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的吉普车上，凌云志问开车的军人：“三营长他们回来了？”
军人回答：“回来了，人带回来不少。”
凌云志又问：“什么情况？”
军人回答：“团座，您还是自己看看吧，三营长他们也愁啊，这年头穷人也不愿当兵，兵不好招，招来的质量又不好。”
凌云志点点头，说：“质量不好，可以通过后期训练来提高质量，有谁一下生就是兵胚子？至于说穷人为啥也不愿当兵，我更明白因为什么，当兵不去打日本，尽可能跟中国人打战，要么去鄂豫皖荒山野岭打共党游击队，要么被调到西北跟****红军打。离家远，命不保，关键这事也不是啥好事。”
军人像是被人捏住了嗓子，低声说：“团座，这话可别让皇甫那货听见！这小子专门就是戴老板那一伙子人安插在……”军人猛然刹住话头，警惕十足地看了看挤在后头一脸茫然的三兄弟，闭上嘴不再言语了。
凌云志说：“怕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共党为患，必先剿灭之而后快。我岂会不知上峰的意图？可这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是不是也该灵活变通一些？安内，安内，就是不攘外，东四省没了，又坐看华北也驻了那么多鬼子兵，民国21年淞沪一战，明明占足了优势，最后愣是让占下风的鬼子捡了天大的便宜！安内喊了多少年，****赤匪却还是****赤匪，若是再这样下去，我看也不必再攘外啦！”
军人真着急了，一个劲儿地往后面唐龙凯三兄弟那里挤眼睛，凌云志便说：“这三个兄弟是我从我未婚妻学校里挖来的，身手不错，我想，把他们塞进你们侦察排才算有所值。彭排长，你瞧着如何？”
彭排长回头稍稍看了眼三兄弟，说：“身板子倒是不错，就是有些呆。”
凌云志说：“看着有些呆，身手了得，你没看见他们打出的那套拳脚功夫呢。”
彭排长笑笑，拍拍挎在腰间的快慢机，说：“这年头比的可不是拳脚功夫，比的是枪啊，团座。”
凌云志摇摇头，说：“真打起来了，枪不一定任何时候都用得上。在从前的实战中，不难看出鬼子精于白刃格斗，火力又比我们强十几倍，一旦让他们凭借炮火优势突入阵地，咱们的战士近身格斗技能不行则吃亏更多。反正，我是想把这三个兄弟交给你，你要不要，看你的。”
彭排长了解团长的性格，他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加一句“看你的”，好像决策权在你手里。但你要真敢再拧着他来，绝对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彭排长苦笑一声，说：“团座，那就让这三位小爷先跟着我吧。唉，不过我有言在先啊，若是这三位小爷不适合干侦察这一行，你别怪我。”
唐龙凯不喜欢彭排长对他们三兄弟的态度，似是不屑，不欢迎，不喜欢，不稀罕鸟他们。这样的恃才傲物，目空一切，不虚心，实在该好好噎噎他！于是唐龙凯说：“这位长官，我们确实很呆，确实看起来不适合干侦察，说实在的我们也不明白啥是侦察。但我们老家有句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骡子和马外观上不好区分，如今还在圈里面，您保证您没看走眼？”
彭排长一愣，嘴上说：“哟呵？牙口挺利哈？行！那我还真就要看看，你们仨小子到底是骡子还是马！团座，这仨小子跟我彭雪丹啦！小子们，听好，我老彭喜欢把丑话撂前头！你要是骡子，踢你出门没商量！你要是匹好马，老彭亏不了你！”
凌云志心说终于还是让彭雪丹这恃才傲物又略有固执的家伙收下了唐龙凯三兄弟。这就好，凌云志本来就计划让唐龙凯三兄弟干侦察口，他们仨当普通步兵确实屈才。问题是他一直怕这三兄弟给彭雪丹的第一印象不好，果然彭雪丹一开始瞧不上这哥儿仨。好在唐龙凯适时的多嘴了一把，激了一下彭雪丹，殊不知彭雪丹最怕激。现在好啦，三兄弟进了侦察排，他凌云志也该好好练练那些新招来的据说不怎么样的新兵了。
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十九团，隶属南京警备司令部。中校团长凌云志，18岁时从复旦大学考入中央军校，同期学员毕业成绩第三名，现年28岁，国民党党员，参加过一·二八淞沪抗战，因战功卓著荣获国民政府军青天白日勋章。新编十九团，实打实隶属于国民党中央军序列，理论上为德械部队，作战军官多为中央军校教导总队出身，接受过德国陆军精英教官容克冯们的手把手指导，又有实战经验。
不过，别被这些吓到。因一个“攘外必先安内”，又因以凌云志为首的一干新十九团作战军官早在中央军校教导总队时便常年累月的呼吁国民政府出兵抗日、光复华北、东北失地。其上峰一开始还认为他们这些热血青年爱国心切，勇气可嘉，给予口头嘉奖和鼓励。可是后来剿共之战愈演愈烈，共党力量又犹如雨后春笋，剿共不力，无心攘外，大方向已经改变了，领袖的矛头坚定的指向老少边穷地区的共党武装。这种时候你再嚷嚷抗日，有违主流价值观啊。
于是，上峰们便视这些愤怒青年为烫手山芋，索性让这些高呼抗战的愤青们离开中央军校教导总队，只图个耳根清净、眼不见心不烦。南京警备司令部的部队建制表上由此多出一个番号为新编十九团的步兵团，人员自己去补充，军饷到不到位看上峰心情，理论上其为中央嫡系德械部队，但装备的补给也才三分到位。
所谓的新编十九团立足之始的三百丘八，也都是在中央军校教导总队的长官们眼里不怎么正常的异类。要么不够机灵，要么不够圆滑，要么不够嘴甜，要么不够努力。傻兵，呆兵，孬兵，熊兵，就是他妈没有长官们眼里的“好兵”。
不难看出，新编十九团的作战指挥层属于被放逐的一群叛逆愤青；新十九团的本质，就是中央嫡系部队体制内的非主流存在。从上到下，全部属于嫡系中不怎么受待见的那一类。
不过也好，至少可以自己练兵，怎么舒服怎么练。
凌云志带着一群跟他一样不怎么受上峰待见的弟兄，驻在山高皇帝远的深山中。他们垒起一排排官兵宿舍和枪械弹药库房，又在空地上修出各种障碍，开辟出靶场。竖起招兵旗，广纳吃粮人。就等着有朝一日上峰决心抵抗日寇，新编十九团将汇入抗日大军的铁流之中，勇往直前，佛挡杀佛人挡杀人，在抗日疆场上打出自己的威名。
决心很大，勇气可嘉，热血沸腾……希望渺茫。
天刚蒙蒙亮，起床号响了，跑操之声大作。稀稀拉拉的跑出五公里，然后馒头就稀饭。饭后半小时，开始正课。
近日团里大部分单位的主要任务是训练新兵，凌云志一身戎装站在训练场外头，看老兵和下级军官扯着嗓门朝新兵们吼。那些新兵的样子确实不敢恭维，一个个跟霜打的茄子似的，面黄肌瘦，瘦骨嶙峋，怎么看都像一群行尸走肉，怎么说都让人不敢相信他们即将成为中央军德械部队的一员。
彭雪丹有所透露，这些新兵大抵上是一群苏北地区的无业游民，要么就是从北方逃难来的难民，无非想混口饭吃。这年头米比人命金贵得多，而军粮不要钱，当了兵最起码能混个肚圆。凌云志苦笑道：“这帮苦命的大哥就不明白，军粮是那么容易吃的？”
训练场上，新兵们已分成几队站好。中央军漂亮洋气的黄绿色军服穿在他们身上却一点儿也漂亮洋气不起来，像是面光鲜的大旗挂在了枯树枝上，显得窝窝囊囊，有碍观瞻到极点。一群士官老兵站在队前大吼大叫，新兵们一个个畏畏缩缩。
“你们这帮活老百姓，蔫蔫巴巴的没得一点点精气神儿！瞧你们的熊样子哪里像一点革命军人？革命军人，站如松，行如风，坐如钟，精气神儿最重要！你给我站好！腿绷直！”一个上士老兵一藤条抽在一个瘦骨嶙峋的青年腿上，那青年疼的一哆嗦，忍不住叫了一声。上士老兵无视倒霉新兵蛋子的痛苦，自顾自继续吼道：“我奉上峰之命，要把你们个个训练成顶天立地、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死的堂堂正正的军人！我立下军令状，若是不把你们带出来，我提头去见我的上峰！不过，真到了那一步，我会在我拎着自己六斤半去见上峰之前，先把你们的六斤半取下来，统统塞进娘们儿的马桶里！”
侦察排那边同样能听见上士老兵的怒吼，关山虎冲两个弟弟低语道：“你瞅那个丘八，太凶了吧？”
唐龙凯低声回应：“跟我姥爷比，他这就不叫凶。我姥爷骂兵，一骂就骂三小时以上，中间脏话不带重样的。”
站在队列前的彭雪丹怒吼道：“别他娘叽歪！队列中还讲话？”
唐龙凯他们赶紧闭嘴。彭雪丹横了他们一眼，对他一个排笔直挺立的兄弟说：“各位同志，请稍息！今天，排里来了三位新弟兄。以后大家都是一口锅里搅勺子一张铺上睡觉的袍泽！现在向大家介绍一下新同志！新兵出列！立定！向后转！”
唐龙凯等三人随着口令稀稀拉拉的动作，面对排长和老兵们显得怯生生的。彭雪丹轻蔑地哼了一声，对他们说：“瞧你们半死不活的德行！活老百姓！”
老兵中同样有人发出不屑的笑声。唐龙凯等三人站着不敢再动，偷眼瞧老兵们都是怎么站的，赶紧有样学样。彭雪丹见状，快步上前分别赏了三人一藤条，嘴上吼道：“让你们稍息了吗？活老百姓！”
三人赶紧双腿并拢，腿上疼得紧，却不敢表现出来。
彭雪丹这才说：“这三位弟兄，以前在南京当学生娃娃，会写字，以后诸位弟兄有想给家里写信的，可以找他们。他们叫？二等兵们，你们自己介绍！”
唐龙凯学着姥爷麾下的城防士兵，向前一步，右手抬到齐眉处，以平生最大的力气吼道：“陆军二等兵，唐龙凯！17岁，东北黑龙江凤县人！”
彭雪丹和老兵们忍着笑，看唐龙凯那滑稽的敬礼，看来这小子的姥爷也没把自己的兵带好，敬礼时右手五指叉开，整张手掌朝前。妈的，这小子是刚被收编的不会敬礼的土匪吗？
更招笑的还在后头，关山虎和关山豹也学着唐龙凯的样子，报出了他们的字号。
“陆军二等兵，关山虎！19岁，东北黑龙江黑匣子山蓝旗屯人！”
“陆军二等兵，关山豹！18岁，东北黑龙江黑匣子山蓝旗屯人！”
老兵中终于有忍俊不禁者，开始哈哈大笑。笑声像是传染病，一下子就在队列中传播开来。侦察排八十多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彭雪丹朝三个新兵吼道：“妈的！咋敬礼的？你们是小丑吗？不会的本事就别出来瞎卖弄！给老子站好！”他转向他的队列，又吼道：“一班长！”
笑出眼泪的兵群中，一个中士老兵应了声“到”，向前实打实的一步，看一眼就知是个精明强干、训练有素的军人。彭雪丹用藤条指着唐龙凯三兄弟，对中士老兵说：“从今天开始，他们仨是你一班的兵。”
早上跑操时一班长已对这三个青年有所观察，发现他们确实跟其他新兵不太一样：跑完五公里脸不红气不喘，一看就是常年锻炼、体力过硬的人。另外他们的身板子也壮实，起码发给他们的军装他们穿着合体，不像那些正被老兵们狠训的新兵，除了皮就是骨头，军装穿在身上都撑不起来。
况且，既然刚当兵就来了侦察排，并且据说是团座大人挖墙脚挖来的，应该不是等闲之辈。加上他们刚才那么喜感，生性喜欢逗乐的一班长孙富民道：“是！排座。”
彭雪丹旋即命令：“新兵入列！”
唐龙凯等三人赶紧跑进队列里，有老兵还偷着朝他们挤眉弄眼，满脸都是看滑稽小丑的表情。看来，他们真的被全排人当成小丑了，他们的本意可不是这样。当下十分的委屈。
队列前彭雪丹又吼开了：“各班带开！一班练障碍，二班进山武装越野，三班实弹打靶！开动！”
侦察排三个班的班长分别出列，喊着口令带各自的士兵完成当日的训练任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