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破晓,突如其来的枪声将唐龙凯惊醒。和衣而睡的他伸手摸到他的三八式步枪,眼睛还没睁开,双手一气呵成的动作便让枪支进入待发状态。他战友的速度跟他差不多快,转眼间所有人都冲出了木屋进入备战状态。
放哨的美人痣,跑步的动作也带有女性的阴柔风格,但不可否认,速度极快。
“三点方向,约一公里,盒子枪,三八盖子。”
唐龙凯说:“莫不是咱们的人被鬼子咬住了?”他环顾一凡已集结在一起的队伍,这支队伍除了撒出去的哨兵,一个没少。而他们除了哨兵,并没有往外面太远的地方派人。
宋子豪说:“出去瞧瞧吧,黄皮子和狐狸跟我走。龙凯、兰花、三哥你们做好转移准备。这年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话音未落,他已带他队上的两个枪法好的人跑出去了。留下的人也没闲着,收拾家当和战前准备同时进行。
宋子豪带黄皮子和狐狸冲着枪声响起的方向猛跑,他们穿过茂密的林地,在跨过一道不高的山梁后,他们看见两个着杂服的武装分子正往他们这边狂奔。杂服武装分子中的一个好像腿上有伤,需要同伴搀扶。这两个人要想跑到宋子豪这边来,必须跑过一道缺少植被的河堤,再下到一条人工开凿的水渠,水渠不深,只齐腰,要命的是他们蹚水会限制速度。那么,已经从林中现身的三名日军会将他们全部射杀在水里。
宋子豪命令:“我打尖兵,黄皮子左翼,狐狸右翼,自由射击!”
对于自己和两个弟兄的枪法,宋子豪有极高的信心。他满有把握能够救下两个杂服武装分子。
枪响了,果然,三名日军应声倒地。
宋子豪让黄皮子和狐狸留下掩护,他自己持枪朝两个已进入水渠蹚水的武装分子跑去。
两个武装分子蹚水的速度果然很慢,他们才蹚了一半,宋子豪已到了水渠边。
“是二道沟支队的?”水渠中一个年轻人问宋子豪。
宋子豪盯着对岸的动静,嘴也没闲着:“日!皮实你连你宋姥爷都不认识啦?”
已长成青年男子的刘皮实,少了些懵懂,多了几分清秀和灵气,他冲宋子豪嘿嘿一笑,道:“呀!是子豪哥!俺的招子刚才让太阳晃了那么一下,花了。”
宋子豪道:“妈的!管姥爷叫哥,没规没矩,没大没小,你娘也不管管?”
此时刘皮实终于搀扶着他那位伤在腿上的同伴上了岸。宋子豪上前帮忙扶住伤者,刘皮实开口道:“俺娘对俺的管教还是挺严格的,她总跟俺说,革命队伍不分大小,都是阶级兄弟。”
宋子豪无奈苦笑:“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可就连你龙叔也得管我叫舅舅,你管我叫哥,那你跟你龙叔的辈分咋个排法?”
宋子豪这么一说,刘皮实就没脾气了,唐龙凯在他心中的分量太重,特别是老钮、关山豹和罗真金牺牲后,除了他干娘端木雪,他真的把唐龙凯当成了他亲叔叔似的亲人。于是刘皮实只好说:“宋姥爷,俺给您请早安啦。”
宋子豪也不知让让,揉揉刘皮实汗津津的脑袋瓜子,说:“孩子,乖!”他看着另一个眼生的年轻人,问:“皮实,这位是?”
眼生的青年同样很俊朗,看样子军人素养也不错,看他一举手一投足就知道他才真的是从正规军里出来的。青年道:“苏联红军远东方面军步兵独立88旅,少尉崔俊熙。”
宋子豪上下打量一番这个叫崔俊熙的苏军少尉,说:“苏联红军的编制内军人,中国人的马甲,朝鲜人的名字。兄弟,背景够复杂的呀。”
崔俊熙铁定不喜欢宋子豪的这种态度,但念及宋子豪刚才救了他一命,再者他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外来户,就只能努力保持涵养。崔俊熙勉强笑笑算做回应。刘皮实这时说:“宋姥爷,崔同志是跳伞下来的,是苏联红军的代表,提前过来联络柳县、凤县两地抗联武装的。他先找到的俺们,张队长让俺送他来找你们。宋姥爷,他路上受了点伤,家里有药吧?”
宋子豪鸟气十足:“看见啦,崴伤的吧?回去了让你龙婶给瞧瞧。咱是没专业的医生和好药,倒也能给崔同志的小伤整好了。”
崔俊熙有些尴尬,刘皮实朝他抱歉地笑笑,两人都没有言语,跟宋子豪往密营那边走。中途黄皮子和狐狸加入了队伍,狐狸瞧了眼崔俊熙,表情跟宋子豪如出一辙,他问:“这白面书生打哪里来的?”
宋子豪:“苏联呗,还能从哪里来?人家了不得,有军衔,少尉呢。”
黄皮子:“操!老毛子……老大哥那边来的?看来苏联的水土养人啊,这面皮,跟娘们儿似的,真细。诶,苏联少尉同志,列巴和格瓦斯味道咋样啊?”
黄皮子的态度实在让人受不了,但崔俊熙依然没法子,只能忍着一肚子的火气介绍:“苏联人觉得列巴好吃,他们的口味与我们不同,反正我吃列巴觉得烧心。但格瓦斯很不错,甜丝丝的,味道很好。”
狐狸接茬:“听说老毛子的伏特加挺烈的,不知比不比得上咱凤县土产的大高粱。要有机会拼酒的话,俺还真想试巴试巴,老毛子是酒锅子,咱爷们儿可也是打小渴了就拿酒当水喝的!”
宋子豪说:“我说黄皮子和狐狸两位同志,你们注意下你们的措辞好不?啥老毛子啊?现在黑龙江对面不是沙俄啦,是社会主义的苏联,人家再怎么不是东西,好歹也是共产党说了算,红军负责枪杆子,是吧崔同志?”
其实宋子豪说话更不上道,崔俊熙的尴尬和愤怒也就越发强烈。刘皮实一看这样下去不行,便说:“崔同志很早就参加革命了,他是苏联境内出生的朝鲜人,参加过卫国战争的。”
宋子豪说:“还真是喝洋墨水吃洋面包长大的哈,崔同志,虽说咱都是共产党员,可我这样的跟崔同志一比较,立马变土鳖了。”
黄皮子和狐狸都“嘿嘿嘿”傻笑着,宋子豪没心没肺地继续鸟气冲天,刘皮实很挠头。至于崔俊熙就更不要提了,打从他见到宋子豪这一路比土匪强不到哪里去的所谓抗联游击队,心里就没舒服过。得亏他受过教育有涵养,若是换个没教养的人过来,就宋子豪这个鸟德行,双方怕是早干起来了。
挠头不已的刘皮实扶着崔俊熙走了不知多久,终于见到了迎过来的唐龙凯和牛兰花等人,他兴奋地:“龙叔!婶子!”
牛兰花过去握住刘皮实的手,问:“咋又瘦了?你们那边缺粮吗?”
唐龙凯笑道:“他能缺粮?你没看见他干娘咋惯着他呢?还能饿着他?”
牛兰花说:“龙凯,你咋这样?你看皮实不是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没事皮实,你别搭理你叔,你先歇会儿,婶子给你炖山鸡去。”
宋子豪这时候干咳了一声,让这支看起来不像部队、怎么看怎么像乌合之众的队伍安静下来,之后他指着崔俊熙说:“这位,苏联红军的那个什么尉来着?”
狐狸小声提醒:“少尉。”
“嗯哪,对,少尉。叫?崔俊熙是吧?嗯,崔俊熙,崔俊熙同志,苏联来的,喝洋墨水吃洋面包长大的,来咱们这儿是要……”宋子豪又对崔俊熙发问:“你来俺们这嘎达干啥呀?”
这是明显的不友好,不欢迎,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不过,没人对宋子豪的做法表示异议,甚至连唐龙凯,当得知崔俊熙的苏联军官身份后,同样情不自禁地表现出了对他的不友好态度。这很正常,不管宋子豪,还是唐龙凯,他们都是老东北军的后裔,更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沙俄对东北地区的侵略、掠夺,对东北父老的压榨和屠杀,他们没经历过也或多或少从老一辈人那里听说过。虽然黑龙江对岸早不是沙俄,而是社会主义的苏联,但多少年来形成的那么一个印象,实在很难改变。在这些东北土著眼里,沙俄变苏联,充其量算换了个马甲,内里还是一帮吃人饭不拉人屎的瘪怂,离着这帮老毛子十里地远他们都能闻到一股人渣味。所以,日本人也好,俄国人也好,在宋子豪和唐龙凯眼里根本没有区别——都是侵略者,人面兽心,猪狗不如,该被趁早超度的货。
崔俊熙深知一点,不管现在还是将来,哪怕心里再不痛快,他都得试图跟他眼前这帮人交朋友,而不是结梁子。他是来干嘛的,他心里有数,他不能计较太多。于是他说:“各位抗联同志,我此次前来柳县和凤县,首先是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听说有好消息,密营里一些人脸上的煞气就减去了几分,崔俊熙也就轻松了些。他继续说:“伟大的苏联红军,就要展开对关东军的全面进攻了!已将德国法西斯彻底消灭的红军战士们,此时正经由西伯利亚铁路大动脉,向蒙古、阿穆尔河等地集结。满洲,还有朝鲜,都即将光复!”
唐龙凯:“操!这他妈是好消息?好不容易狼群要被撵跑了,熊瞎子又他妈想来挑事儿?”
锁头更是跳着脚开骂:“****妈啊老毛子!还让不让人过安生日子了?来俺们这嘎达找削咋的?”
其他人也是一阵窃窃私语,立场全部一致,管你是苏联红军还是老毛子,管你是来解放我们还是来侵略我们,对你的态度一万年不变!
崔俊熙快崩溃了,饶是他再有涵养,有再充分的心理准备,面对这么一群混不吝、土匪样儿的抗联,他也不能不崩溃。他在苏联境内上飞机之前,他的领导就已让他做好充分心理准备,毕竟留在中国境内坚持抵抗的抗联武装,跟撤入苏联境内接受整训的抗联武装失去联系太久了,分开太久变化就多。而当他在柳县山区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找到抗联柳县游击队之后,那个叫张岩的男人也跟他说了些凤县地界上抗联部队的情况。诚然,不能说凤县地界上的抗联跟苏联境内的88旅不是一条心,只能说这些人打从加入抗联那天起,就不属于主流意义上高大全式的抗联。张岩的这些话,咋听咋别扭,别说崔俊熙没听明白,假如唐龙凯、宋子豪、马三等人听见这些话,肯定急眼——老子们咋就不是主流意义上高大全式的抗联了?等会儿!主流意义是个啥意义?高大全他家住哪个屯子?
以前崔俊熙还不明白,领导和张岩干嘛这么啰嗦?不就是先去中国境内寻找与大部队失散日久的抗联武装吗?不就是找到后一起完成敌后袭扰任务吗?说这么多干嘛?跟任务有关系吗?在凤县密营,崔俊熙忽然有了这样一个疑问:“我眼前这帮家伙真是抗联吗?别是刘皮实给我领岔了道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