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的夜晚,饱餐一顿饺子的凌连开到黑风河南渡口预设阵地。为了提防日军斥候兵,大家不敢点火。就凭月光来照明。吃饱了饺子力气就足,在花岗岩地表挖工事不是闹着玩儿的,但大家吃得好士气就高,一夜之间,一座南渡口防御阵地便修得差不多了。根据凌云志和周立业商量出来的计划,凌连在山体上梯次布防,第一线狙击阵地所处位置只比等高线高出五米,距离南渡口一百五十米,各条防线之间以及防线上的散兵坑和机枪掩体全部由交通壕串联起来——交通壕挖得并不深,只能保证一个成年人猫着腰跑来跑去不被子弹射中,实在是花岗岩太硬了。散兵坑和机枪掩体没法糊弄,就先在地表刨个能让人蹲在里面还能露出上半身的小坑,再在别的地方挖些土装麻袋里堆在坑的四周,人在里面总算保证蹲踞、坐卧、射击都不至于太暴露自己。
为了达到不提前暴露目标的目的,主阵地正前方没有任何防御障碍物;藏人的各种工事掩体全部进行伪装;炮兵和掷弹筒手藏在山体之后。
凌连用于防守渡口的主要重火力包括二四式重机枪和捷克式轻机枪各两挺,六零迫击炮两门,每个步兵班配一具掷弹筒。如此火力,在当时的中国军队中可算犀利。另外,凌连还在日军预计将要登陆的地方,敷设了十几颗反步兵地雷,全部是抗战爆发初期苏联的援华装备。为了最大限度发挥地雷的威力,凌云志和邓二奎、周立业等商量一番后,在敷设地雷之前将击发引爆装置做了改进,由重力压迫击发装置改为触电击发装置,将电线直拉到阵地上由专人照应,再选择适当时机予以引爆,隐蔽性和威力都得到了加强。
东方泛起鱼肚白了,忙活了一夜的凌连一身潮湿的泥土,恍如泥猴子们刚去水帘洞玩儿了一圈。这一通忙活把昨晚吃的饺子全消化干净了,所以没人睡觉,都在高处眼巴巴望着伙房的方向。凌连主阵地转移了,可伙房还在原来的地方戳着,太靠近前线的地方是不可能建伙房的。这工夫郭胖子应该正给昨晚吃剩下的饺子过油呢,如今正牌的团座是个实在人,一次性给了这么多饺子确实够意思,所以郭胖子为终能喂饱大家几天而喜气洋洋,昨晚郑重其事地承诺,今早要让弟兄们吃上外焦里嫩油汪汪的油煎饺子。
果然,不多时大家的视野里出现一个矮墩墩、胖乎乎的推着独轮车的身影,紧跟着的还有两个相对瘦小的扛扁担的身影。不用说,是郭胖子带着留守做饭的新兵蛋子狗蛋和嘎崽子。
但大家没有兴奋,羊蝎子直起身子吼着:“胖子!卧倒!”
所有人都听见了炮弹划破空气时发出的尖利刺耳的呼啸声。羊蝎子吼完那句就被三道疤给扑倒了,几颗炮弹呼啸着落将下来,在刚挖好的阵地上炸开。赵驴儿这工夫只想照应他的二四式,自己都顾不上躲了。但见他在弹片和碎石横飞之中跳着脚喊:“驴日的怂包别光顾着躲嘛!照应机枪啊!”
当时是工事才挖好,像重机枪之类的重点保护对象还没来得及送进掩体呢。
炮弹已在地面炸开,赵驴儿的鬼叫也促使葛螃蟹和迷糊两个新兵蛋子想起自己是干啥的了。加上顾不及羊蝎子的三道疤,机枪四人组冒着生命危险将才领来还没咋认真碰过的二四式重机枪往掩体里面送。
几颗炮弹爆炸后产生的硝烟将凌连阵地彻底包围了,过了好久才散。凌连的后娘兵们战兢兢窝在各自掩体里不敢挪窝。硝烟散了,再没有炮弹落下来,反倒是包括凌连原阵地在内的许多阵地被炮火包围,爆炸声听不出点来。打过仗的老兵立刻明白过来,刚才落在凌连阵地上的几颗炮弹纯属于被日军炮兵打飞了的。除了下连不久的那些新兵蛋子还没缓过劲来之外,老兵们已在四下里寻找郭胖子,或者也可以说,他们在找油煎饺子。在两军的对峙战线上,类似的炮击和轰炸几乎每天都有,老兵们基本习惯了,既然被炸死的不是自己,趁着日军地面部队暂时没来,赶紧吃上几口带肉星儿的硬件儿,下顿啥时候吃、在哪里吃那可都不一定呢。
终于,羊蝎子在远处同样刚刚落了几颗偏离弹道的炮弹的地方,寻见了高高撅起******的郭胖子。这老小子用一身肥肉把整个盛煎饺子的大锅给护住了,肉乎乎的手臂和胸脯都让大锅的高温给烫伤了,肉乎乎的后背让炮弹皮给咬下一块肉来。可是饺子没事。至于另两个扛扁担的新兵蛋子,瑟瑟发抖的嘎崽子还好,口吐鲜血直翻白眼的狗蛋眼瞅着快不行了。
掀开扁担的布帘,里面是三人连夜给大家做好的香菇白菜馅烙饼。其中狗蛋的血把一部分烙饼给打殷着了。
饶是多年浴血征战把心肠打硬了,看到这样的景象,众老兵仍然止不住鼻子发酸,三道疤骂道:“个死扑街的小鬼子!丢你妈的小鬼子!”
郭胖子由羊蝎子搀着,费了老大的劲儿才从地上站起来,他是让炮给震晕了,还没觉出他已挂花。他瞅了瞅粮食都没事,再看软软得躺在地上像一根面条似的狗蛋,便招呼老兵们:“你们先把粮食带回阵地,我把这小子埋了吧。诶,那个谁?你知道狗蛋是哪的人不?”
谁也不知这位被鬼子炮弹炸得五迷三道的人在问谁。一个贵州籍老兵外号叫“山里飞”的回答:“这娃子是我贵州同乡,我听他说过他小名叫狗蛋,大名叫苟逸安,老家在独山边上。”
羊蝎子跟山里飞说:“这事儿你跟参座说去,他管死人的事儿。”
跟着来的书虫子这时插了一嘴:“参座的那个小黑本子压在团部了,也就是说……大概啊,保不齐,咱是真可能要绝……”
赵驴儿喝道:“你娃闭嘴也莫有人把你当哑巴贩了!哪有的事情嘛!上头现在把欠大爷们的饷也发了,还送肉送面让大爷们改善伙食,哪有的事情嘛!”
书虫子啥也没说,捡了块烙馅饼放在嘴里咬了一大口,他是没法说话了,也没必要说话,他只是指了指自己领口上的一杠俩豆。真的啥也不用说了,很显然,昨晚上连里的军官背着全体苦大兵开了个会,老凌把该交的底儿全交了。书虫子本来就因老兵油子的煽乎而心生怅然恐惧,老凌再把底子给交代出来,书虫子自然更加心生怅然恐惧。他毕竟只是个入伍还没到半年的学生官儿,挂着少尉衔,可实实在在是一个标准的新兵蛋子。他能在冷枪狙杀任务中击毙日军、平安归来,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功于他的运气。
今天早晨,书虫子还未从怅然恐惧中解脱出来,再加上新兵狗蛋软面条似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于是,倒不是出于什么坏心眼,他自然而然就提前把这个底儿交给了士兵们。
凌云志、周立业、邓二奎几个是真没想到,书虫子能把这个底提前泄出去。其实也不难想象,这学生官儿是挺有文化,纯知识青年,却真的恰如连里老兵们讲的那样,识字儿识堵了。那份独属于读书人的天然呆,不是凌云志、周立业、邓二奎这样的沙场老油子可以想象得到、琢磨得透的。尽管凌云志、周立业以前也是学生。
老兵们一时也都呆着,他们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他们有老兵该具备的所有常识。只是,有心理准备和真正得到答案,毕竟还有那么点差距。
众人就这么愣着,气氛沉闷、尴尬到极点。直到新阵地那边邓二奎略带愠怒的声音传来:“瓜娃子们想让小日本提前看见你们噻?先人板板的就知道死戳着!”
老兵们反应过来,留下几个兵给狗蛋挖坟,剩下的人带上粮食和回阵地。既然书虫子先把这份谁也不喜欢的底子给泄出来了,那么出于本能,不管先回阵地的还是就地挖坟的,无一例外眼睛狠瞪心里狠骂,所指的不是把凌连后娘兵送上绝户战场的团部,而是书虫子。
书虫子没想到会这样,他还以为大家以为他在造谣。于是他在狠瞪他的目光中不知趣地强调着:“真的,我说的是真的。”
没人理他。一众老兵都阴着脸。以往他们也阴着脸,可惯于死地求生的他们阴着脸的同时双眸也是亮着的;如今当他们感觉求生无门时,他们就真的是阴着脸了,那是一种因生存无望而催生出来的全无希望。
书虫子不知道,老兵们知道:凌云志,他们心中真正的团座,从来也没把记录他们全部信息的小黑本子交出去过,因为团座是要带着他们活下去的;团座把本子交出去了,只能说明,这次团座要带他们去死。
老兵,也是怕死的。老兵比普通人多什么呢?他们也是人,是人都怕死。
凌连在阵地上扎下了根,连着吃了几顿饱饭,渐渐的体力和士气都有所恢复。体力和士气都恢复了,对自己该做的事情自然做得更好。赶着吃一天两顿干的,赶着加固工事,凌云志有交代:“这地方关系着全师的生死存亡!别当我卖狗皮膏药,现在多挖一锹土,打起来你就少掉二两肉!”
打绝户仗,大家心底里排斥是肯定的,越排斥就越想活,还想活得比那些想害死凌连的****的更长久!因此也就只有一件事可做:加固工事!
不知不觉中,凌连在新阵地上度过了十五个日日夜夜。这十五个日日夜夜,没有冷枪狙杀任务,也不怕鬼子来放冷枪,加固工事也不是天天要做——加固到让自己放心的程度,也就是那三五天的事儿。加之这是新阵地,日军怕是一时也反应不出中国军队的部署变更。所以,冷炮啥的不用去担心,该担心的是那些没转移阵地的友军——鬼子的炮弹见天儿的往那些友军阵地上砸。与之相对应的,友军的炮兵也没闲着,偶尔也往鬼子那边扔炮弹。
闲着的日子,连队军官们便督促士兵多做一些临战训练。不管老兵新兵都要练,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莫不如多练练战时保命的本领。
书虫子显然明白自己的不足,这几天他就跟羊蝎子泡在一起,可说寸步不离。书虫子是真心实意想把枪械知识和精确射击窍门学懂学通。打根上说,羊蝎子瞧不上书虫子这一号的学生官儿,可他看这后生肯学,加之毕竟一起执行过很可能丢命的冷枪任务,所以书虫子请教他的那些问题,他做到了一丝不苟地讲解。
凌连全力备战,一直到1942年12月下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