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到了天亮的时候四下里仍漆黑一片。天上的云好像也中了茶2号的毒,黑得不像样儿了。
近来凤县可说枪战不断,坊间有惊恐也有谣言。既然是谣言,那说明的确是不靠谱。谣言的版本比较多,但大方向上却相差不大。
有的说:“是撤走快九年的老东北军打南边儿回来了,千军万马就聚在松花江南岸,如今在城里闹腾的是提前进城的小股斥候兵,鬼子汉奸要完蛋了。”
有的说:“是抗联的人,从苏联那头来的,浑身上下全是毛子给的物件,毛子的物件全都好像大一号,那枪都跟炮似的,抗联码了能有万把子人了,听说还有毛子赏的坦克呢。要说毛子是不是一起跟来了,这真心不知道。”
有的说:“不是老东北军,也不是抗联,是蒋光头的中央军,人来了不少,跟当年鬼子走的路线差不多,大部队沿铁路线奔齐齐哈尔去了,来凤县的是偏师,但人也不少,这不最近枪响得密,估摸着大队人马就要渡江攻城了。”
谣言归谣言,却真的突出了老百姓对早日光复的深切渴望。
只是,谣言终归是谣言。老东北军没回来,也不是抗联从苏联打了回来,更不是老蒋的中央军们如他们在军歌中所唱的那样“冲出山海关,血我国耻在沈阳”。现下,城外的抗联部队已转移,城里跟抗联有联系的抵抗武装损失惨重,唯一的好消息是,鬼子制造出来的丧天良的化学兵器让前仆后继不计伤亡和后果的抗联毁了。日本人只顾救命,顾不上打剩下的那几个身上带伤、体内中毒的抗联残兵了。
于是,在宋子豪的带领下,唐龙凯、马三、牛兰花等人得以绕着凤县城区七拐八拐的巷子,渐渐跳出了日本人聚居区。再过两条街,便是眼下唯一可以为这帮人提供掩护的地方——韩府。
这几个人全中了毒,无一例外,浑身乏力,视线模糊,咳了不少血。他们走过的路上撒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如果没有这场雨,日本人一定对他们一追一个准。宋子豪终于贴近了韩府的后门,他狠命拍打着,一直没有人回应,他就一直拍打,也不说话。
马三缓了缓,说:“能不能是,****的汉奸连韩府也一并卖给了小鬼子?”
他这一说,剩下的几个人都警惕起来,强打精神操起枪瞄着左右前后的巷口,生怕鬼子真蹿出来团灭了他们。只有宋子豪,执着得都有些执拗了,他否定着:“不会!鬼子再鬼,汉奸再奸,又没让他们看见淑珍帮我们!”他一边否定,一边还在不断地狠砸着门。
唐龙凯清醒了下头脑,眼睛跟着一亮,他总算看清四下里的场景,宋府大变样,此地却没怎么变。基本还是当年唐龙凯来韩淑珍家做客、写作业、陪韩家大小姐谈理想谈人生看星星看月亮时的样子。只是没当年那样繁华。当年,财大势大的韩家大宅院所处的地方,即便是这道给下人进出买菜预备的后门左右,也是繁华的,不似现在这般萧条冷清。
“淑珍学姐的家啊。”唐龙凯忍不住呢喃道。
宋子豪砸门砸到手软,门里依然没有回应。浑身发软的宋子豪终于停下了,靠着门颓然坐在湿透的台阶上,眼睛明显越来越无神,他的双眼本来很有神,此时此刻那股子神气英气都好像正随着他的灵魂散出体外。
所有人都急得不行,若是放在平时,这帮人三两下蹿上高墙不是啥难事。今天大不同了,体外体内都好像有上万只蚂蚁在爬行、啃咬,眼瞅着自己离阎王殿也就是七八步的距离,哪还有力气去翻墙?
若是再耽搁下去,怕是也不劳鬼子费事取他们性命了。只等侵入他们体内的茶2号再使上几分力气,他们真正毒发身亡,在冷雨之中他们的尸体渐渐发白、肿胀,再接着发臭,再然后,就也像这几年来接连被挂在城门楼子上示众的牺牲者那样,他们也被挂上去,在阳关炙烤下慢慢腐烂,再被取下来随便找个地方埋了。
想不到,也不愿想,更不敢相信,他们的结局会是这样。人性的复杂就在于,他们曾豁得出性命去毁掉茶2号,可一旦他们又有了逃生的希望,那么求生欲望就再度强烈起来,那么他们就又从猛士变回普通人——极端惧怕死亡。
就在他们又绝望又着急的时候,门开了。
是韩府的老佣人,叫什么名字谁也不知道,宋子豪和马三也只知道韩府被鬼子折腾得失势后,好多佣人都走了,只有这老佣人,几十年如一日的侍奉韩氏老小。这老佣人长相猥琐,身材细长,有些驼背,腿脚倒是利索至极。他见到脸色煞白、进气少出气多的宋子豪,再看看另几个德行差不多的人,开口道:“哎呀,宋警官,你这是?”
宋子豪拼着力气应答:“老人家您行行好……我们都是……是……”
宋子豪拼着力气,可是再没力气了,话只能说到此,他现在连喘气都困难。
老佣人老了却不糊涂,眼瞅着雨中几个人的样子就明白是咋回事了,他也不说话,老胳膊老腿的倒是挺有力气,一定跟年轻时常年从事体力劳动有关系。不多时,几个幸存者都被摆弄进了韩府大院。老佣人将他们安排进柴房,转身去通知韩世达。
韩世达,由老佣人伴着,死死盯着这些眼瞅就要咽气的人。
韩世达:“我没法子救!我怎么救?这帮子惹是生非的鸟!分明是着了鬼子不知多断子绝孙的道儿!我韩府又不是军医院,更没本事从鬼子医院里拿来救命的药,再者说……我韩府上下总还有那么十几口子人吧?”
老佣人心领神会:“老爷,那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韩世达想了又想,再次紧盯着一行奄奄一息之人的首领——唐龙凯和宋子豪。这两位,韩世达都认识,在他俩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熟得很了。唐龙凯,是他闺女的学弟也是暗恋对象;宋子豪,则是全城官二代富二代中因最蛮横而最出名的一位。眼下,这两位都长成了大好青年,都是打鬼子的好汉,也都是各自父亲的翻版——要么英俊神武要么英气逼人,一看就是纯爷们儿真汉子。
只可惜,他们这样的好青年,活不长了……
韩世达有了一丝不忍。但随即他就想到韩府的十几口子人,也想到了光复之日的遥遥无期。别说他很难救活眼巴前这些奄奄一息的后生,就算他救得活他们,怕是也指望不上他们能和鬼子拼得多么出彩。就现在的局势……
韩世达一声叹息,说:“老蔡,劳烦你了,下手快些,别让这些娃娃再受罪。”说完,韩世达拄着文明棍,走开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逃离。
老佣人老蔡,转身从桌上抄起一把镰刀,这镰刀造型虽然很土却实在是锋利得很,说吹发即断也不夸张。老蔡心不跳手不抖,走出的步子也不犹豫。他蹲在宋子豪面前,亮出镰刀来,说着愧疚的话却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之情。他说:“后生,对不住了,只怪你生错了时候,若是太平岁月,凭你的家世你的模样,定是妻妾成群、吃喝不愁的。老蔡这就送你上路,再投胎的时候,劝你宁做盛世犬,不做乱世人。”
老蔡的镰刀高高举去,就要狠狠挥下去的时候,后脑结结实实挨了那么一下子。老蔡忍不住“哎呦”了一声,他心想锤他的人不管是谁,算手下留情了,就他中招的位置,真挨那么一下厉害的,不死也全残。老蔡一回头,便已了然,怪不得只是后脑中招部位多了个鸡蛋大小的疙瘩,除了疼啥问题没有,敢情是大小姐操着根擀面杖呀。老蔡知道,韩淑珍韩大小姐,从小连杀鸡都不敢看的,泼辣任性如此,是如她这般妙龄女子都有的特性,但若动真格的打人,韩大小姐能用多大的力气?她能有多大的力气啊?
只是,老蔡看得出韩淑珍是真生气了,他看着她长起来的,就像许多忠心耿耿的佣人一样,对主人一家的品性都极为了解。韩淑珍的喜怒哀乐,不用自己表达,老蔡看一眼便心知肚明。
“蔡叔!蔡叔!!蔡叔!!!”韩淑珍不说别的,只叫了三声“蔡叔”,一声高过一声,那表示大小姐的怒火正一丈一丈的往上蹿。
老蔡解释:“是老爷的意思,大小姐你……”
“蔡叔!!!!!”
这一声喊让老蔡的心脏差点儿撞破胸膛,实在太凄厉太刺耳了。老蔡只好说:“大小姐,我错了,我真错了,我这就走啊,你别动怒,动怒对身体不好,啊?”
老蔡说着,放下镰刀退出屋子。还没等他真退出去呢,韩淑珍便不再管他。老蔡看到,韩淑珍真的哭了,她蹲在一行奄奄一息之人中的一位前面,纤纤玉手轻抚着那位惨白但英俊的脸庞。老蔡听见,大小姐喃喃念叨着一个于他来说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龙凯”。
龙凯,谁呢?老蔡毕竟年龄大了,不糊涂,可脑子依然变得慢了,岁月不饶人。他是真的无法第一时间记起,当年来韩府做客的一位翩翩少年了,那年情窦初开的大小姐,对少年迷恋得不行不行的。
韩淑珍一眼就认出了唐龙凯,这些年,逃亡、战斗,枪林弹雨、尸山血海,生里来死里去的,足以让一个翩翩少年大变样,唐龙凯也确实变了好多。但韩淑珍就一眼认出了他。只因这么多年,她的心中一直装着他,他的音容笑貌,乃至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不曾忘记。那么,纵使他已不再是那个白净、文艺细胞泛滥、十分奶油的小男生,而是一个看起来粗鄙却又实在凸显男性阳刚美的士兵,她依然能一眼认出他来。
唐龙凯睁开眼看到韩淑珍,一股难言之感瞬时让他心跳加速。眼前这位美丽依旧的姑娘,也是他从未忘记过的佳人啊。
唐龙凯过了许久才憋足说话的力气。光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他真的快挺到头了:“淑珍姐……救我们……”
韩淑珍一把将唐龙凯揽在怀中,声泪俱下道:“我一定救你!有我在,谁也伤害不了你!”