡了日军进军的脚步。不知是不幸,还是万幸。独立营因这场山火而不得不从防御阵地上转移,进入察哈尔省一片相对较为贫瘠的山区。没法隐蔽,物资奇缺,伤员们无法得到治疗,越来越虚弱。
骑兵团迟迟不来,派出寻找骑兵团的小虎子杳无音讯。在贫瘠的山中,吃喝很难找,相对安全的藏身点几乎没有。好人还凑合,那么多伤员再这么拖下去全得死。
可是,如果骑兵团不来,独立营无法真正深入察哈尔境内。可以说,前有猛虎,后有追兵。这是真正的绝地,没有真正安全的地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山火熄灭后,洪江河带队重新占据原阵地,虚弱不堪的伤员们被安置在原来的烽火台里。
现在就连最能打的老钮、唐龙凯等人也已十分孱弱。眼下只能拼着最后一口气战斗到死了。不抱希望的活着,真不如死了好。唐龙凯最近总想以前的一些事情,小时候丰衣足食,毫无压力。这么说或许不对,压力是有的,唐龙凯那时唯一的压力是姥爷宋学武给的——他老人家总让唐龙凯丢开书本拿起枪与马匹为伴。姥爷是带兵打仗的粗人,不知这帮粗人咋想的,不尊重知识,认为活在乱世关键得学会骑马砍杀。那时候唐龙凯内心逆反但不敢真正逆反。
那时候,除了最爱的书本知识和最讨厌的骑马打枪,还有各色糕点。三姥姥不是亲姥姥,对唐龙凯比不上对自己的亲骨肉宋子豪,可宋子豪有的,唐龙凯一样有,因为三姥姥也怕宋学武。三姥姥给宋子豪吃糕点的时候,从来不让唐龙凯干瞪眼,给些仨瓜俩枣的好处三姥姥不心疼,反正那些糕点吃不了只能放到烂。
长城一线,饿到眼晕的唐龙凯已经开始想念凤县沦陷就再没见过面的三姥姥和小舅舅了。尽管当年跟他们不咋亲,可一样想。毕竟,也是亲人啊。如今孑然一身,啥也没有了,吃的也没有了。差跟日军的最后一锤子买卖,拼完剩下的半口气,找姥爷和娘去,爹也在吧?三姥姥、小舅舅、副官杰叔、老管家,都在吧?行啊,唐龙凯看看周身和他一样带死不活的弟兄,黄泉路上有作伴的,等到了那头了,亲戚们一定等着呢,从走到停,一路上都不孤单!
以前没想过这些,因为他还有活下去的欲望。而今想这些,因为不抱希望了。
隐隐有哭声传来,唐龙凯循声望去,见是仍然五迷三道的刘皮实。喝一碗肉汤缓了那么一阵子,可接下来仍然挨饿,一个孩子能熬过去?虚弱的端木雪抱紧刘皮实,强打精神跟神志不清只知哭泣的刘皮实耳语。唐龙凯不想把最后的力气用在哄孩子上,反正等上了黄泉路,有的是时间跟刘皮实说话。
老钮歪着身子靠在城垛子上,眯缝着眼睛若有所思。附近的关山豹低声问:“老钮叔,想啥呢?”
老钮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回答:“想你小时候,十多岁了还在你娘怀里吃咂儿。”
关山豹没力气但有心思还嘴,他道:“净扯!没那事儿!”
老钮苦笑摇头,说:“蓝旗屯没了,估摸着都在那头等咱呢。你想想吧,等再见面了都说些啥。打鬼子打了这么长时间,搞死了不少鬼子,虽说还想活着打跑鬼子,眼下总算够本了。不丢人吧?呵呵。”
关山豹应答:“嗯哪,不丢人。”
拴柱子真正欲哭无泪,连饿带渴的,哪还有眼泪?他嗫嚅道:“妈的!俺丢人呀!大丈夫发了毒誓,现下才发现,敢情是放了空屁!李家堡子剩下俺烂命一条,最后交待在这嘎达啦……”
唐龙凯发现自己不说话不行了,这么唠下去怕是连最后一点力气都不及用在日军身上。他凑过去拉起拴柱子的右手,想想不对,又拉起拴柱子的左手。他嘴上念着:“诶,对了,男左女右……”他左看右看,拴柱子兀自欲哭无泪,也无心和他斗嘴扯皮了。唐龙凯盯着拴柱子的脏手念叨:“瞅你这****的!生命线这么老长,嗯,属甲鱼的,比咱都命长。婚姻线嘛,也有,咦?好像你****的虽然这辈子都注定云游四海,媳妇却是在老家找的。老子保你这个,三十岁之后,大富大贵没跑。”
拴柱子甩开唐龙凯的脏手,骂道:“你******,这都啥时候啦你还扯淡?”
唐龙凯在拴柱子身边躺下,说:“逗你玩儿呢,咋了?不让啊?”
一直轻伤不下火线以至比旁人更加没精打采的钱大脑袋又来神儿了,道:“老唐,给我也瞧瞧相儿呗?”
唐龙凯揶揄着:“你们这帮死老共不信这个吧?当心老洪大哥抽你屁股蛋子!罪名就是,在军中宣扬封建迷信思想。咔嚓你的大脑袋以严肃军纪!”
钱大脑袋没话了,满脸的“你不给看就拉倒”,但很明显并不甘心。唐龙凯斗嘴的兴致不高了,严肃道:“你命好,比拴柱子命还好,拴柱子以后当团长,你能当师长!”
钱大脑袋:“切!扯****蛋!”可是脸上真的现出了希望。
刚才一通白话让唐龙凯更加口干舌燥,他掏出水壶晃了晃,里面早空了。可他还是拧开盖子往嘴里嘀嗒水珠。就这么一丁点儿水珠了也不浪费。关山豹又低语:“鬼子不来,骑兵团也没影子。”
洪江河摇摇晃晃的打边上过,恰巧听见关山豹这句话,便搭讪道:“等吧,算起来快到了,这接力赛快完事了。”
关山豹说:“嘿,俺突然很想打赌。鬼子先到还是骑兵团先到?”
老钮问:“赌注是啥?赌军饷?你有吗?”
关山豹苦笑:“赌命,鬼子先到,俺没命,骑兵团先到,俺有命。俺现在就剩这一条命了。”
洪江河现在不想答话,他继续往下摇摇晃晃的走。不长时间又回来了,他在关山豹跟前蹲下,指着自己说:“你小子瞅瞅我,我这颗脑袋当年在你们国字头那边值一百大洋,你信不?结果买卖没做成,老子活得好好的。老子光草地就过了四次,那么多弟兄都死的连渣都不剩,老子还活蹦乱跳的。”
关山豹点头,道:“嗯,在您老人家眼里,现下这情况不算啥。”
洪江河说:“是不算啥,百万国民党兵取不下老洪这颗脑袋,小鬼子才几个人,他想要老子的脑袋?”
关山豹说:“先整口吃的来,有吃的,俺也敢那么说。”
洪江河说:“吃的是有,就怕你不敢吃。”
关山豹一梗脖子:“你敢做,俺就敢吃!”
洪江河又看看另几个人,这才说:“牛皮腰带,有,够管一顿的。可那东西不好吃……”
不等洪江河说完这句话,拴柱子的精神头上来了,他蹒跚到洪江河跟前,惊喜的说:“俺就知道营长你有法子!腰带在哪儿呢?啊?”
洪江河说:“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让你们吃这些东西。知道为啥吗?”
拴柱子和关山豹自然不知为啥。洪江河叹了口气,他不是那种整天唉声叹气的人,所以他这一口气叹得让所有人感觉他不一样了。洪江河说:“你们吃了东西才有力气去打一场像样的仗,作为个人来讲,当然希望再去打一场像样的仗。可是,你们瞅瞅先前咱有多少人?现在呢?你们可以不想,老子不能不想!老子还盼着小鬼子来这里找咱们打仗吗?老子的兵眼瞅着要死绝了!这顿牛皮腰带,说不好听些,是断头饭!老子愿意让你们吃断头饭吗?可是,真的没有其他可吃的东西了。你们吃饱了,老子继续带你们杀鬼子,可是再想活着,难。”
沉默少顷,关山豹说:“俺不当饿死鬼,断头饭也吃。”
洪江河从怀里掏出一截水煮牛皮腰带塞给关山豹,又瞧瞧拴柱子,拴柱子赶紧伸手,洪江河又从怀里掏出另一截。关山豹咬了一口水煮牛皮腰带狠命的嚼,可就是嚼不烂,看来这东西只好生吞。鬼知道这东西会不会撑死人,唯一的安慰是,味道还不错。
拴柱子瞪了半天,狠心咬了一口,和关山豹一样大嚼特嚼。洪江河给四周的人都分了一些水煮牛皮腰带。这是他刚才带几个人在背风的地方煮好的,走过草地的老红军都晓得这种粮食,永远煮不烂,吞进肚子后撑得慌,还屙不出屎来,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却能顶饿。在不被饿死就被打死的年代,水煮牛皮腰带终归比观音土或草根树皮好。这也是洪江河为最后战斗准备的最后一顿饱食。身为老红军的洪江河给剩下的弟兄散发了水煮牛皮腰带,让弟兄们吃最后一顿饱饭,等日军再来,打一场最后决战。能不能等来骑兵团?不想了,只想着,杀鬼子,够本再死。
一时间阵地上一片咀嚼之声,所有人无一例外的皱眉使劲儿干嚼,再翻着白眼咕噜一声将还很筋道的牛皮腰带吞进肚子。端木彧端来一碗牛皮腰带煮成的热汤,端木雪接过来喂给刘皮实。
唐龙凯嘴里嚼着牛皮腰带,忽然抄起中正步枪,含糊不清地来了一嘴:“来了!”
这一声不足以让所有人听见,可是阵地上还是一片子弹上膛的脆响。
阵地前方的狼兵坟已被山火烧成了煤黑色,在这一片煤黑色之中,一片矮墩墩的土黄色人影显得尤为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