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龙凯左手拎着慰问袋，右手捧着女学生塞过来的好多束鲜花，嘴上叼着女生喂他的半块饼干，嘴里含着儿童给他的糖果，在军民中寻找他的两位哥哥。当时的情况确实有些乱，军民大联欢，一派和谐也一派缺乏秩序。
关山虎红着一张大脸出现了，一看就被人亲过。大城市的女学生许是受进步思想影响，确实比他们之前遇见过的女性开放。唐龙凯忍俊不禁，刚要笑一番他的大哥，不承想又有个漂亮的女学生跑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还小声对他说：“哥哥，多杀鬼子，打了胜仗我嫁给你！”
唐龙凯叼在嘴里的半块饼干掉了，他还不及记下那女生的面孔，女生已隐入茫茫人海。关山虎提醒说：“她真要嫁给你啦！你的胸章被她撕走啦！”
唐龙凯低头一看，才发现那标有他姓名、军衔、生辰年月、服役部队、官职等信息的胸章不在了。他再次在人群中寻找那位女生，人太多，他寻不到了。
寻到了也没用，唐龙凯不会娶那个女生，不管他将来在战斗中是生是死。霎时间，唐龙凯有些黯然，他在人群中遥望东北方向。多少年都没再想过，这时想起来别有一番滋味。如果她还活着，现在过得怎么样？
支前民众入夜后才离开。
两天后工事修好了。又过了两天，上峰再次向新十九团下达命令：新十九团留下一连兵力继续守备滩头，其余前往淞沪战场正面参与防守。大部分官兵还没安定几天就得开拔。留下的这一个连队，老兵不到十分之一。听说淞沪战场正面吃紧，日军饶是困乏至极依然气势汹汹，而这几天不分昼夜的厮杀，使得赶来勤王的各路诸侯部队也损失惨重。其中，素以“狼兵”之名誉满天下的桂军21集团军，在抵达淞沪战场的头两天，伤亡已经逾万！
有了这么一出，所有人都没底了。本来以为七十万国军一起上，就算不全歼来犯的日军，最次最次也能吃掉他们一部分把另一部分赶下大海喝咸水吧？
他们想不明白，因为他们没看见他们脱离火线后淞沪战场上国军的惨状。
停泊在海面、江面上的日军舰艇，不分昼夜的发炮狂轰滥炸，从航母上起飞的日军各种型号的轰炸机、战斗机不断将航空炸弹和机炮炮弹倾泻到中国军队阵地上，日军在陆地上的各种口径火炮也不甘示弱。日军集中了最为犀利的炮火，似要把这块中国地皮永远从地球上抹去。淞沪战区之北站、江湾、蕴藻浜等战场，日日夜夜包裹在铁与火中。战场就像大熔炉，中国军队一个师一个师的接连顶到前线抵挡日军攻势，往往不到一天就融化了。伤亡之大，前所未有，战况之惨烈，触目惊心。
之前的乐观估计，如今也已不在。
关山虎被凌云志带走了，关山豹和唐龙凯继续留在滩头阵地。既然前方战事吃紧，此去必然九死一生。三兄弟还能不能再次团聚，真的未可知。关山豹和唐龙凯都流了眼泪，关山虎却洒脱一笑，对两个弟弟说：“哭啥？都是班长啦！给蛋子们做个样子嘛！再说啦，咱蓝旗屯的人，只要还活到现在的，都有随时赴死的准备和觉悟！打鬼子报仇，不管东北的鬼子还是海上来的鬼子，不都是鬼子？为了打鬼子粉身碎骨，有啥好哭的？俺早就赚了！俺都杀了那么多小鬼子了。你俩好好的待着，等俺回来时给你俩一人一个王八盒子当见面礼。嘿嘿。”
关山虎笑着出发了。关山豹和唐龙凯的眼泪还在流。看着大哥的背影，看着其他弟兄的背影，看着凌云志的背影，他们止不住眼泪。
大哥、团座，还有团里其他开赴正面战场的弟兄生死未卜，越想越觉得他们凶多吉少。本来以为全团守在杭州湾，就算日军真在这里登陆他们也不怕。现在倒好，全团大部分人顶到了正面战场，杭州湾的兵少之又少。正面战场战事惨烈，杭州湾这边又不知什么时候面对日军的大规模两栖登陆。惦记弟兄，担忧自己，当时就是这么糟心蛋疼。
既然现在守卫新十九团阵地的只有一个守备连百多号人，连长索性下令，收缩防御，全连除少部分人在碉楼附近警戒外，余下人等全部撤入碉楼。必要时就依托碉楼死守，团长临走时给守备连留下了足够的枪支弹药和生活物资，碉楼如此坚固，只要坚持打下去，至少坚守个把月。守备连奉命在此坚定的守下去，直到全部阵亡，或接到上峰撤退命令。
那些修好的工事，只能空着了，白瞎了那么好的工事！
每天在工事里看远处的海面、近处的滩头，规定时间在防区内巡逻。看似轻松，其实唐龙凯和关山豹都有些熬不住了，他们真想立刻开到正面战场，哪怕真的有随时被炸碎的危险，他们也想跟大哥、团座和弟兄们在一起。无奈军令如山，他们只是小兵，上峰让他们留在杭州湾滩头阵地，他们就不能去正面战场与日寇厮杀。
久而久之，不安的心情越来越泛滥，话也变得出奇的少。即使是兄弟，每天同样说不上几句话，甚至连眼神交流都没有，他们怕看对方的眼睛，怕把自己的不安传染给对方，也怕对方把不安传染给自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开拔命令，没有亲人和战友从前方传回的消息。是不是新十九团真的全团尽殁了？是不是自己马上就要在抗登陆作战中追随先一步殉国的同伴了？
报纸上天天登载关于淞沪战事的报导，但是区区一个团级单位的具体消息是不能从报纸上获得的，日军会不会打杭州湾的主意，报纸上也分析不出一二三四。再说，就报纸上登载的那些八股文消息也未必全部可信。说中央德械部队最近经常以小股奇兵对日军发动夜间袭扰，斩获颇丰。又说日寇损失惨重，我军即将大捷。这些，骗骗新兵蛋子和老百姓还成，真正跟日军死磕过的老兵油子信吗？日本鬼子船坚炮利，又有飞机助战，步兵极其狂热凶悍，往往飞机炸完大炮轰，搞掉中国人阵地上大半有生力量，步兵再上来补刀。跟日军在罗店反复拉锯一个多月，唐龙凯和关山豹能不懂这些？
况且，如今全中国最精锐的中央军德械部队损失惨重，几无战力，很多部队空有其表，内里全是新近补充的壮丁。抽调到前线的地方系军队，装备不行，训练欠奉，中央军都没啃掉的日军让他们啃掉显然不太现实。如今，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国军撑着最后一口气死顶最后一下子，等九国公约成员国集体出手调停。最好的结局，是维持1932年一·二八之后的局面，小鬼子一百多艘军舰和大批陆军撤回，少部分军队在上海长期驻军。至于华北还保不保得住，就看九国公约和委员长如何操心了，东北就不要想着光复了。除非有一天，国军真的强大到可以与日军一战，再不会像今天这样一天就被日军吃掉一个整师。到那时再想想光复失地、雪国耻、报家仇的事情，至少是现实的。
一想到这些，唐龙凯和关山豹就痛心疾首。要这样看，几时才能打回老家去？本想着参加中央德械部队，这可是中国的御林军，号称禁卫铁军，这样就可以打回东北老家给亲友们报仇。当中日全面战争真正打起来的时候，日本鬼子的所有现代化武器悉数亮相，他们也真正见识到了日本士兵的强悍战力。恐惧，他们没有，震惊却是实实在在的。
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日本军队，其背后是一个先进的工业国，亚洲第一强，在世界上也能数得上号。中国，积贫积弱的农业国，还未从半殖民地的苦难中解脱出来。两国交手，中国凭什么打赢？
或许最终真的可以打赢，却无法速胜。一点点的打，一点点的磨。最断子绝孙的是，一退再退，把日军引向中国内陆，分散他们的兵力，拉长他们的战线。中国人多，地方大，这样的消耗战还是可以打一打的。问题是，中国那些被日军占据的地方，又是一个个满洲国，那里的人民将跌入万丈深渊，在侵略者的铁蹄下痛苦呻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就像1931年后的东北！
唐龙凯最近总能想起老同学王义成，王义成的一些话说的真蛮对的。王义成讲话，日本人，真他奶奶的缺了八辈子德！没事干嘛打中国？中国招你惹你了？你们以前极其落后、乃为化外番邦之时，中国欺负过你们吗？中国只是无私的教导你们，开化你们。现在倒好，应了农夫与蛇的谚语，你前脚暴富，后脚开始欺负一直教养你们的中国。五千年的历史和文明，两千年的无私教化，最后搞出了日本这样一个忘恩负义、野蛮残暴、变态十足的民族，这个民族的屠刀，此时已然架在中华民族的脖子上。
怎么办？
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国家，唐龙凯和关山豹都忍不住一阵茫然失措。再想到生死未卜的大哥关山虎，情绪更加低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