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子扫视众人一眼,道:“宣布几条需要注意的,都记住了,第一,陶斐等六名女战士将与我们共同寻机归队;第二,陶斐同志是上尉,我是少尉,所以她的命令我都得听,你们更得听;第三,时刻牢记,女士优先,粮食眼瞅着不太够了,那也得优先考虑女战士的吃饭问题,在找到大部队之前,所有男同志都得遵守这个规矩;第四,都给老子管住了自己,啊,我不说你们也懂,要是谁犯了纪律,别怪我这个排长不留情面,咱是打仗,不是童子军夏令营,不是过家家。暂时就这四条,明确没有?”
众兵齐声道:“明确!”
书虫子对陶斐:“陶长官,您还有没有要补充的?”
陶斐始终认为书虫子属于那种笑面虎,对你客气时正琢磨怎样宰你于无形的腹黑阴谋家,这是第一印象很难改变。所以即便书虫子很客气很真诚,陶斐仍是冷冷的样子,她说:“我没有要补充的,我和姐妹们与苏排座的部队共同行动期间,都无条件服从苏排座的命令。”
书虫子见一切还算正常,便命令:“继续休息十分钟再出发,老土鳖,让齐东子他们歇歇,你带几个人去四周警戒,有情况及时报告。”
羊蝎子领命而去,书虫子一屁股坐在潮湿冰冷的石头墩子上,摊开日志本写了几行字,日志本和钢笔,这是他目前唯一没被丢弃的从学校里带出来的物件了。
他在日志本上写道:“今日作战极为不顺,我等守卫阵地不到一天友军即溃散,因而我等被连累。我连部分官兵选择留下继续作战,以掩护以我为首的战士、伤员若干,现我已带人转进至忠武县以外之盘龙岭山区。诸多友军士兵临时加入我队,共同求生。刚率领七名战士解救被倭寇围困于山神庙的六位友军,皆为女性,接下来她们将与我们同行。又添了六张嘴,粮食不太够了。不知何时找到部队,不知团座、参座、副连座等现下如何。该想想,如果团座面临我的这些问题会怎样做?”
这时羊蝎子拎着枪脚不沾地狂奔而回,见他这幅模样所有人心照不宣,经验丰富的老兵默默地攥紧武器,书虫子也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书虫子的反应让老兵们更加确信,那个一脸青瓜蛋子呆样儿的学生官儿书虫子怕是已经死了,不是死在黑风河阵地就是死在这群山中。总之,现在带着他们转进的,是实打实的作战军官苏崇文。
羊蝎子看见书虫子那忽然稚气全无的面孔,也真的又惊又喜。战场是个大熔炉,有灰飞烟灭也有百炼成钢,书虫子无疑属于百炼成钢的那种,尽管还不是特别成熟,随时有灰飞烟灭的可能,但至少眼下,书虫子的反应符合一名成熟军官的标准。突遇大批日军时发自心底的恐惧感立时减轻了大半,他向书虫子汇报:“目测日军约一个小队,正拉开散兵线往凌连这边挺近。”
紧接着,另一方向上跑回一个哨兵,报告另一个消息:“目测日军约一个中队,正拉开散兵线往凌连这边挺近。”
书虫子铺开地图,几个绝对的老兵自发地聚拢过来。书虫子确认了本部所在位置,两拨日军一前一后拉开散兵线,正好将凌连堵在了垓心!这倒也在意料之中,山神庙那边刚才打得不算热闹可动静也不小了!此时凌连只能在两股日军拉开架势形成合围之前找一个空挡,一鼓作气冲出去。
书虫子用了几秒钟时间判断,再用几秒钟时间做决定,他对众人说:“我们被一个日军加强中队圈住了,情况紧急,没有别的退路了。得抓紧时间走一个时间差,趁着两队鬼子没把包围圈封死,往北面走!”
羊蝎子等老兵都点头表示同意,陶斐也没发表相左的意见,书虫子便说:“那就这么定了!机枪到最前面去开路,把伤员和女兵护在中间!弟兄们走着!”
凌连的队伍像一股旋风般冲上了北面的山岭,刚上去就看见不远处的山坳里飘扬着放射状太阳旗。两股日军确实还未将包围圈彻底封死,两个方向包抄而来的日军之间至少相隔五百米。书虫子喊:“往北冲!”
日本兵发现了他们,顿时十几挺轻重机枪往凌连这边扫来成片的子弹。书虫子身边几个士兵一头栽倒,血喷了书虫子一身,书虫子跌倒在地,顾不得害怕,扯开嗓子吼:“机枪掩护!快!!”
赵驴儿和三道疤选了个地方架起机枪一阵猛扫,紧接着另一挺机枪也跟着怒吼。中国人就两挺机枪,如此强度的火力在日军面前简直如同儿戏。书虫子也意识到了这点,眼看着再差三百米两股日军就要会合了,他又喊:“排子枪往左打!”
战士们往左打了两排枪,距离尚远、准头差了点,不过这其中老兵开的枪仍然打翻了几名日军,迫使左边的日军暂时停止推进。趁着这个机会,齐东子等苗族兵已跃进到了两股日军计划中的结合处,他们一路上的精准点射打死打伤多名日军,此时据守一处,掩护战友突围。
书虫子指挥众人边跑边甩手榴弹,不为炸死多少日本兵,只为腾起的烟雾能多少遮挡一下日本兵的视线。就这样,众人勉强在两股日军合拢之前穿了出去。他们跑过一道岭又穿过一条沟;日军追过一道岭又追过一条沟。众人拼了命,为的是让伤员和女兵先脱险。日军对他们穷追不舍,枪战从一开始就相当激烈。好在伤员和女兵渐渐前出,离日军越来越远。
在又一座山坳中,由于地形相对平坦,直线跑路无疑是送死。凌连停了下来,与追过来的日军据枪对射,子弹交织成一片,枪战中相继有人被子弹击中。书虫子朝日本兵开了两枪,但见伤员和女兵真的远远跑开了,他心知没必要再与日军纠缠,便对他的兵喊:“都赶紧跑!进了那片林子就没事啦!”他指的是山坳以北的山林,地形陡峭限制行动,但是长满了参天古树,跑进那里,日军的子弹和炮弹都奈何不了他们了。
怎奈已有人杀红了眼,除了几个胆子小的跟书虫子跑,其余的看样子要死守阵地,这里面又以凌连老兵居多!这时候就看出老兵的作用了,他们的疯狂居然可以带动早被战场的血腥残酷吓傻了的新兵蛋子。书虫子命令已下,听命行事的却委实不多。
书虫子见状,心中不由暗骂了一声“日”,跑到狂扫机枪的赵驴儿和三道疤那里,一颗手榴弹摔在两人脚下。
“丢你老母的衰仔!”三道疤骂着,和赵驴儿一起狼狈地奔逃出手榴弹的杀伤半径。书虫子也不回骂,奔过去拾起还没爆炸的手榴弹往日本兵那头猛甩过去。手榴弹飞到半途凌空爆炸,一部分弹片洒向日军,另一部分自然洒向中国兵。
“你他妈疯啦?”有差点被误伤的中国兵怒骂道。
“你们这帮不听命令的熊驴全他妈丫养的!老子的命令是,撤退!”书虫子拎着快慢机往中国兵的脚边狂扫子弹。
“你妈的败家死孩子!有这么多子弹你咋不招呼日本鬼子?”连羊蝎子也骂开了。
这时候了书虫子仍不忘还嘴:“在这里就是等死!我答应团座把你们全带出去的!都倒了那么多弟兄了,剩下的得惜命!能活多少活多少!我要真把你们全扔给日本人我他妈才是丫养的!”
枪声大作的世界,书虫子的喊声实在微不足道,但是奇迹发生了,原本对他的命令鸟都不鸟的士兵,居然开始了动作!山坳里的中国士兵往日军那头甩出更多的手榴弹。接连不断的爆炸让日军自顾不暇,趁此机会中国军人继续亡命奔逃。
可是跑动中的书虫子又看到一些士兵徒劳地救援已中弹身亡的同袍,于是他又开始怒喊:“死的别管!看谁受伤了拉一把赶紧跑!”他是以喊破喉咙为代价敦促士兵撤退保命的。好在总算有了成效,大部分都跑进了密林。
书虫子押后跑进密林后,回头再看几个跑在后头的士兵,那是负责掩护的弟兄。书虫子在一颗大树后据枪想跟那几个兵交替掩护,但先是一股金属狂潮将两个山坳里打掩护的兵扫成蜂窝,再是一阵剧烈的爆炸,六零迫击炮的精准轰炸,烟雾消散后,几个打掩护的兵全部消失在山坳中。
日军哇哇怪叫着,跳出藏身点发动追击。书虫子往日军那头连着放了几枪,撂翻了一个挥舞指挥刀的军官才继续跑路。
亏了书虫子跑得快,亲力亲为的“逃跑”,费了牛劲总算带动了大部分人奔跑的积极性。
这场不期而遇的突围战,中国人再惨也没输个底儿掉——至少跑出来的是大多数。
后来书虫子又在想,当时自己咋没害怕呢?哦,是这样的,光顾着打、跑,根本没有时间害怕。他看着自己一身的血迹,都是战友身体里喷出来的,那股子血腥气息让他作呕也让他伤感。他有了错觉,好像他一直到死也洗不去身上这股子血腥气了。
生死不过一瞬,一发子弹就能把人送到阴曹地府去,中弹的是一了百了的,没中弹的还得继续承受战争带给自己的折磨。
书虫子抽时间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全记进了日志本里,结尾他没忘了加一句:“又是日本海军陆战队,真是撞邪了!怎么总遇见这帮魔鬼呢?”
追丢了。当这三个字被渡部纯和大冢真一听见时,耐心已到临界点的两人竟出奇的平静,这让了解两人脾性的通讯兵诧异不已。通讯兵了解两位上司,以火爆脾气著称的是渡部纯,严肃表情一万年不变活但只要一笑就要大开杀戒的是大冢真一,全是陆战队里年轻军官的佼佼者,在心情不爽时,喜欢拿士兵出气。
准备被出气的通讯兵,立在原地不敢动弹,最初的诧异过后,他意识到,平静的背后往往是一场摧拉枯朽的暴风骤雨。
大冢真一,笑了。
通讯兵出了一身白毛汗。
大冢真一对通讯兵说:“嗯,知道了。”
再平常不过,好像通讯兵刚刚带来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报告,甚至是一个好消息。通讯兵难以置信,仍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渡部纯皱起眉头,骂道:“混蛋,没听见大冢参谋官的命令吗?”
通讯兵如梦初醒,如蒙大赦,逃也似的离开了。
“渡部君,看来敌人不简单啊。”大冢真一收起笑容再次回归一张死人脸。
渡部纯脾气火爆但也懂得就坡下驴,他深知大冢真一的司令部高参身份。别看渡部纯和大冢真一军衔相等,但渡部纯是无论如何不敢在这个长官身边的大红人面前露怯的。日本军队向来都是如此,参谋比作战军官吃得开。
渡部纯赶紧说:“我就说嘛,他们在暗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处跑,我们在明处追。我们的行踪一定从一开始就被敌人盯住了。所以,越来越麻烦了!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呢?就像刚才中野军曹他们……”
渡部纯不得不止住话头,他看出大冢真一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毕竟,在出发时他们都曾认为,这次行动不会有什么波折,甚至都不会有任何伤亡,要知道他们可是最最精锐的海军陆战队,抓一个几乎赤手空拳的目标,简直可称牛刀杀鸡!
大冢真一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渡部君,黑木将军早就说过,一场看似简单的追杀,极有可能演变为一场旷日持久的猫戏老鼠的野蛮游戏,至于谁是猫谁是老鼠,不会很早区分出来。看起来我们兵锋正锐势不可挡,但这盘龙岭实在太大了,我们又不熟悉地形,兵力也有限,而敌人则是本土作战。”
渡部纯:“出发前黑木将军严令我们,此次作战务必干掉那个目标人物。还好,黑木将军没有规定时限。”
大冢真一看了看四周的地形,道:“话虽如此,可若是我们不能速战速决。从几次实战来看,我个人认为,以目标人物的能力,完全可以在我们彻底咬住他之前跳出皇军的势力范围。渡部君,我总在担心,帝国这次攻取长沙的作战,仍将走前两次的老路,我们的兵力太少,战线又太长,此地虽被帝国军占领,却极有可能在不久以后重新回到重庆军手中。”
渡部纯一脸的不屑:“那是因为,陆军全是一群笨蛋!看看咱们帝国的海军,只一下子就将美国佬的太平洋舰队基地摧毁了。真难以预料,等我们登陆美国西海岸时,陆军那群笨蛋会不会仍在支那的土地上跟一群原始人一样的支那兵纠结呢?”
大冢真一不由叹气:“渡部君,黑木将军近来心情差也正在于此,不提陆军那帮笨蛋,只说作战发起后我们一直追杀的目标人物吧,他若不死,黑木将军永远不会高兴,我们也永远不可能开赴太平洋战区,更不可能实现我们身为帝国海军军官的真正价值。我们不断追杀的目标人物,到底掌握着多少我们永远不想让美国人知道的秘密呢?”
渡部纯:“目标掌握多少了多少秘密我不清楚,我只清楚他必须得死!”
一名军曹过来报告:“长官,玉碎将士的遗体已火化完毕。”
渡部纯和大冢真一看到一些士兵正将骨灰罐挂在胸前。渡部纯说:“我宁愿相信支那兵只是出于默契而没有什么更大的阴谋,亦或是美军直接参与了这次行动,这才导致我们迟迟无法咬住目标将其歼灭。让我们损失八名斥候的那场战斗,似乎保护目标的敌人数量远远多于我们之前的估计啊。似乎,还有一个背后逆袭的过程!而刚才的战斗,我们的敌人所展现出的良好战术配合,和作战中的果敢精神,也不像我们往常见过的支那兵。因此我才想,我们的敌人不是重庆军的顶级精锐便是美军。但愿我的分析是错误的,我更愿意相信,敌人真的已经惶惶如丧家之犬了。”
大冢真一不置可否:“帝国军推进速度太快,此地虽是我们的占领区,可支那的散兵游勇到处都是,也许仅凭默契,他们都会前仆后继地给我们制造各种各样的麻烦。我军后方如此不稳固,也难怪帝国军玉碎者越来越多。因此,我想我们也该更改作战方式了。我们的敌人要想彻底跳脱盘龙岭,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盘龙岭周边,也到处都是帝国的军队。优势于我们来说,还是很大的。”
大冢真一铺开一张盘龙岭山区地图。他将日本人的认真优点发挥得淋漓尽致,地图已被他用彩笔圈出了几个不同的区域,更有三条被明显标注的可以横穿盘龙岭的山道。大冢真一说:“以我们目前的兵力,一旦丢失目标,茫茫大山中我们就犹如瞎猫捉鼠。但是我们可以利用摩托化的优势,将兵力分别投送到这三条线的隘口处,再分出一部分兵力,在其中两条适合机动的路上巡逻,充当机动兵力,以确保万无一失。目标想跳出盘龙岭,必走这三条线,除非他会飞,我们就以逸待劳等他自投罗网了。”
渡部纯想了又想,提出了他的看法:“若是万一目标隐匿起来呢?怕就怕他也想以逸待劳。”
大冢真一说:“渡部君,这也是我所担心的,我已将盘龙岭地区可供人类暂时藏匿的地区大致圈了出来。”他指着地图上的彩笔圈说,“如果我们有足够的兵力,挖地三尺总会找到他!可惜的是,我们只有一个加强中队,不到三百人,根本没有能力全面布控。渡部君,我想,一旦形势所迫,我们还得去找陆军那帮笨蛋要支援!”
渡部纯无奈地摇头叹气。他这个素来鄙视陆军的海军少壮派,无论如何不敢想象他有一天还会有求于陆军。但就像大冢真一说的,形势所迫。饶是渡部纯有天大的本事,毕竟不能够撒豆成兵。渡部纯甚至鬼使神差地做过梦,梦里有一句话让他一想想都觉得心惊:“帝国战败全因为人太少。”
大冢真一命令号兵集合队伍。略显疲态的日军士兵们起身整队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